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豐】南瓜圓子(散文)
今年的冬至,我們沒有吃上南瓜圓子,那個總是惦記著我喜歡吃南瓜圓子的人已不在了。
我們這兒,冬至有吃南瓜粑或南瓜圓子的習俗。每年的冬至,婆婆總會送些南瓜圓子過來。這些圓子金燦燦的,散發(fā)著香油南瓜和面粉混合在一起的甜甜的膩膩的味道。它們由油鍋里出來,然后經由十幾公里的跋涉,來到我面前時,已經不再熱乎了,酥脆了,但那些被油炸得千姿百態(tài)的圓子似乎在不斷地對我耳語:嘗一個吧,好吃著呢!于是我便忍不住,直接用手拿起一個,放進嘴里,細細地品嘗起來,隔著時空,我似乎能感覺到公公婆婆此刻正在望著我,似乎等著我的那句“好吃!”其實,不管咸淡與否,軟硬如何,我都滿懷欣喜,因為那是真正的來自家的味道。
現(xiàn)在,快餐外賣漫天飛,黃馬甲紅馬甲的騎手在城市的各條交通線上縱橫,城市就仿佛一個巨大的鍵盤,他們就仿佛那鍵盤上的那一個個鍵,那些隱身在各個高樓里的點餐者就是敲打著鍵盤的手指,敲打到哪兒,那些鍵就落到哪兒,他們整日里忙著把家的味道送到那些缺少家的味道的地方。
在什么都可以流水作業(yè)的地方,家的味道也被批量化生產了出來,而真正的家的味道是批量不出來的,不管是爺爺家的粥鋪還是丈母娘家的水餃,那都是別人的爺爺別人家的丈母娘,我吃著自己的婆婆炸出來的南瓜圓子,在這個距離他們十幾公里的城市里,跟他們一起共享著家的味道。
南瓜,是自家地里產的,很多。南瓜,不嬌氣,田頭,隨便什么地方都能開花結果。婆婆一般都會挑那些個頭不大的癩子瓜,糯糯的甜甜的,無論做粑還是炸圓子都好吃。公公不喜歡吃南瓜,我喜歡,尤其喜歡蒸著吃,他見了,總說:“這么個東西,有什么吃頭,清淡寡味的!”其實是他小時候吃怕了,那時候,沒糧食吃,就吃南瓜,一天行,兩天也還可以,可是一個月兩個月,不是南瓜湯就是南瓜糊南瓜粥,反正一切和南瓜搭得上伙的東西都攪和到一塊兒塞進肚子里去安慰那整天嘰嘰咕咕叫的肚皮,以致于后來他一見到南瓜就反胃!
不過,那時是很少炸南瓜圓子的,因為那很費油。油,同樣是很稀缺的東西,一般人家不到過年是舍不得炸東西吃的。所以,對于南瓜,公公總還有一樣愛吃的,那就是南瓜圓子。那些南瓜呀,一個個地排著隊,躺在樓梯的下面,似乎等著婆婆的檢閱。而最后一錘定音的卻是公公的一句話:“老畢(婆婆姓畢),哪天炸點南瓜圓子吃吃!”老畢則懶得理他,公公于是又補上一句:“那么多南瓜爛掉可惜了,炸點圓子送給你大媳婦去,她喜歡吃!”我似乎聽到婆婆心里在嘀咕:“可不是自己想吃唄,管什么事扯上大媳婦!”
有時冬至恰巧是周末,我們便回去。家門前靜悄悄的,陽光在屋前的空場上晃蕩,幾只雞在嘰嘰呱呱地啄著地上的菜葉子;堂屋里也空蕩蕩的,一陣香噴噴的油炸的味道直撲過來,迎著我們走進廚房,我站在廚房門口,使勁嗅嗅鼻子說:“哇,好香,炸圓子?。 ?br />
公公坐在灶下塞柴火,正面對著門,見到我們回來,驚喜地說:“咦,你們回來啦?”婆婆正系著圍裙,站在鍋旁,灶臺上放著裝著面團的大盆子,她右手拿著鍋鏟,照應著鍋里,左手擱在面盆上,鍋里的圓子像一個個小雜技演員,輪番表演著翻跟頭的把戲;有的還像扎猛子一樣,忽的一下冒了出來;偶爾“啪”的一聲,一個圓子冷不丁炸開了,隨即油花四濺,有的圓子竟然像炮仗似的炸出了老遠,像個武功高強的老手,很從容地就將自己從險象環(huán)生中抽身而出。一時間,鍋里噼里啪啦的,像唱戲般的,炸開了。
婆婆邊拿鍋鏟翻動著,邊說:“火大了,少塞些柴,圓子都炸老著了,瞧你做事,塞個火都不會!”
公公就會生氣地說:“我根本就沒塞火,你自己來看看,火可大?自己炸壞著,怪我,壞事都是癩痢做的!”婆婆說:“我可沒說你是癩痢,是你自己說的!”
有時公公見我們回家了,開心地說:“大媳婦,你嘗嘗這圓子,咸不咸?”
我于是便拿一個放進嘴里,他滿懷期待地望著我,等到我嘗了一個說:“不咸,剛剛好!”
他便像贏了似的,對婆婆說:“老畢,怎么樣?你大媳婦說了,不咸,剛剛好!就你,這還咸了,難道不吃鹽嗎?”
