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母親的黃土地(小說)
昨晚,我夢見了父親。一直以來,父親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是模糊的,甚至是空白的,可以說,空白得如同一張白紙,沒有一點(diǎn)兒墨跡。我竟然在夢中夢見他了,這簡直是個奇跡。夢中的父親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打著發(fā)油,閃光,腳上是三接頭皮鞋,锃亮,打著領(lǐng)帶,一副老總的派頭。
我詫異,整個上午,腦子里都閃著同一個問題:夢中的人真是我的父親嗎?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白天為了生意東奔西跑,忙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思思念父親?這是不可能的。況且,那是一個沒有絲毫印象的人。我腦子有病嗎?但我確確實(shí)實(shí)夢到了,夢中,那個人沖我笑,我也沖他笑。他讓我喊他“爹”,我就莫名其妙喊他“爹”。他答應(yīng)得很干脆,我心里暖烘烘的,我終于有爹了。
小時候,在伙伴的眼里,我是?!耙胺N子”,因為我沒有爹。他們叫我“野雜毛”,我只得忍著受著。我問母親,母親只是抹淚。她纖瘦的身子顫抖著,我的心發(fā)顫,不再忍心追問下去。后來,聽鄰居李婆婆私下給我透露了些風(fēng)聲,說我阿爹在我一歲時在煤洞子挖礦,煤洞子塌方,整個山都陷下去了,阿爹被埋在了遠(yuǎn)方。一歲的我不知高低不知水燙,哪來的記憶?真是可笑,我居然夢里夢到父親了。我懷疑我的神經(jīng)是否出了問題,但妻子證實(shí)了,她聽到了我夢中囈語,連聲叫著“阿爹”,是她把我從夢中叫醒的。妻子發(fā)問,春生,你有阿爹嗎?我咋沒見過?春生是我的乳名,春天生的,就叫春生,山里人都是這樣取名的。我囁嚅著:我都沒有印象,你怎么可能見過?有一個鐵打的事實(shí):我不可能是石縫里冒出來的,或是土里鉆出來的,是生命,都有其根源。
母親不容易,硬是肩頭扛一個背上馱一個懷里抱一個把我們姐弟仨兒拉扯大。
俗話說:靠山吃山,臨水吃水,莊稼人靠的是黃土地。山里的土地貧瘠,全是坡地,沒有機(jī)械耕作,全靠肩扛背馱。母親嬌小的身子逐漸強(qiáng)大、偉岸起來,沒日沒夜地干活。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為了供我們姐弟三人讀書,母親不僅把分自家的土地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還多墾了幾畝地。好在我們姐弟三人都聽話,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們都是干活的好手。我最小,家里的三頭豬是我包攬了,兩個姐姐放學(xué)之后都奔向地頭幫母親干活。溝里人嘖嘴說,王椿香是個男人,倆女娃兒也成了男人,一家的男人。母親硬生生地把我們姐弟三人供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在城里工作,落了戶,成了城里人。
椿樹溝是我的家鄉(xiāng),那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溝,狹長狹長的,似一斧頭在崇山峻嶺中劈下來的。溝底有股清溪,日夜潺潺地流著,被滋潤的香椿樹,高大、偉岸,年年生出嫩嫩的香椿芽,清甜爽口,是城里人的美食佳肴。我家門前延伸至溝底有幾十棵香椿樹,正值壯年,每年春季,母親領(lǐng)著我們姐弟三人采摘,然后淖水、腌制、晾干,馱到街上去賣,收入很大一筆錢。母親腌制的香椿芽沒等馱到街上,就被路人聞到了香味,一掃而光。母親清秀、干練,小巧玲瓏,天生一副美人胚子,猶如溝里的百合花,大美人一個。母親身上女人的體香,加上香椿芽的濃香,使得溝里溝外的人忘記了她的真名,都叫她“椿香”。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只知道她叫王椿香。這些年來,我和大姐、二姐家里的儲藏室一直都有著沁香的香椿芽。
母親不愿意來城里生活,為此,我和大姐、二姐頗費(fèi)了一番腦筋。
幾年前,母親破天荒地從椿樹溝來了城里一趟。當(dāng)她穿著粗布衣、千層底站在我面前時,腰上還系著根腰帶,一副山里人的打扮。我很驚愕,又喜又羞,喜的是母親終于開竅了,肯到城里來了,羞的是她如此的打扮確實(shí)讓我這個體面的城里人感到汗顏。母親不會按電梯,站在樓房底下就嚷著,春生,下來,娘有話對你說。幸好,我家住的樓層不高,五樓,她尖而細(xì)的聲音震得陽臺上的玻璃嘩嘩響。我慌忙跑到樓下。母親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阿娘,你咋來了?”
