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兒時的火炕(散文)
每到嚴冬,我總會想起兒時的火炕。
我家和村里所有人家一樣,帶鐵皮煙筒的煤炭火爐只是遙不可及的夢。而火炕卻不可或缺。莊稼漢人只要有一鋪火炕,寒冬便有了暖意,所有的苦澀也會加點糖,有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和滿足。不管一天鞍馬勞頓,還是風雪夜歸,只要掀開被子往熱炕上一躺,什么辛苦、疲憊,以及一些煩惱皆拋九霄之外,迷忽忽酣然入眠。
我們的火炕,不及山西和東北的火炕那般講究,自里而外不離泥土,唯炕沿鑲一道巴掌寬的木邊。土炕粗楞楞的樣子和農(nóng)家土屋十分匹配,設(shè)若精致一點,反倒和簡陋的屋子不甚協(xié)調(diào)。
一鋪新炕的誕生,離不開男人的力氣與智慧。炕身用小糊基(長方體),炕面用大糊基(正方體),一般都是提前備好,干透才可使用。兩者制作方法和取材不盡相同,但精髓仍是泥土。取土,和泥,夯打,澆筑,都需要不同的模子和制作流程。為了一鋪炕,男主人往往要耗費諸多時間、付出諸多勞動。用心過日子的人家,一鋪炕要用數(shù)年才會換新。若家中娃娃多而調(diào)皮,趁大人不在時把炕當舞臺且歌且舞,翻筋斗、立倒樁、發(fā)瘋蹦跳,再堅實也經(jīng)不住他們折騰??幻嫦菹氯ヒ粋€窩,大人嘴里罵著,心里卻在盤算怎么及時修補使其舊貌換新顏。若要一拖再拖,哪天徹底塌陷,不睡炕洞才怪。當然,這只是玩笑,垮塌是不可能的。
生活細致的人,會給炕面四周糊上牛皮紙,謹防接茬處干裂漏煙;不講究的人家也便罷了,任期煙熏火燎,盡情演繹人間煙火。
燒炕、煨炕,大抵都是女人娃娃的事兒。暮色時分,你看背背簍扯柴火的,蹲在炕眼門口燒炕的,十有八九都是女人。
燒炕非技術(shù)活兒,但也需要技巧和經(jīng)驗,需要用心,否則燒炕過頭,燙如烙鐵,人不敢挨身,甚而還會引起被褥著火。若隨意敷衍,炕面就受熱不均,不到半夜定會變涼,讓你凍得瑟瑟發(fā)抖。
我家只有母親燒炕最拿手,她燒的炕溫熱有度,不溫不火,讓人一夜睡得安逸。母親忙碌的時候,吩咐我和妹妹輪流燒炕,但我倆都是暫時燒熱應急而已,完畢還得母親重新添上火子,埋上朽麥衣煨實,到天亮溫熱尚存。
我和妹妹長大一點,住在了單獨的小屋,兩人同睡一鋪九個大糊基(比雙人床大點)的炕上。一次妹妹燒炕,不知柴火發(fā)潮,還是方法不對頭,怎么都點不著火。我進去看,聞見了嗆人的煙熏味,再往里看,驚得我叫起來:“啊!褥子都燒著了,怎么沒看見呢?”
