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梅娘(小說)
一
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咧開只有一顆門牙的嘴笑著,旁邊的榆葉梅微微地搖晃,她的臉被映成了淡淡的粉紅色。
“好,別動,看這?!彼种敢粍樱青暌宦?,照相機的快門發(fā)出歡快的閉合聲。
她叫梅娘,老太太是她的老嬸兒,也是她的媽媽。
她把照相機送到老太太眼前,畫框里一個身穿朝鮮民族服裝的老太太開心地笑著。
老太太把臉貼近畫面,瞇起已經(jīng)混濁的雙眼,使勁兒地盯著畫框看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用生硬的話語問:“這個的,我嗎?”
“是你呀,你不認識自己了?”
老太太又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側過臉又問:“真的,是我嗎?
她也笑了,說:“不是你是誰,難道還是我嗎?”
老太太又咧開嘴笑了,滿臉的皺紋像身旁那棵老榆葉梅的樹干一樣,但笑容卻像榆葉梅的花朵一樣燦爛。
梅娘是老太太養(yǎng)大的,老太太是她陪伴老的,一老一少就是這樣互相攙扶著走過了漫長的人生之路,如今她已經(jīng)快到了花甲之歲,老太太也到了耄耋之年。
當年因為親生父親嗜賭成性輸光了家產(chǎn),最后把母親當賭注輸了出去,而母親二話沒說,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就跟著那個贏家走了,從此音信全無死活不知。
失去了親生母親的她太小還不記事兒,所以她不記得自己有親生母親,到后來就連親生父親也沒有太多的印象了。
在梅娘的心里,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親人,一個是二十年前逝世的,她本該叫老叔的爸爸,再就是眼前這個已經(jīng)離不開輪椅的老嬸兒媽。
二
梅娘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地在哪里,她也沒有想知道的欲望,但爸爸活著的時候好像提到過靠山屯,她也模糊地記得自己家的屋后好像是一片大山。
自從親生母親狠心地丟下她走后,親生父親就經(jīng)常背著她出入賭場。她餓了,父親就求別人給她喂點米湯,困了,就隨便找個地方讓她躺下,她饑一頓飽一頓的,像只小貓一樣無力地呻吟著。也許是老天垂憐這個可憐的小生命,她竟硬生生地活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太瘦弱了,她幸運地逃脫了和母親一樣的命運。她躺在那里,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牲畜。只有那一雙偶爾轉動的黑眼珠,讓人覺得她是一個活物。總是有人說她活不到第二天早上,也有人說她要是能活下來,以后定會大富大貴,因為她的左手心有一顆痣,那是抓錢的手。
六歲那一年的臘月,天空飄著鵝毛大雪,吐口唾沫還沒等落地就凍成冰塊兒了。
她蓬頭垢面地蜷縮在墻角的一堆破棉絮里,已經(jīng)餓的哭不出聲來了,她也不敢再哭了,因為父親問那幾個人她值多少錢,那幾個人搖頭說她太小太廋,領回家也活不了,更何況還是個丫頭。
父親求那幾個人誰收了她,好得給丫頭一條活路,跟著自己早晚得餓死。
那幾個人一起搖頭說,丫頭,賠錢貨。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等她再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躺在一個長椅子上,身上蓋著棉大衣,一個穿警察服裝的嬸嬸給她拿來了干糧,她狼吞虎咽地撕咬著,好幾次噎得喘不過氣兒來。
父親被帶走了,臨走的時候父親跪下了,求警察把她送到鄰居家,并告訴她過幾天就去接她。
警察嬸嬸恨恨地說父親沒正事兒,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真不是人!