話說出去了,我才發(fā)覺自己說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話,收也收不回來了。
母親把眼一瞪,目光中有些怨氣,似乎在說,我不該來嗎?
我忙改口說:“這么早,還沒吃飯吧?”
“吃過了?!?br />
母親把她手中的包裹遞給我,不用猜,那是我最愛吃的香椿。
“走,阿娘,去吃碗面?!?br />
馬路對面就是面館,我接過包裹,拉著母親去對面的面館。
母親紋絲未動,執(zhí)拗地說:“春生,阿娘吃過干糧了,快,跟我回去,家里有大事兒?!?br />
我心里一驚,母親說家里有大事兒,就是有大事兒,這是肯定的,不容置疑的。
“阿娘,啥大事兒?不耽擱你吃碗面的時間?!?br />
母親第一次來城里,我總不能讓她啃著自己的干糧再回去。我執(zhí)拗地拽著她向面館走去。
“春生,我哪還有心思吃飯,你趕緊跟我回去,不然……”
“不然?怎么了?”
“你就永遠(yuǎn)別再想吃溝里門前的香椿芽了?!?br />
母親的話確實(shí)有些嚇人,像是在跟我訣別,又像是在跟我永別。我快速將包裹拿回家,又折返下樓,和母親一起回椿樹溝了。
道路有些崎嶇、逶迤。一路上,我無心欣賞沿途的風(fēng)景,專注開車。母親的臉上掛著陰郁,自小到大,母親雖為女人,嬌小玲瓏,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永遠(yuǎn)是一個大男人,如溝里峻拔的群山,巍峨、雄偉而高大,有著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yán)。吐口唾沫是枚釘,我和大姐、二姐只有俯首貼耳聽的份兒,不容我們爭辯。當(dāng)我們姐弟三人都在城里落戶之后,經(jīng)過商議,決定將母親接到城里來住,享享清福,安享晚年。當(dāng)我把意見說給母親后。母親聽了,果斷地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兒,我離開椿樹溝,咱家的土地咋辦?咱家的香椿芽咋辦?咱家豬圈的豬咋辦……她的嘴巴如竹筒子倒豆子,一下子全倒了出來。我說,阿娘,溝里的地不種了,我和大姐、二姐還養(yǎng)活不了你?倒是香椿芽、土豬肉、土雞蛋沒有了,我可以到采摘的季節(jié)時回去買一些,保證夠你吃。母親翻了幾下她的眼睛,說,城里的糧食都是化學(xué)肥料,滿口的尿素味兒,吃了破壞身體,還有那香椿芽、土豬肉不是自己親手做的、喂的,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再說,來了城里,我住哪兒?和你們一起,你們姐弟仨不說,但姑爺、媳婦心里會樂意嗎?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我說,阿娘,你若不愿意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在外面給你租間房子不就行了,再說了,眼前我姐弟仨日子都好過了,不缺那幾個錢兒。母親說,春生,你咋糊涂起來了?有幾個錢兒,就不知勤儉了?孫兒、外孫都在慢慢長大,大把大把花錢的日子還在后面呢。母親說得條條在理,我拗不過她,只好作罷。溝外的路都是早年鋪的水泥路,有些破爛不堪,溝里的路都是泥土路,泥濘難行。母親坐在副駕上,神情如我一樣專注,生怕出了岔子,倒沒叨嘮她口中的大事兒。
