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看夜(散文)
看(kan,第一聲,意:守護。)夜,即守夜。上世紀七十年代大集體時期,生產隊長經常要安排隊員看夜,看守集體財產,看守稻場上的糧食堆。
我們張家沖生產隊140余口人,有三個自然屋場,龍井河東屋、龍井河西屋、廣福老街橋上街。隊里原有個打谷稻場,在龍井河西屋坐西朝東的祖堂屋門外,保管室、谷倉屋四間,與河西老屋垂直坐北朝南,構成一方不大的稻場。稻場用來打谷曬谷、打麥曬麥,就近方便入倉保儲糧食。由于河西屋場十多戶人家,家家都養(yǎng)了豬、雞、鵝、鴨,都是放養(yǎng)、散養(yǎng),每每打谷、打麥季節(jié),這些放養(yǎng)、散養(yǎng)的雞、鴨、鵝、豬仔,都在稻場邊遭蹋到手的糧食,不利于顆粒歸倉,家畜又隨地屎尿,眾人都愁之。
后來一年的冬閑,隊長號令,全隊男女勞力,在隊長的帶領下,選址河西屋場的東南面獅子坡山頂,重開一圓形的近500平方米的稻場。新開的稲場雖遠離三個自然屋場和隊里的保管室,收獲的季節(jié),增加了挑稻麥禾和挑稻麥回保管室糧倉的路程,但,再無牲口吃食和有屎尿了。這就派生出了,收獲的季節(jié)時,要看稻場這一例事了。搶收搶種需要和季節(jié)賽跑,搶農時就很忙,當天打下來的糧食作物,很難利索地進入糧倉或分給各家,必須在稻場過夜,或過多夜。到手的糧食,不能被盜,或流失。就必須安排人員,夜里在稻場睡,義務守護,每晚二人,按分糧食的人口為基數(shù)均攤。稻場周邊無房屋、無棚,看夜人自帶竹床、單被,露天歇宿。即使有人在值守,仍有大膽賊人來偷,如遇被盜之事,則由隊委會干部組成“議事委”,議出被盜了多少東西,然后由看場人負責賠償。也就是盜賊盜的不是生產隊的東西,而是看場人倒霉。
為了防止守夜者自盜和他盜,生產隊有一個木盒式的“灰印”,里面裝著石灰,底部有塊可拉動的木板,木板上鏤空刻有一個“收”字,然后將石灰印蓋在需要看護的稻谷、小麥等實物上,如失竊后隊委會干部則根據失竊的“缺口”議定看場人的賠償數(shù)量。
我家因吃糧人口多,每年少不了有幾輪回看夜。因長兄上門學手藝去了,不在本隊,大弟又年小,這看夜的任務當然是我。記得有一年的“雙搶”,早稻登場,攤到我家看夜,晚上,母親為我找出小蚊帳,備好單被,還有一盒蚊香和火柴,母親是那樣的細致,生怕我看夜時被蚊蟲叮咬。
那天晚上,大伙兒在稲場打谷至深夜才散工,大家散場,各自回家洗澡休息??匆谷嘶丶遗?、單被,留下隊長、保管、會計,三人將谷堆蓋上灰印后,等看夜人回來交班,剩下的就是看夜人的事了。我回家弄竹床、單被,趁機順便搶洗了個澡。返回稲場時,隊長、保管、會計,三人已離去,看夜同伴也沒趕回來。也就是說稲場上出現(xiàn)了無人守候的空當,我大吃一驚,心想這下壞了,被人鉆了空子……
剛上坡,我將手電筒四下照看了一下,只見特困戶族奶朱氏和兒子,從稲場下來。我看他二人,族奶是小足女人,手持一根棍子拄地,唯恐跌倒,嘴里不停的罵兒子,你這個該死的東西,人家散場,你還在那邊睡著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該死的,邊罵邊走。我也懶得理會他娘倆,反正你沒偷稲谷就行。只見他牛高馬大的兒子,雙手靠背,腳上穿著一雙又舊又大的高膠靴,有氣無力地拖著步子。穿高膠靴,既防蚊蟲咬,又防蛇蝎毒叮。夜晚下水田干活是必穿的。但現(xiàn)在不是下水田,他怎么穿高膠靴?