她不害怕,父親經(jīng)常把她放在另一個院兒的嬸嬸家,雖然嬸嬸家人對她并不好,但是過了幾天爸爸就回來了,有時候還給嬸嬸錢,還給她帶來好吃的,她想這回可能也是這樣,過幾天爸爸就回來了,還能給她帶好吃的。
過去了三四天,父親還沒回來,嬸嬸開始罵她,說倒了八輩子血霉了,收了她這個白吃飽兒,還說爸爸再不來就讓她滾。嬸嬸開始讓她干活,有時還不給她飯吃,她不明白嬸嬸為什么打她罵她。
又過了好多天,一個穿黃衣服的人來到嬸嬸家,嬸嬸笑逐顏開地管這個人叫二哥,并告訴她這個人是她親叔。
親叔給了嬸嬸錢,嬸嬸笑呵呵地給她洗了臉,讓她吃了一頓飽飯,叔叔看著她留下了眼淚。
她跟著親叔來到了父親面前。隔著鐵窗父親告訴她,這個人是她的親老叔,讓她從今往后管老叔叫爸,跟老叔走,聽老叔的話。也許是從小經(jīng)歷的事兒多了,她沒有害怕,相反的到覺得老叔就是父親,因為老叔長得和父親一模一樣,只是比父親神氣的很。
老叔領著她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地方的房子比她家的房子高,道上跑的車也不是用牛馬拉的,街上的人多的就像趕集一樣,她對一切都很驚奇,后來她知道了,這是H市。
老叔家里只有老叔和一個好看的女人,老叔讓她管這個女人叫老嬸兒。
她躲在老叔的身后小聲地叫了一聲老嬸兒。
老嬸兒把瘦瘦的她拉過來摟在懷里,撫摸著她干黃的頭發(fā)哭了。眼淚掉到她的臉上熱熱的,她奇怪地仰著頭看著老嬸兒,她不明白這個好看的老嬸兒為什么哭了。老嬸兒看著她,忽然又開心地笑了,笑得可真好看。老嬸兒用她聽不懂的話對老叔說著什么,老叔笑吟吟地點著頭。
老叔告訴她,老嬸兒說她是個沒娘的孩子,太可憐了,以后就叫梅(沒)娘吧。
她不知道為什么老嬸兒管她叫梅娘,她記得父親管她叫丫頭。
老嬸兒給她洗了澡,又給她穿上花衣裳,這是她頭一次穿這么漂亮的衣裳。
老嬸兒看著她高興地拍著手,說著她聽不懂的話。
三
過了幾天,老叔興沖沖地拿著一個本子讓她和老嬸兒看,她愣愣地看著,不知道那是什么,老嬸兒卻拍著手在屋里轉著圈。她不明白老嬸兒為什么那么高興,不就是一個發(fā)黃的本子嗎?后來她才知道,那是戶口本兒,上面有她的名字田梅娘。
從這一天開始,他管老叔叫爸,管老嬸兒叫媽,她有了一個新家,有了一個和藹的爸爸,有了一個疼愛她的媽媽。爸爸媽媽為她辦理了上學的手續(xù),就在媽媽的學校。
時間長了,她知道了爸爸是從朝鮮回來的轉業(yè)軍人,在當?shù)厥莻€領導,媽媽是一所學校的音樂老師。她覺得媽媽說話和別人不一樣,聽著總是怪怪的,后來她才知道,媽媽是朝鮮人,是爸爸在朝鮮認識的。
爸爸在戰(zhàn)斗中負了傷,傷在難以啟齒的地方。在后方醫(yī)院當護理員的朝鮮姑娘金子,負責爸爸養(yǎng)傷和生活,時間一長爸爸愛上了金子,金子沒有嫌棄爸爸。上級首長找金子談話,把可能出現(xiàn)的后果告訴了這個善良的姑娘,金子堅決地說她不會后悔的,她一定照顧好丈夫,因為他是最可愛的人,是為了她們才受的傷。
金子的個子不是很高,但很苗條,皮膚白嫩細膩,一雙含情的圓眼睛善解人意,她繼承了朝鮮民族女人賢惠聰穎能干的優(yōu)良品德,對丈夫百依百順甚至是逆來順受,從沒抱怨過丈夫生理上的缺陷。每當看到丈夫看別人家孩子那種稀罕的眼神兒,她總是安慰丈夫說沒關系的,兩個人的世界照樣美麗的。金子不僅長得好,還能歌善舞,她跟隨著丈夫無怨無悔地來到這個北方城市。
