【齊魯】彎鐮如月(征稿·散文)
早年有一首兒歌,“初一看不見,初二似條線。初三、初四娥眉月,初五、初六月如鐮……”
這是唱月亮的。念著念著,月亮就落下去了。即便念到“初七八,月半圓”,月亮也最多停留到午夜。除非到了十五月圓的時候,月亮才會一直從天黑掛到天明。但這一天,孩子們卻不盼也不念了,天黑后月亮漸漸升高,他們就三、五成群地相約,圍著村子繞來轉(zhuǎn)去,或圍著早年的曬谷坪,在月亮底下丟手絹、攔鵝、捉迷藏……任憑父母們一遍遍叫喚,不玩到深夜不肯回。
但有時候偶逢月食,孩子們就急急地跑回家,對父母說:“月亮躲起來了。”父母們一聽,便倚著門往頭上看。眼見著月亮漸漸被一片陰影覆蓋,父母們就對孩子說:“那是天狗在食月亮了?!庇谑菓Z恿孩子們,一手拿了盆、或者碗,一手握了筷子拼命地敲,一邊敲,一邊震天聲喊:“天狗食月亮了!天狗食月亮了!”以此來驅(qū)逐“天狗”——驅(qū)散月食的陰影。有時候嫌喊得慢,父母們便催促孩子:“快點喊,快點喊,不然天狗就把月亮全吃光了。”于是喊聲愈來愈急,敲擊聲也急,便引得全村的狗都奔出來,對著村口一陣陣吠叫。整個村子,便淹沒在一片叫喊聲里。直至一圈陰影從月邊滑過,月亮漸漸又露出輪廓,一切才又復(fù)歸于平靜。
妹妹還小的時候,常坐在自家門前看月亮。而尤以月初時為甚。經(jīng)過小半個月與“下弦月”的漸別,月初的新月,尤其讓她感到新鮮和好奇。有時候,母親也坐在一旁,陪她看月亮。她就昂起頭,好奇地問:“月亮像什么?”
母親說:“像鐮刀。”
她卻搖搖頭,說:“不是。鐮刀像月亮。”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母親也說不清。妹妹便撒開小手,急急地跑回屋里,去看父親插在墻縫的鐮刀。
農(nóng)閑時節(jié),或者不再收割的季節(jié),父親就將鐮刀,一柄柄插進墻縫里。家中有多少勞力,他就買多少鐮刀,用完了便都往墻縫里插。雖然那時是集體,農(nóng)耕具都是集體提供的,但一些小農(nóng)具之類,還得自家備。墻是土磚泥墻,墻縫的間隙大。且磚與磚之間,是用黃泥抹的縫,并作為銜接。黃泥松散、易碎,很容易就插進一柄鐮刀。
這些鐮刀,都是父親上鐵匠鋪打的。當(dāng)父親最初從鐵匠手里接過鐮刀,他就用手一遍遍去試鐮口那齒,試它的鋒芒,試它的冰冷與尖利。父親說,大凡用鐵做成的器具,大多是冰冷的,每一件都透著寒氣。或為刀,用來屠殺牲畜;或為鐮,用來刈割野草和莊稼。至于其它,父親便不去提它,也不去想它。
父親從鐵匠鋪捧回鐮刀,便給它鑲一個好看的把。或以杉木,那把用起來輕便;或用櫟木,那把厚重而結(jié)實。但絕不用松木,松木粗糙、扭曲、易變形,極不美觀。至于檀木或槐木,我們這地方太少,不易找。
父親用一柄鐮刀,割草、割麥、割稻子,也割高梁和大豆。每次帶了鐮刀出門,父親便將一條澡巾系在腰上,別成腰帶。鐮刀別在腰帶上。整個人,便顯得利落和精神。
集體時,我還小,掙不了工分,父親便向隊上要了頭牛,讓我放著。早上天未明,他就頂著晨霧出門,腰上別一把鐮刀,一聲不響地拐進山里。晨霧未散,他就從山里割回來一捆茅草。頭上沾滿樹葉,衣服被打得濕漉漉的,他卻從不介意,只將茅草扔進牛棚里??粗4罂诖罂诘貐资伤罨貋淼摹芭2荨保徽f一句:“早上的草帶露、新鮮,牛愛吃,吃了后容易長膘?!?br />
農(nóng)忙時節(jié),他一挽衣袖一卷褲腿,下到田里。橙黃的稻子低著頭,仿佛在迎接他的收割。他用一柄鐮刀,放倒身后的一片片稻子。偶爾直起腰,回過頭,看看身后堆碼的一摞摞稻把,他就得意地拿鐮刀在眼前晃一晃,說:“這鐮刀好使,鋒利。”
夏天,蟬鳴聲一遍一遍,“知了——知了”地叫,天晚時不肯停歇,父親就罵一句:“你‘知了’個屁!天晚了都沒個停?!狈路鹨蛄烁赣H的罵,蟬鳴聲就落下去。但蛙鳴聲又鼓噪過來?!跋s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鄙酱宓囊梗坪蹙驮谶@種循環(huán)而往復(fù)、恬淡而聒噪的寧靜中安詳。
月朗星稀的夜晚,月光如水般灑進村子,也灑在山崗,灑在麥地里。父親踏著月色,一手掄鐮,一手挽了麥子就往身邊攏。一鐮刀下去,就聽得“沙拉拉”地響。一片片麥子倒下去,一壟壟地塊露出來。身后,只留下一片整齊的麥茬。
放倒完麥地的最后一棵麥子,他就直起腰,瞅著鐮刀。鐮刀在月光下閃亮,透著寒光。他就像一個將軍,在征服了最后一個敵人、或收獲回最后一片土地時,他便有了征戰(zhàn)后的放松,便開始驗視和欣賞他征戰(zhàn)的武器。