這娘倆,說起來還真命運多舛。族奶生于民國初期的一九一四年,娘家在隔壁生產隊,二十歲嫁入張家沖同齡人張有枝為妻,六年后的一九四零,丈夫過世。生育了一男一女,男孩是在丈夫過世的第十個月生下的,早殤。丈夫去了,幼兒也去了,極度悲傷。后再嫁入本屋喪偶的張家一位開明紳士,幾年后,不料這位開明紳士,于一九五二年二月病逝。第二任丈夫去世后幾個月,族奶生下了一子,農村稱為“遺腹子”,便得名“遺生”。一九五四年水災,莊稼收成不好,這娘倆便變賣家里可動產財物某生,生活無依無靠,無著落,被逼外出討飯湖口,被黃梅縣獨山公社一戶人家收留,便嫁入這家喪偶的男人。哪料,一九五六年春,這家男人病故,第三任丈夫又離開了人間,他娘倆返回故里。故里也無依無靠,無生活用具和糧食,經人介紹嫁入本地陳漢溝古鎮(zhèn)下關堰梅家,過了兩年,梅家人于一九五八年又病逝,第四任丈夫撒手人寰。這年宿松縣政府決定在陳漢溝修建釣魚臺大二型水庫,大批人口需要遷居。娘倆只得遷居返回張家沖,但此是的老家里,除了只有兩小間不足十六平方米的土墻房子外,其余一無所有。經堂屋里人作合,便同寡漢堂弟松百爺過日子。一九六四年二月,松百爺去龍井河峽谷砍柴,不小心摔死在山上,第五任丈夫又去了,無錢買棺材掩埋,屋人把尸體抬回后,用點稲場卷起來放在一塊門板上,埋了。此時,兒子遺生雖十二歲,但十個數(shù)卻無法數(shù)定,嚴重智障。后來娘倆相依為命,形影不離。母子同睡在用幾塊土磚砌的再用幾塊木板搭起來的床上,下面墊的是稲草、蓑衣和破衣,蓋的是補了又補的舊被。冬天無棉衣,天寒地凍季節(jié),干脆在床上不起來。夏天無衣?lián)Q,鄰里送點,娘家親朋給點,政府救濟點。燒飯的灶,是在地上挖個洞,架上鍋。一張小桌子,兩個小凳子,幾個白色發(fā)黑的飯碗,日常生活生產用具所數(shù)無幾,幾樣祖?zhèn)飨聛淼纳a農具,已不像農具了。娘倆也出工,因干事無主動性,別人指一指,就動一動,農活外行,隊里給的工分都很低。經常吃了上餐沒下餐,東家送點米,西家借點麺,自留地里種的,還沒成熟就要弄回來下鍋,算是隊里有名的特困戶。
娘倆散場后為什么沒有及時離開?我迅速查看了一下谷堆上的石灰“收”字,發(fā)現(xiàn)在“收”字附近,稻谷缺失了一大塊,再想想遺生腳上穿著一雙又舊又大的高膠靴,有氣無力地拖著步子,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正想去追娘倆,娘倆的苦難又讓我邁不開步。算了吧,反正同伴還沒來,還是不去點破,天知、地知。等他娘倆回到屋里后,我才喊來了看夜的同伴。
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著,一直在數(shù)著天空中的星星。是打谷場上蚊蟲叮咬?是極度的暑熱?是擔心被隊長發(fā)現(xiàn)后追究責任?是對放跑他娘倆的后悔?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幾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當年看夜那一幕,慶幸自己還好沒有去追他娘倆,慶幸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宿松縣張曉鐘2022.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