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征文”沉淀的歲月”】上埠往事(散文)
上埠歷為萍東商埠,又為萍水河和袁河支流之分水嶺,地勢居高在上,因而得名上埠。
鎮(zhèn)郊板埠有一小河,南流八華里至一村莊,匯合紫家沖淌來之一條小溪,折而西流。轉彎處有一深潭,潭中有大股泉水涌出,泉洌而甘,故此村莊名曰妙泉,此河名曰妙泉河。
妙泉河將上埠與妙泉連結起來,一條驛路與小河平行,將商埠與鄉(xiāng)民聯(lián)通。兒時在我心中,上埠街就是上海、北京,是繁華之所在,“心心念念都是你,朝朝夕夕盡思君”。記得五歲時,隨母親到上埠街上外婆家玩,一日逐繁華街道而走,興奮異常,竟出東石拱門而迷途不知歸。于是淚肆滂沱,被好心街坊送歸外婆家。
十一二歲時,常去上埠賣菜,如小鐵梅“提籃小賣拾煤渣”。凌晨起床,提著菜籃,步行八華里,上南溪坳,進街,到戲臺坪里人流稠密處,放下菜籃站定,便有工人叔叔將你菜籃中新鮮蔬菜搶購一空。運氣好時,才上南溪坳,就有鎮(zhèn)上家庭主婦截住你,一買而光。于是提了空菜籃,飛也似地回家,吃了早飯(番薯粥)上學。
上埠老街西起南溪坳,東至電瓷廠門口廣場,長約兩華里,寬約四米。東西兩頭均有石拱門,街道兩旁,商店鱗次櫛比。中段有個戲臺,經常會請南來北往的戲班子唱戲。而商店以南貨店和瓷器店為多,一家接一家,熱鬧繁華。街上偶有外地口音,南腔北調的。這是電瓷廠職工,從天南海北來的。
上埠的電瓷廠是萍鄉(xiāng)名人喻兆藩先生于1905年(光緒31年)挑頭籌資3萬兩白銀創(chuàng)辦的,初名萍鄉(xiāng)瓷業(yè)有限公司,主要生產日用瓷,如碗罐壇缽之類。1925年開始生產工業(yè)電瓷。1938年8月,江西陶業(yè)管理局遷來上埠,接收萍鄉(xiāng)瓷廠,并于同年10月改名“江西陶業(yè)管理局萍鄉(xiāng)瓷廠”,隸屬于江西陶業(yè)管理局。1957年8月,“江西萍鄉(xiāng)瓷廠”劃歸江西省輕工業(yè)廳主管,產品相繼出口蘇聯(lián)、日本、英國等國家。后改名為萍鄉(xiāng)電瓷廠,下放歸萍鄉(xiāng)市管,是中國重要的電瓷生產基地,產品占全國份額十分之七。
喻兆藩(1862—1920),字庶三,萍鄉(xiāng)清溪人。光緒十五年中進士,被欽點為翰林院庶吉士。光緒十八年,在為父奔喪守孝期間,恰逢哥老會在大安里起義,喻在當?shù)卣心监l(xiāng)勇500余名協(xié)助萍鄉(xiāng)知縣守城,受到朝廷獎勵。光緒二十一年(1895),萍鄉(xiāng)遭遇大旱,赤地百里,慘不忍睹。適逢在家的喻兆藩挺身而出為民解困,只身赴金陵(南京)見兩江總督劉坤一,面陳災情??偠郊窗l(fā)庫銀數(shù)萬兩,萍鄉(xiāng)數(shù)十萬災民因此得救。光緒二十九年,喻補寧波知府,二品頂戴。光緒三十二年(1906),喻補為杭州知府,而后又升任寧紹臺海防兵備道。光緒三十四年,喻母親病故回家守孝至辛亥革命爆發(fā)。此后喻回歸故里潛心著作。民國9年(1920)卒于清溪。
喻兆藩一生有《問津錄》、《溫故錄》、《既雨軒詩抄》等著作傳世。惜詩未搜到,只找到幾副對聯(lián):1、方公園聯(lián)(羅氣象以萬千,君子營前此遺愛;吞云夢者八九,楚王臺畔想斯人。)2、清溪喻氏家居門聯(lián)(田園饒樂趣;山水有清音。)3、三侯廟聯(lián)(醫(yī)術救人,家學淵源承仲景;高風冠世,神仙事業(yè)并旌陽。)。
喻兆藩有二子五女:長子喻磐,字相平(清末舉人,曾就讀于日本早稻田大學。他有個女兒喻宜萱,是中國著名音樂家聲樂教育家),娶萍鄉(xiāng)上栗張劼莊之妹(張國燾之姑媽);次子喻崧,娶萍鄉(xiāng)賀國昌之女;長女喻筠,嫁賀鵬武(字遜飛,賀國昌之侄);次女喻雅,嫁萍鄉(xiāng)文倬(文廷式侄孫);三女喻徽,嫁近代著名的義寧陳氏家族著名史學家陳寅恪之兄陳隆?。凰呐魍?,嫁萍鄉(xiāng)朱益藩(末代皇帝師傅)次子朱毓璋;五女喻麟,嫁近代著名的紹興山陰俞氏家族俞大經。
上埠作為萍東重要商埠,是資金和物資聚散地。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常有大安里蘇維埃政府的紅軍來“打大戶”籌款。呼嘯而來,挷票而去。有時紅軍與白軍交火,槍聲震地,炮火連天,殃及無辜。據(jù)母親回憶,她十一二歲時,曾親歷一次險境。傍晚時分,正在板埠小河邊趕鴨子回家,十數(shù)紅軍突至板埠,擬進街挷大戶,被黃泥坳碉堡上白軍發(fā)現(xiàn)。雙方交火,槍聲驚動鴨子,遂拼命亂跑。母親奮力追趕,不知頭上子彈橫飛,危險至極。好在有認識之街坊,忙拉進屋躲避,但有一鎮(zhèn)郊農民躲避不及,不幸飲彈而亡。
