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歲月】阿諾(小說)
誰若棄世,他必定愛所有的人,因為他連他們的世界也不要了。
——卡夫卡《隨想》
一
“你可以去死了?!卑⒅Z對他說,“就現(xiàn)在?!?br />
阿諾說:“你不配擁有這個世界,就把它讓給別人吧。”
阿諾從三角街上回來,孤獨地站在小河南岸的竹園邊上。太陽把萬道金絲拎到垂直的方向,打在他汗出拖地的身上,熱辣辣的;他喘著粗氣,右腿打顫,仰頭盯著扎根在北岸河頭的那棵老楝樹,樹高二十來米,楝樹花盛開,向藍(lán)天捧出一團(tuán)巨大的紫云。楝樹花兒開,戽浴買棺材。阿諾想到這句老話,又低頭盯著小河;河水清澈,紫云蕩漾,他恨不得縱身躍入水做的紫云中。
但他的雙腳釘進(jìn)了大地,無法動彈。
他不是怕春水太冷,也不是不想去死。
他扭頭回望東邊的三角街,目光直挺挺的,如僵死之蛇。
這天早晨八點光景,阿諾就上街了。他傾斜著僵硬發(fā)直的右腿,一步一拖地朝東邊走去。這是他被人打瘸右腿后,第一次出門。這兩天他想象過無數(shù)次,對于這次上街,有著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他一步一拖地慢走,就以這個引人注目的姿勢,從三角街西頭走到百米遠(yuǎn)的東頭;在東頭停頓片刻,歇歇力,緩過氣來,又從東頭走到三角街西頭。
街上,人來人往,開店的高聲開價,買主低聲還價;春天特有的嘈雜聲,彌漫整條三角街,仿佛都是從人心中發(fā)出來的。阿諾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沒有吭聲,他就希望他們能注意到他,能先招呼他,能替他說句公道話,又或者沖他說點別的;但他們都很忙,心思都不在他身上。無論是開店的,還是來逛街的,十有八九他是認(rèn)識的;他們也應(yīng)該認(rèn)識他,畢竟,在三角街上,叫阿諾的,又或者叫毒頭阿毛弟弟的,就他這么個獨子皇孫。
哪怕有人喊一聲“阿諾”,他也就認(rèn)了。
但是沒有。
一個都沒有。
阿諾先前想象過無數(shù)次,但萬萬沒有想到情況會是這樣的;難道他們都怕了“五虎將”?又或者成了他的同謀?他萬般委屈,他是那種畜生不如的人嗎?他能干出那種喪盡天良的事嗎?他情愿他們戳斷他的脊梁骨,哪怕再打瘸他的另一條腿,也不愿意看到他們把他當(dāng)成死人。他可是阿諾呀!他可是三角街人養(yǎng)大的;他們在他心中的位置很高,分量也很重,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
他本來只想走個來回的。他回到三角街西頭,在原地停頓片刻,歇歇力,緩過氣來,就又向街上走去。他不甘心。他反其道而行之,見人就打招呼:“漢莊伯,賣肉哪!”“肖水伯,今天沒出門哪!”“四海師傅,這件蓑衣串得好……”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xiāng)親,現(xiàn)在卻對他的招呼聲置之不理;哪怕是放個屁,還有人罵句臭呢,但這幫無知無識的農(nóng)民,竟愚蠢地?zé)o視他。阿諾從委屈到惱怒,他再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而是高聲吆喝道:“讓開!讓開!”街上的行人,沖他翻白眼,把街道讓出一些來給他,容他瘸著腿走過,但誰也不開口,不讓他再有說話的機會。
你到底做錯什么,他們要這么對你?