車子蝸行了兩三個小時后,終于到了家門口的溝底。溝里蕭條、頹廢,大部分莊戶都搬到了溝外,還有部分貧困戶也被安置到溝外去了。我們家出了三個大學(xué)生,都在城里落了戶,不屬于貧困戶范疇,沒有安置房。溝里留下來的莊戶極少,我家院落周圍原有十幾戶人家,高峰期達(dá)到二十幾戶,而如今只剩下了兩戶。還有一戶人家就是老鐵叔。老鐵叔姓李,是個光棍兒,早年養(yǎng)了兩頭牛,給溝里人犁地耕田,有鐵犁、鐵耙,溝里人就叫他“老鐵叔”。老鐵叔有個遠(yuǎn)房侄兒,是我的發(fā)小,叫“六指子”,其左手拇指畸形,無端生出個小指頭,故得此名。老鐵叔有點(diǎn)兒鐵,鐵公雞的鐵,摳屁眼吮指頭,給人犁田耙地,算到幾分幾厘,是個愛財?shù)闹鲀?。就這樣一個人,卻把“六指子”當(dāng)成親兒子一樣看待。他屬于五保戶,溝里分了安置房,他給六指子占著。他很勤勞,沒日沒夜地種地、撈錢,都給六指子存著,聽說六指子城里的房子都是他掏腰包買的。如今,整條溝也不過十幾戶人家了,盡是些孤寡老人。母親板著臉下了車,我也跟著下了車。我腦子里一團(tuán)糊漿,迷惑極了,心里打著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我深知母親的艱辛,把我們姐弟三人拉扯大不容易,如今日落西山,不論她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順者為孝。
老鐵叔的家在我家的下邊,三間土瓦房,沒有抹白石灰,經(jīng)過歲月的洗滌,墻體變得斑駁,黑漆漆的,像一個垂暮的老人。我家緊跟在他的屋后,坎上和坎下的關(guān)系。我家的房子與他房子有些不同,母親愛美愛干凈,用麥殼拌黃黏土把墻體抹了一遍,然后又抹上白石灰,房子在這片貧瘠、蕭條的土地上格外耀眼,與母親一般美麗,顯得有些高大尚,更顯得有檔次、有品味。遠(yuǎn)親不如近鄰,我家與老鐵叔的關(guān)系還是更親密一些,老鐵叔雖然吝嗇,鐵公雞一個,對我還是法外開恩。在那個充滿饑荒的年代,老鐵叔摘到好吃的野果子,如五味子、八月拃、野海棠之類的,別人家的孩子是要不到的,但總是少不了我的。由于這種緣故,我對老鐵叔格外親熱一些,老鐵叔愛抽煙,成年后每次回去,總少不了給他捎條煙。
下了車,我從后備箱拿出了條煙。母親見狀,一把從我手上奪下煙,扔進(jìn)后備箱,低聲怒吼道,不許給,白眼狼。我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母親這是怎么了?真是奇了怪了?以前不是這樣的,每次回老家給老鐵叔的“見面禮”,母親是不阻攔的,也是緣于老鐵叔家有耕牛的時候,對我家也是特別的照顧,除開我家,其他莊戶是分厘不讓,雞蛋里算出骨頭。我沒有深究其緣由,溝里有傳言,說老鐵叔暗地里喜歡母親,不如兩家合一家。我想,傳言早就傳到母親耳朵里了,但母親從不為所動。我心里明白,母親是瞧不上老鐵叔的,對他的殷勤愛理不理,充耳不聞。不管怎么說,早年老鐵叔對我家是有幫助的,受人滴水之恩,須以涌泉相報,這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今個兒,她怎么這么絕情。我只好悻悻順從了母親的意愿。
我跟在母親后面向老家走去,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老鐵叔。他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像是上輩子欠了他一屁股帳似的。
“鐵公雞,走,到地頭去?!蹦赣H的話語嚴(yán)厲,充滿著威嚴(yán)。
到地頭去?去干啥?母親一生與土地為伍,以土地為伴,常年耕作在黃土地上,家里的土地都被她打磨得軟乎乎,像剛出籠的饅頭。我家黃土地的畝產(chǎn)量總比其它莊戶的多產(chǎn)上一百斤。她愛土地勝過自己的生命,到眼前為止,我們姐弟三人家里的糧油都是母親種出來的,吃著它,心里就有了家鄉(xiāng)的味道。父親不在了,我想,在她寂寞難耐的時候,她就在黃土地耕作。土地是母親的終年伴侶。
我一臉的迷惑,熱臉去貼老鐵叔的冷屁股,厚著臉皮堆著微笑打著招呼:“老鐵叔,最近身體可好?”