老畢便會瞪他一眼,隨即吼道:“就你,一天到晚,叫我加把鹽,加把鹽,就像鹽不要錢!”
我聽著他們像唱戲一樣的,劇本不斷翻新,覺得有趣。
北風呼呼地刮著,篩得竹葉沙沙作響,廚房的后門經常是關著的,那風便在房屋四周逡巡,似乎想找個縫鉆進來,聞聞這香味,沾沾這香氣,甚至是只想湊個熱鬧。寒冷的冬日里,在遠離鬧市的鄉(xiāng)村,還有這樣的一處老屋,還生活著這樣的兩個老人,他們相濡以沫,用最原生態(tài)的方式丈量著一寸又一寸的光陰。
日子便在老兩口的拌來拌去中流淌著,他們拌了大半生的嘴,沒有對錯,也沒有輸贏。過日子其實從來不需要對錯的,對的,不會留到最后,錯的,也不會早早被淘汰。因為終歸還是要一起過的,他們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從來不去想,這樣的日子也會有戛然而止的時候。
國慶節(jié)的第六天,我們一起回了家。以前孩子上學的時候,每逢節(jié)假日,我們便會專門安排好時間一起回去看看他們的。自從孩子上大學之后,能一家三口回去的日子簡直是屈指可數了,平日里能回去的也不多。那天回去時,兩個老人很意外。公公當時正躺在床上,聽到我們回來了,連忙起床,開門出來,歡喜地說道:“你們兩個怎的稀客??!今天怎么想著回來了???”然后自言自語地說,“哦,是國慶節(jié)七天假??!”那聲音里透著幾分無力幾分蒼涼。
他那天的精神不是很好。他其實是個愛說話的人,尤其是喜歡跟我說話,也許,只有我喜歡聽他說那些陳年舊事吧!但他那天卻沒說什么話,就那么枯坐著,神情很委頓,就連套在他身上的那件羽絨服都透露出一種頹敗和沮喪。
他是六年前開始透析的,因為痛風。透析之后,他的食欲一直不好,他的口味很重,重油重鹽,每次婆婆做菜,他都趁婆婆不注意,偷著加一勺鹽,可是現(xiàn)在,不僅少油少鹽,還嚴格控制喝水,這對他是怎樣的煎熬?。∷谑情_始吃不下,最初的時候,還偷著喝茶,可是幾次透析透水過多之后,他很難受,在醫(yī)生的嚴厲警告之下,他雖然有所收斂,但同時收斂的還有食欲,這個不想吃那個吃不下,眼見得他的臉色漸漸地就發(fā)黑了,精神也漸漸的蔫蔫的,仿佛干枯很久的棉花苗,只有枝干強撐著。我們雖然注意到了,也只是以為一直都這樣的,沒有誰會料到那其實已是大限將至的征兆!
那天吃飯時,他見我嘎嘣嘎嘣地嚼著鍋巴,像往常那樣強打歡顏說道:“現(xiàn)在,到哪里也吃不到柴鍋燒的鍋巴了吧!”然后又嘆了口氣說:“唉,人是沒用了,這么一桌子好吃的,竟然都吃不下,要擱在過去,哪里還要喉嚨去吞??!”
我們都有些黯然,沒有誰說話。老畢滿臉焦慮地看著他,有時悄悄地別過臉去,用圍裙擦了擦眼角。一餐飯,我們兩口子,對著他們老兩口,吃得有些興味索然。那幾個南瓜憂傷地躲在樓梯旁,金黃色的瓜皮上已經蒙上了一層粉白色,閃爍著一種霜后的寒意。
如果是以往,公公定會說:“老畢,哪天炸點南瓜圓子吃吧!”
但那天,他卻說:“現(xiàn)在的孩子們啊,怎么一個都不想家?。俊?br />
我一聽這語氣,分明是在想孫子們啊,便說:“你想孫女啦,我來視頻,問問她什么時候回家?”他沒有吭聲,但是神情中充滿了期待,于是,我打開微信,跟女兒視頻,不多會兒女兒便出現(xiàn)在視頻中,她看見了爺爺,驚喜地叫道:“爺爺好!”
一朵無力的笑綻放在他蒼黑的臉頰上,他望著孫女,半天沒有言語,然后叮囑說:“要好好念書??!我知道你不用人操心的,要多吃點好的,別省著花錢!”女兒一疊聲地答應著。他又問:“你什么時候回家???”女兒說:“我過年才能回去!”他點點頭,沒有吭聲。
誰知,那竟是最后一面了!
我們也不知道,那竟是我們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飯!我們總以為來日方長,再隔三天,他就要進城來透析,又會再見的,連他的孫子都以為這樣,放假都沒回鄉(xiāng)下去看他,那時候他的心里該有多失落??!
那時,幾個南瓜整齊地排列在樓梯旁,似乎在等待著公公婆婆例行地檢閱。
每年的冬至,公公總會說:“老畢,炸點南瓜圓子吃吃?!逼牌耪绽焕硭?,他就會加上一句:“哪是我要吃啊,你大媳婦喜歡吃!”
今年的冬至,我們沒有吃南瓜圓子。那幾個南瓜還在那兒,它們再也等不來那一聲吩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