他顧不上擦一把汗,也不用手抹去頭上的麥芒、或彈掉身上的塵土。他只抬起頭,去看月亮。頭上,月光皎潔,星河燦爛。此時,月已中天。
小時候,我也常常去看月亮。盼月亮初升,盼月光朗照。每逢月初,夜幕低垂,我就坐在門前,眼瞅著天邊。當(dāng)一輪新月從天邊露出來,我就用手指了月亮,大聲地喊:“月亮出來了!月亮出來了!”那情景,不亞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有時候,母親聽到喊,便也跟出門來看。但當(dāng)她看到我用手指著月亮?xí)r,她就奔過來,用手將我指向月亮的手往下壓,然后對我說:“不能用手去指月亮,不然,月亮公公會怪罪的!”她接著神秘地說:“月亮公公一怪罪,就會拿刀割你的耳朵?!蔽乙宦牐阆乱庾R地用手去摸耳朵。
小時候,我耳朵的根部,常常會裂開一條口子,并結(jié)著痂。母親說:“那是月亮公公割的,因為你老是用手指它。”我聽了,便一臉驚慌。但下次再見時,卻又忍不住用手去指它。于是母親便一遍遍重復(fù)著那句話:“當(dāng)心月亮公公割你的耳朵。”有時候,這話讓妹妹聽到了,便問母親:“月亮公公會從天上走下來么?”
母親說:“會的?!?br />
妹妹就昂了頭,對母親說:“那它啥時候下來,你就告訴我,我想看看它長啥樣兒。”
母親說:“它下來時,不會讓人看到,它只在人睡了后才會下來,它要怪罪誰,就會在誰睡著時輕輕地割他的耳朵。”
妹妹聽了,就沒趣地走開了。帶著她那難以達成的夙愿和好奇。
但后來,卻因為一件事,讓妹妹的好奇心又一次燃起。
童年的好奇和興趣,就像一個謎,永遠也無法得到滿足。看什么都是新鮮事,看什么都想試一試。即便是勞動,也很想嘗試和參與。
一次父親下地割豆,我也要跟了去,并纏著父親要一把鐮刀。父親見我愛勞動,倒也高興,于是找一把鐮刀遞給我。但我卻嫌那鐮刀是舊的,非要父親給一把新的。父親說:“舊鐮刀才好用,你力氣小,舊鐮刀用利了,容易割。”但我不聽,總覺得新鐮刀才好使。父親便又對我說:“新鐮刀沒開刃,刀口鈍,割起來費力氣。”但我總是不依。父親拗不過,只得將一把新鐮遞給我。
我于是跟了父親下地。那豆梗硬,那新鐮鈍,怎么也割不動。有時候豆梗都連根拔出來了,可就是沒割斷。割著割著,忽然那鐮口沿豆梗一滑,割在了我左手的食指上。沒想到,那鐮刀割豆不快,割手指倒是挺快的。我左手的食指,被割開一條口子。父親見了,便連忙走過來,抓一把地里的土,捏成粉末,敷在我傷口上,止住血。然后摘一片草葉,把傷口包扎好。
回到家,母親打開傷口,要為我重新包扎。妹妹見了,便問我:“哥,你這手也是月亮公公割的嗎?”我沒有理她,便走開了。她便又去問母親,母親說:“是鐮刀割的?!彼宦?,就睜大了眼,看著母親。似乎怎么也沒想明白。
后來,我們都長大了,便再沒提起過孩時的事。似乎都已忘記,似乎不愿提起。
那一年,我跟村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打上行囊,遠奔他鄉(xiāng)。臨行前,我懷揣夢想,將所有能裝進行囊的,全都打進行囊。比方:一支筆,一本書,一個筆記本……還有,父母的叮嚀和盤纏。但我卻沒有裝上一把能打進行囊的鐮刀。因為我知道,城市需要知識,需要智慧和才華,但不需要鐮刀。我登上火車,聽火車在腳下“吭嘿——吭嘿”地負重前行。它載動了我們的身體,卻載不動我們的執(zhí)著和向往。
后來,我去過一個又一個城市。城市的霓虹閃爍,燈火通明,稀釋了月光。但我總能從城市的高樓里,找出一枚月亮。仰望星空,仰看月亮,我就會想起許多許多……想起村子,想起山崗,想起小溪,想起村前的老井和黃土路。我的耳邊,便有了風(fēng)聲,便有了雨聲,便有了鳥鳴和流水聲。
星漢燦爛、星光閃爍,月亮如銀般掛在天邊。不管是“新月”還是“望月”、“殘月”還是“滿月”,那都是我孩時見過的模樣。
彎鐮如月,我用一輪彎月,刈割鄉(xiāng)愁。
這些回憶既遙遠而不可觸摸,又美好溫馨而短暫。當(dāng)作者長大成人回首往事時,感覺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再也回不去了,感覺時光如水,感覺歲月如梭。
本文表達了作者想把兒時美輪美奐的月亮下的所有美好永記心間的思想,抒發(fā)了作者濃濃的思鄉(xiāng)愁緒。
本文思想深刻厚重,文筆精煉簡潔,是一篇有感染力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