妹妹才十多歲,畢竟懵懂??粔θ缢齻€子一般高,上面放著一盞燃著的油燈,她用細細長長的麻稈在燈上取火,反復多次都點燃不了炕眼里的柴,反倒把麻稈燃過的火頭掉在了炕墻里面的炕上,點燃了被褥竟不知曉。幸好我及時發(fā)現(xiàn),被子燃了拳頭大的一個洞卻沒有造成蔓延。
為了儲備冬天用的燒炕柴,孩子們也會各盡所能。家里的干麥草要喂牲口,包谷稈要用來做飯,枯樹葉和枯蒿茅草自然成了上好的燒炕材料。秋天樹葉開始變黃的時候,母親割來好多狼牙刺,扎成幾把大刺刷(掃帚)壓在大石頭下面,等地上落葉如毯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用來掃樹葉了。每天下午放學回家,只要有點力氣的孩子,都會約上三倆個伴兒,帶上釘耙和刺刷,去大樹密集的河壩或者坡上掃樹葉。刺刷不停地揮動,樹葉不住地翻飛打滾,發(fā)出清脆的“刷刷”聲,刺刷仿佛一只巨大的刺猬,把地上的落葉聚攏到一起,把枯葉清掃干凈。到了天氣最冷的時候,家家庵房里堆滿樹葉,村莊周邊樹木的落葉都在這里待命。大人們還要去更遠的山坡樹林,用麻袋、架子車把樹葉和蒿草運回家。
農(nóng)村的土炕,體現(xiàn)了不同的家風和家境。大人是否勤快,孩子是否聽話,女主人是否整潔、是否會過日子,日子是否殷實,他家的炕就是一面鏡子,
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常年在外很少在家,晚上我們?nèi)己湍赣H睡在一起。十五個大糊基的大炕占去了一間屋子的一半,六個人一字躺著一點也不擁擠,身子一個挨著一個更加暖和。沒有多余被子,我和妹妹兩人共用一床棉被,即使白天二人鬧了別扭,晚上擠進同一被窩,聽著彼此的鼻息聲,矛盾隨之也就化解開來。冬天夜長,我們暖炕,各干其事。微弱的燈光下,母親和二姐做針線,兩個弟弟看畫本,我和妹妹趴在被窩寫作業(yè)。寫著寫著,暖暖的炕就把妹妹給催眠了,筆還握在手里,臉蛋卻貼在本子上夢起了周公,惹得我上眼皮和下眼皮也打起架來。
十五個糊基的炕,比現(xiàn)在兩張一米八的床加起來還寬,燒炕用的叉,把兒很長。炕的最后面不容易受熱,而最前面緊挨炕眼門卻容易散熱,只有中間恒溫保暖。母親和二姐一前一后靠墻而睡,像邊戎戰(zhàn)士把守著中間的我們。生產(chǎn)隊那陣,我年齡尚小,二姐是家里的主要勞力,晚上要加班修梯田。二姐辛苦,她冬天有咳嗽的毛病,等她半夜回來,她睡的位置已經(jīng)不是那么熱了。我假裝不喜歡睡中間為由,和二姐調(diào)換位置,把暖和的地方讓給二姐。這是我的秘密,多少年過去我亦沒有把這個謎底揭曉示人。如今想來,這才是我們這代人的手足之情。二姐幫父母分擔養(yǎng)活我和弟妹,給我們做鞋縫衣服,我能回報她的,只是換個睡覺的位置而已。
后來我們一個個日漸羽毛豐滿,離開父母離開老巢,諾大的炕就只剩下父母二人,冷清孤寂。我參加工作后每年回家過年,朋友和同學都來找我玩,有的會小住一兩天。一天到晚,我們圍坐在母親燒得熱騰騰的火炕上,大家談天說地,抒發(fā)情懷,暢想未來。吃飯的時候,也不需下炕,大家圍著炕桌上的農(nóng)家飯吃嘛嘛香。母親十分高興,我們歡喜,那是我記憶中最最美好的時刻。朋友之情,同學之意,母親之愛,足足可以融化室外的積雪和寒冰。
每次帶著小孩回娘家,我們姐妹幾人仍喜歡和二老擠一個大炕上,老老小小滿滿一炕人,二老開心得合不攏嘴。平時家中只有二老的時候,鄰居們就來串門看電視,一進門母親就招呼熱炕上坐。她們倒不客氣,一邊暖炕一邊說話一邊幫忙剝包谷。我多次示意人多暖炕不衛(wèi)生,母親卻聽而不聞。也罷,我們也就隨了她意。
二老辭世后,承載著我們兒時美好記憶的火炕也隨之消失,曾經(jīng)充滿煙火氣息的老土屋變成了一堆廢墟,上面瘋長著野草,寒風中甚是蕭條。
弟弟家用上了軟乎乎的席夢思。在正房外面拐角處的一間側(cè)屋盤了火炕,炕面貼有瓷磚,洋氣美觀。只是,我沒有在此留宿過。偶爾有事去弟弟家,若是冬天,他家爐火再旺我也要上炕小暖一會。新式的火炕那樣干凈,那樣暖和,可我心里卻總覺得有個空落落的洞。
如今,冬天住著暖氣房,夜里躺在電熱毯的床上,總是輾轉(zhuǎn)難眠。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念起了兒時的火炕:暖融融的熱炕上,我們姊妹六人偎依在爹娘的身旁,任冬夜怎樣的寒冷、漫長,任大雪紛飛、滴水成冰,每個人的內(nèi)心卻溫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