阿諾打第二個來回是出于氣憤,但他打第三個來回,就完全是沮喪了。
他走到第五個來回時,就打定主意,這是他走的最后一個來回。
這是他這一生,走的最后一個來回。
二
中午,阿諾沒有給自己弄吃的。吃飽了上路,對他而言,純屬浪費。他打量草舍里的家具,就一陣心痛;他是一樣都不會留給他哥的。決不!是毒頭阿毛毀壞了他的人生,而且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毀壞他。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是他二十多年來辛辛苦苦、一點一點攢起來的。他決定去死之前,全部處理干凈,最后一把火,清爽。
說干就干。
阿諾理出兩把半新不舊的竹椅子,一只手一把,斜拖著上街,椅腳在泥路上劃出數(shù)條淺痕;累的時候,又或者腳步不穩(wěn)的時候,阿諾就拿椅子當(dāng)拐杖撐一下。他走到寒門茶館前,叫了聲韓大爺。正午時分,孵茶館的茶太公都回家吃午飯了,茶館里冷冷清清的,韓大爺胳膊肘支在一張茶桌上,右手托住歲月滄桑的老臉在打瞌銃;又或許他已經(jīng)瞇糊過一會,右嘴角上月經(jīng)性地掛下黏稠的濁液來。他聽到叫聲,直起頭來,兩眼直挺挺地盯著窗外,目光渙散。
阿諾將兩把椅子拖進(jìn)門,說要送給他,說客人多的辰光,可以派點小用場。
阿諾放下椅子,轉(zhuǎn)身走時,韓大爺才瞌銃醒了,連忙叫住他,問他憑什么?
阿諾斜側(cè)過身去,把那條瘸腿挪到舒服的位置,才說:“我四歲那年夏天,我哥那個毒頭要我燒火,火怎么也燒不旺,我低下頭去吹,突然嘭地爆出一團(tuán)火來,燒焦了我的眉頭和前劉,那個毒頭見了不但直樂,而且還興奮地奔過來,硬生生地按住我的頭不放,在火上烤我的頭,烤得我哇哇直叫,臉都燒傷了;他這才拎起我,慢吞吞地走到河埠頭,將我隨手扔到水中,像扔包喂魚的飼料。是韓大爺您把我撈上來,還用您雪藏的狗油給我涂臉,為我療傷。您的大恩大德,我無以回報,但時刻銘記在心;我就送兩把破椅子,聊表心意,請韓大爺笑納?!?br />
韓大爺記起有這回事,朝半新不舊的竹椅子皺皺眉頭,問:“你自己呢?”
阿諾笑道:“我要走了?!?br />
韓大爺問:“不回來了?”
“嗯?!卑⒅Z向韓大爺?shù)土讼骂^,就一步一拖地出了寒門茶館。
韓大爺在他背后長嘆道:“你呀……”
阿諾第二趟出門時,右肩扛了張小木桌,左手拎著四只竹籃子。四只竹籃子扣成一團(tuán),像朵花般把他的手包含在花蕊里。小木桌是實木打的,刷了紅漆,又刷清漆,光潔,折射著大片光芒。阿諾走了幾步就歇下來。小木桌有點重,最主要的是他右腿瘸了,吃不消背重物。他把籃子放地上,把小木桌移到左肩,右手再拾起籃子,繼續(xù)走。
一路上,他歇了三次還是四次,才走到肖水伯家。把小木桌以正常的姿勢放到屋檐下,又把四只籃子放到桌上,排成田字形;阿諾這才將屏了長遠(yuǎn)的一口粗氣吐出來,舉起右臂,用汗?jié)竦那喟缀股赖拈L袖擦去滿頭汗珠。他放下右臂,汗珠又噼里啪啦地爆滿臉上,仿佛是一群層出不窮、前赴后繼的士兵,拼老命在占領(lǐng)高地。阿諾剛要舉左臂,肖水嬸聞聲出來,問他:“你來弄啥個?”