因我外婆家在上埠,故我比妙泉同村兒童,來上埠機會多了許多。除一年三節(jié)要走親戚去拜望外公舅父姨母外,還有許多日常事務,需要我們兄弟奔走于上埠,如為外公家送廚房用煤,就需一年往返六、七次。
外公一生皆在上埠街上做小商販。解放前,外公三兄弟合伙開了一家南雜店,商號“永茂盛”。外公在兄弟中行三,人稱“三老板”,實則專職到蘆溪調貨,掌柜是二外公。外公有一子三女,長女即我之母親。二姨嫁一小公務員,解放前夕二姨父逃奔臺灣,二姨即被地方惡少欺凌而死。三姨首嫁一翩翩少年,少年不幸游泳失足而死,次嫁一搬運工人,屬底層勞動人民。舅父為一狷介之士,教書為業(yè),曾娶妻生子,后夫妻失和離異,子夭折,從此未娶,身后蕭條。這是外公一生最痛處。
外公中年喪偶,晚年與單身的舅父同居。外公識字不多,但舅父中學畢業(yè)后參加贛西北土改工作,閱歷豐富。且吹彈歌唱,無所不會;又酷愛讀書,尤好文史。土改結束后,分配到銅鼓中學教高中語文,后因故調回家鄉(xiāng),在上埠小學教數(shù)學。其實他擅長文史,教中學語文綽綽有余。因在銅鼓中學遭遇“反右派運動”,被劃為“中右”,于是消沉,自己申請教小學數(shù)學。
上埠小學在鎮(zhèn)西郊,擁有一棟很氣派的兩層U型教學樓、教室明亮,操場寬闊,學風良好。原來在街中心地段,面積小,沒有發(fā)展余地,后易地重建。這里有足夠的面積,視野開闊,周圍沒有其他建筑,環(huán)境安靜,很適合辦學。舅父在此教書十年后,又遭遇“文革”,被下放回中埠老家勞動改造三年。
中埠離上埠5華里,歐陽氏聚居于此,是個一千余人的大村莊。歐陽氏農人家族觀念重,舅父得到照顧,只是干些輕松農活。那些年,我為看望外公舅父,也常去中埠。中埠在垅畝阡陌之間,面對山口巖。1927年,毛澤東率秋收起義殘部經山口巖去蓮花,其前敵總指揮盧德銘就犧牲于此。
落實政策后,舅父回到上埠小學教書。我彼時巳長,苦悶彷徨,亦酷愛讀書,便經常跑上埠,到舅父家中借書看,舅甥二人縱談時事,有時還加上舅父的好友,哈軍工畢業(yè)的劉重山老師,一起交流讀書經驗。說到不堪處,總是涕淚泗流,甚至痛哭失聲。有次痛哭,還驚動了鄰居表堂兄歐陽品先生進來探看,以為出了什么事。
改革開放之年,我也成了教師。于是走上埠更勤,與舅父交流愈多。二人雖是舅甥,但實同父子。舅父還真動過念,要收我為養(yǎng)子。母親頭腦清醒,堅決反對。母親說歐陽是大姓,族中子弟甚多,帶個外姓為子,站不住腳的。
八十年代初,我考入江西教育學院中文系做函授生,與上埠中學的徐仲、彭福順、利隆德是同班同學。有時為了復習應考,我會跑到上埠去,與他們一同研讀復習資料。徐仲、彭福順兩位老友的賢妻都是教師,家就在學校,我經常在兩家叨擾用餐。還記得有一次在福順家用餐,福順家住上埠小學U形教學樓二樓。后被舅父知道了,老人家很不高興,認為我不去他處用餐,是看不起他。
后來,徐仲、彭福順都做了上埠中學、上埠二中的校長,我也先后做了妙泉中學、南坑中學、南坑二中的校長,三位同學的來往就更多了。不知不覺間,我這個南坑人,南坑的校長,跑上埠的時間多,與上埠中小學的交流多,跑南坑、與南坑中小學的交流反而少了。其時外公、舅父已去世,沒了外婆家,就沒有落腳地。這樣,直把同學家當作落腳之地了。
上埠于我是哭過笑過的地方。記得1976年毛澤東逝世,我在上埠鎮(zhèn)政府參加過追悼大會。本來我是沒資格參加的,作為黑五類子弟,根本無權參加。彼時我正在上埠建筑公司河口瓷廠職工宿舍樓工地做工,那天下午,上面突然通知工地停工,所有人都火速趕往上埠鎮(zhèn)政府禮堂參加追悼會。對于臨時工,他們來不及一一甄別身份。就這樣我便堂而皇之進入了追悼會現(xiàn)場。一到現(xiàn)場,我被那哭天搶地的場面震住了,簡直大吃一驚。那種悲痛,那種哀傷,真如天崩地裂一般。我記得自己沒哭,但掉了眼淚,心里想的是偉人一去,山河變色,社會可能動蕩,小命不知能否保得住。象1968年“9.10造反”那天一樣,我和黑五類們被關在妙泉小學的教室里一整夜,民兵們磨刀霍霍,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度過了那令人永世難忘的一晚。當然,也記得與舅父一起,在萍瓷電影院第一次看電影《阿Q正傳》時,那種喜怒哀樂交織在一起逆襲我心的奇特感覺。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揮別過去,放眼今天,上埠巳成全國重點鎮(zhèn),還是全國電瓷名鎮(zhèn)。若她“萬般熙攘化清風朗月,四方夢想皆如愿以償”,我則“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祝福上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