梅娘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無比的歡樂,媽媽經(jīng)常在晚飯后,穿上粉色的長裙白色的短衫,跳起歡快的舞蹈,爸爸則抱著她坐在一旁,拿著她的小手打著拍節(jié),她咯咯地笑著,喊媽媽跳的真好看。
悠忽間過去了六七年,仿佛一夜之間梅娘長成了大姑娘,從前那個頭發(fā)枯干,身材瘦弱的她已經(jīng)完成了蛻變,華麗地轉身變成了一只美麗的白天鵝。
也許是受媽媽的熏陶,從上小學開始,她就顯現(xiàn)出唱歌跳舞的天賦。上小學三年級,她考進了市少年宮兒童合唱團,她在學校演過李鐵梅,演過吳清華,她是父母的驕傲,是老師的好學生,是同學們學習的榜樣。
四
就在梅娘展示大好才華要展翅高飛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折斷了她欲飛的翅膀。
放學回家的路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她澆感冒了,她對爸爸、媽媽、老師隱瞞了病情,帶著病堅持上學,最后發(fā)燒暈倒在教室里,老師和同學們把她送進了醫(yī)院。病好了,可她的喉嚨再也發(fā)不出百靈鳥般的聲音了,她的嗓音被惡魔奪走了。誰知屋漏偏逢連陰雨,在這期間爸爸被檢查出了胃癌,不到一年,爸爸就離她和媽媽而去。一連串的打擊,把這個家庭徹底擊碎了,家里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媽媽歡快的歌聲從此消失了,經(jīng)常獨自一人對著爸爸的照片落淚,一個月的時間,媽媽的頭發(fā)全白了,而且精神恍惚,不得已學校給媽媽辦理了長期病休。
過了三年她中學畢業(yè)了,為了能照顧媽媽,她報考了本地的一所大專學校,學校離家很近。
一天她放學回家,媽媽不見了。她找遍了大街小巷,喊破了本已沙啞的喉嚨,終于在離家很遠的一棟樓的大門洞兒里,找到了蜷縮在那里的媽媽。媽媽身邊圍著人問媽媽住在哪里,媽媽迷茫地望著大家搖頭說不記得了,時而說出誰也聽不懂的朝鮮話。
醫(yī)生說媽媽患上了健忘癥,身邊最好不要離開人。
為了照顧媽媽,她權衡再三,忍痛休掉學業(yè),在樓下租下了一間小門臉兒,帶著媽媽開了間“阿瑪尼朝鮮族拌菜店”專賣朝鮮拌菜,做拌菜的手藝是從前和媽媽學的。
周圍的鄰居大都是朝鮮族人,他們都在附近的朝鮮族報社或朝鮮族學校上班,他們對自己民族的菜品倍感親切,很多的漢族人也喜歡這些不太辣的朝鮮咸菜。還有從韓國來做生意的人,他們很多人都住在這一帶,所以她的拌菜店兒開的地方恰到好處。
經(jīng)過兩年多不辭辛苦地奮斗,“阿瑪尼朝鮮族拌菜店”的生意越來越火爆,她順勢擴大了營業(yè)面積,又增加了多種朝鮮族特色品種,雇了兩個朝鮮族大嫂當?shù)陠T。最讓她欣慰的是媽媽,也許是每天接觸的人多了,媽媽的性格變得開朗起來,有時還大聲唱起朝鮮族歌曲,惹得路人時常駐足。
媽媽的思維漸漸恢復了,不僅能做拌菜還能幫她照顧店鋪,于是她又萌生了繼續(xù)上學的想法,但學校是回不去了。
她和媽媽商量,要到夜大去學習,媽媽當然大力支持了。
她報名參加了商業(yè)大學夜大班,每天店鋪打烊后騎車去上課,風雨不誤、冰雪無阻。
在夜大學習期間,一個叫齊歡的小伙子闖進了她的生活,打開了她那從未開啟過的心扉,她那顆早已萌動的情感世界,瞬間變得五彩繽紛。
五