阿諾叫了聲“嬸嬸”。
肖水嬸繃緊了一張倒三角臉,瘦臉上麻點黑沉沉的,兩眼朝他挖嘰挖嘰的,不吱聲。
阿諾后退兩步,屋檐頓時撒出一大把陽光,將他整個人分成上半身陰與下半身陽。他說:“小時候我常來嬸嬸家做窠的,和柏安一起玩耍,您還叫我‘小女婿’呢。我知道,您是說說的,您是以您的方式鼓勵我向上生活,我還發(fā)過誓,立下一輩子的諾言。后來,金花銀花和玉花珠花都相繼出嫁了,我替她們高興來著。您家地多,我和柏安一起種稻割麥,一起拔草澆水,您總是燒肉飯給我們吃,您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您呢。我打心眼里敬重您,愛戴您……”
肖水嬸聽他這么說,一頭霧水;但臉色明顯松弛了下來,麻點也淡了許多。
阿諾指指小木桌和竹籃說:“一直以來,我都想報答您的大恩大德,但條件不允許;現(xiàn)在,我要走了,我就想把這點微薄的東西,送給您,作為……”
肖水嬸忙搖手道:“不用不用。”
肖水伯正在睡午覺,被阿諾漲紅了臉鼓起十分勇氣開出口來的,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喉嚨梆梆響的說話聲吵醒了。肖水伯瞌銃懵懂的,邊套一件灰色長袖襯衫,邊腳步踉蹌地尋聲出來,走在夢里一般。見是阿諾,肖水伯頓時黑下臉來,沖他吼道:“滾滾滾,誰希罕你的破東西!”
阿諾眼里起霧,巴巴地望著肖水嬸道:“我是真心的?!?br />
他說:“我這回走了,就再不回來了?!?br />
肖水伯見他還賴著不走,就沖上去,手臂橫掃,將桌上的籃子抹飛了;他提腳要蹬小木桌時,肖水嬸不樂意了,猛地推了他一把;肖水伯噔噔噔地后退了數(shù)步,才勉強站牢。
肖水嬸是二婚,而肖水伯相當(dāng)于“填房”,所以金花銀花跟肖水嬸前夫的姓,玉花珠花和柏安才跟肖水伯的姓;在三角街上,肖水嬸的姿色是一等的,潑辣性子也是一等的,如今雖然色衰,但一家之主的位置毫不動搖。她別過頭去,慢吞吞地問肖水伯:“你食饑得介空?還不快下地去?!毙に畡e了半下頭,硬撐道:“跟這種人有啥個話頭?”肖水嬸一瞪眼,他就匆匆拐去披屋里取農(nóng)具。肖水嬸這才去撿地上四散的籃子,問阿諾要去哪兒?
阿諾說:“也不去哪兒,就是不想在這兒呆了?!?br />
肖水嬸把籃子重新放在桌上。
“誰都想信任你的,”她語重心長地說,“你敢讓大家都信任你嗎?”
阿諾低頭道:“嬸嬸,不是我。”
“真的,嬸嬸;”阿諾補充道,“你要相信我,我是阿諾呀?!?br />
手心里流淌著一條六月的小河,阿諾不由自主地在后屁股頭擦手,就擦到褲兜里的東西;他忙掏出來,是一把零碎錢。他滿臉天真地笑道:“我記得嬸嬸最喜歡吃酥糖了,我這就給您買去?!毙に畫鸾凶∷?,微微笑道:“別浪費錢哉,你出門用得著的。”阿諾說我有。肖水嬸說:“真的不用,我現(xiàn)在一吃酥糖就嗆得不行。唉,過去吃太多了,現(xiàn)在就沒福氣吃哉?!卑⒅Z小心認(rèn)真地把零碎錢在桌上一字形排開,說:“那就有勞嬸嬸,您自個兒買點別的吧?!?br />
“嬸嬸,”阿諾隆重而又古怪地道別,“我謝謝您呵?!?br />
肖水嬸愣愣地盯著瘦弱的青白背影一步一拖地走遠(yuǎn),在午后燦爛的陽光里。
三
整個下午,阿諾一趟又一趟地從家里往外搬東西,把一切贈送給三角街上的人家。
最后,就連他天天在用的鐵鍋,也被他從灶頭挖下來。他用鍋鏟將鍋底上厚實的黑灰鏟干凈,又去灶后取了把麥草,到小河里把鍋和鏟都洗清爽了,這才安心把它們一起送給剃頭的昆元師傅家。