沒有回應(yīng),一陣山風(fēng)吹來,把我的熱情吹得七零八碎。要是以前,他一定滿臉堆笑,用他老牛般的聲音回應(yīng)著,哦,春生啊,回家看看,好呀,跟老鐵叔嘮叨嘮叨。我遞給他一支煙,點(diǎn)上火。他瞇著眼睛吸著,很專注很過癮的樣子,是一種幸福。接著,他便有嘮叨不完溝里的事情。
“去就去,正好也讓春生看看,你就欺人太甚,霸道,老巫婆?!?br />
前些天,老家下了場暴雨,是母親嫁到椿樹溝后最大的一場暴雨。暴雨如同一頭魔獸,把溝里的土地沖涮出許多溝溝壑壑,泥石流漫過了土地,使得溝里的土地面目全非。
“春生,這塊‘牛肚臍’是我們家最好的土地,你可記得地界?”母親指著屋后的黃土地問我。
我放眼望去,這塊“牛肚臍”是我小時候經(jīng)常勞作的地方,中間有塊黑石頭為界,右邊是我家的,左邊是老鐵叔的,如今,左右兩塊沃地都被泥石流漫過,像一片汪洋大海,哪兒還有什么黑石頭?
我說:“阿娘,就為這點(diǎn)兒地界的黃土地,專門去城里來回跑一趟,劃得來嗎?”
我又放眼望去,原來地界處挖出了幾個大坑,看來,母親與老鐵叔早已大打出手,為此事兒鬧到水火不溶的地步。就母親那性子和脾氣,肯定把老鐵叔罵得狗血淋頭。但老鐵叔也不是個善茬兒,早年時,就因為他的暴性子,把到手的婆娘嚇走了。我哭笑不得,母親和老鐵叔就為這點(diǎn)兒黃土地,至于嗎?如今,時興打工經(jīng)濟(jì),溝里很少有人再種地了,大部分人都去城里務(wù)工,幾天的工錢,就把一年的莊稼錢給掙回來了。
母親有我在身旁,底氣硬了些,腰板挺得直直的,斜睨著眼睛,不以為然地說:“春生,你咋這么糊涂?土地可是一生一世甚至幾代人的事兒,不能丟,是莊稼人的根,鐵公雞想占咱家的土地,一分一厘都不能讓,除非我死了,死后也不能讓,土地是我們的根兒?!?br />
老鐵叔板著臉,更嚴(yán)肅了,說:“嫂子,不,王椿香,我早已讓了一步,你不能得寸進(jìn)尺。春生,你看,我記得黑石頭原來在這個位置?!彼呎f邊比劃著,指著最靠右的一個坑嚷著,聲音如老牛般。
我順著老鐵叔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左中右各挖三個坑,就是不見黑石頭??梢姡赣H和老鐵叔為了找出黑石頭,還真費(fèi)了一番周折。說實(shí)在的,此時讓我判定黑石頭在那兒,我還真不知道在哪兒。
“鐵公雞,明明是我讓了一尺,你還真得寸進(jìn)尺,惡人先告狀,真是無恥之極,豬狗不如?!蹦赣H邊嚷邊比劃著說,原來的黑石頭就在最左邊。
小說將母親和老鐵叔兩個人物刻畫的有血有肉、立體豐滿。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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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