齊歡二十六歲,在機械廠上班,性格溫情內(nèi)向,是梅娘夜大的同班同學,住得離她家不遠。
齊歡十三歲時沒了父親,與在街道工廠上班的母親相依為命,是附近出了名的孝子。
梅娘和齊歡坐前后座,一回生二回熟,兩人經(jīng)常在學習中互相交流,下課后一起搭伴兒回家。經(jīng)過接觸,齊歡喜歡上了這個自強不息的姑娘,梅娘也愛上了這個有點兒同病相憐,又勤勞有孝心的小伙子,從此兩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齊歡閑暇時到梅娘的店里幫忙打點生意,梅娘有時間就去齊歡家?guī)椭黾覄?,兩家的母親都很滿意。
兩年后,他們手挽手走進了婚禮的殿堂。
一年過去了,兩年又過去了,他們沒有孩子。她偷偷地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她沒有問題。醫(yī)生說最好讓她丈夫也來做個檢查,她點點頭,回到家把檢查報告藏了起來。
又過去了一年多,她的肚子還是平平的。
“你到底能不能生孩子?”婆婆已經(jīng)失去了耐性,她是怕齊家斷了香火。
“抱養(yǎng)一個吧?!彼囂降貙ζ牌耪f。
“生不了孩子就離婚,我們老齊家不養(yǎng)不下蛋的雞!”婆婆惡言惡語變得不可理喻。
她可憐巴巴地看著丈夫,丈夫搖搖頭沒說話。
她在婆婆的白眼下和丈夫又拖了一年。
丈夫哭著提出離婚。她想把那個檢查報告交給丈夫,但是她怕丈夫受不了。經(jīng)過這些年的生活,她太了解丈夫了,知道他不僅是個孝子,還是個沒有主心骨的男人,但是她在心里還愛著丈夫。她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把頭靠在丈夫的肩上問,你還愛我嗎?
丈夫嗚咽著抱住了她,吻著她的臉頰點點頭。
沒有哭鬧,沒有爭吵,她默默地在離婚書上簽了字。她什么都沒要,全部留給了丈夫,包括她出了大部分錢買的房子,她知道丈夫是個孝心的好男人,她不想讓這個懦弱的男人為難。
她帶著世間唯一的親人,在昨天還是丈夫的淚眼婆娑的幫助下,打開車門把媽媽扶上了車,系上安全帶,眼睛里噙著淚水,向離了婚的丈夫擺了擺手。
車開了,齊歡追著車跑了幾步,然后蹲在地上雙手抱住了頭。
六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過去了三年,在這三年的時間里,梅娘貸款在附近買了一間更大的門市房,把“阿瑪尼朝鮮拌菜店”改名為“韓國家庭用品超市”,增加了許多韓國商品。
梅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青年企業(yè)家的頭銜,她經(jīng)常到孤寡老人家送米送面送油,她牢牢記住了自己是窮人家的孩子。閑下來的時候就和媽媽坐在店門外,看著街上穿著花花綠綠的行人。
今天是星期天,街上的行人要比平時多很多。
中午時分,梅娘把媽媽扶到商店外,坐在陰涼處看著街上的光景。
不遠處有一個乞丐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著看著忽然心里一陣悸動,覺得這個乞丐的身影好像在哪里見過。
“媽,你看那個要飯的像誰?”她一邊看著乞丐一邊問媽媽。
“哦,他的天天地來?!眿寢尰卮鸬?。
“我怎么看著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