阿諾極端反常的行徑,引起三角街人的高度重視。
肖水嬸問寒門茶館韓大爺,韓大爺問肉店漢莊嬸,漢莊伯問棕繃店四海師傅……
大家相互詢問阿諾都送了些啥,又說了些啥,探討他為何做出此等荒唐事來,平白無故的,就把整個家都送人了,他到底要干嗎?當(dāng)然,也不能說平白無故,不是還出了余寡婦這么樁大事體嗎?但他口口聲聲說要走哉,到底要去哪兒?卻無人知曉。
大家都覺得出來,阿諾確實不同于他哥,不太像是會做那種事的人。
而且,這回,他是真絕望,絕望到了深谷底下。
唉,這個孩子,就是命太苦。
阿諾三歲就沒了爸娘。那年夏天,他爹娘跟錢塘江里的大潮水搶魚,哪里還有啥個善終呀,就連尸身都被潮水氽得無蹤無影。他唯一的哥哥,就是毒頭阿毛,倒是比阿諾大十來歲;這個潦蕩坯,把父母留下那點末事潦了個精光。
他家就在三角街西頭竹園與小河邊上,一間直頭草舍,毒頭阿毛既無田地,也不諳農(nóng)事,從不肯勞動,嫌憎吃力,就喜歡做一樣事體:偷雞摸狗。你說爹娘都走了,一個做哥哥的,總該挺起腰板來,撐起一個家,把三歲的弟弟看好養(yǎng)好才是正事。
呵呵,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當(dāng)哥的,也是少欠少有的。他將粘他依他的小伢兒一把拎起身,扔到門外頭算數(shù)。無論阿諾怎么哭怎么拍門都不開。阿諾要是敢走進(jìn)他的屋子,非罵即打,百般折磨,四歲時還被他毀了容呢。要不是三角街人,瞧他真當(dāng)罪過相的,費心費肝地罩著他,這孩子早就死過十回八回了。
這個殺千刀的毒頭阿毛,天一熱,就靠摸魚、抓蛇、戳青蛙好過日腳哉;饞是饞到連癩蛤蟆都敢剝了皮烤來吃,有人家將瘟雞毒鴨拎到田里頭埋了,他就偷偷地挖出來,有一只吃一只,有兩只吃一雙,一頓獨吞,食饑得滿嘴流油;結(jié)果身上長滿毒瘡,流乳白色毒膿,其臭無比。到了冰雪天,窮到米缸朝天,他就裹了件破棉襖,鼻頭涕掛得比冰棱還長,呆立在人家店門口,縮著背,袖著雙手,瞇起對小眼睛,目光就跟毒蝎子一般,死死地咬住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放。
他要么在肉店,要么在豆腐店,要么在代銷店……反正一天換一家店,就半日半日地杵在人家店門口,跟個瘟神似的,誰還敢進(jìn)來買東西呀,避讓都怕來不及呢。丈夫開肉店的漢莊嬸總算硬氣,她可是三角街上唯一一個抽煙的女人,可是碰到他也無話可說,只有嘴里叼著煙,奈何地拎出一串豬下水給他。毒頭阿毛這才眉開眼笑,但他笑起來神情更可怕,突兀地嘿嘿兩聲,頓時從墨黑的破袖子里抽出黑手來,接過東西,卻仍舊不肯挪步,蝎子眼鎖住漢莊嬸的嘴上不放。最后,毒頭阿毛抽著漢莊嬸抽過的半截?zé)?,拎著豬下水走了。當(dāng)然,三角街上也有男人不怕他的,見此狀就兇他。
比如肖水伯,就兇過他一次。
毒頭阿毛一聲都不吭;末了,突兀地嘿嘿兩聲,走了。
可是到了第二年夏天,只要肖水伯的小兒子柏安獨自在小河里戽浴,又或者和同伴們在小河里玩水,哪怕是最猛的猛太陽,哪怕他被曬成人干,毒頭阿毛都跟個鬼似的,或站在竹園邊,或站在河埠頭,一對蝎子眼死死地盯著柏安不放,就這么盯著,一聲不吭地盯著,盯得人寒毛凜凜的,心口得得叫地發(fā)抖,哪里還有心思在水里嬉鬧呀,趕緊逃上岸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