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無常(小說)
一
不記得哪個哲人說過:人生是由無數偶然組成的,早上出門,向左走,可能踩到狗屎。向右走,也許撿到金子,偶爾發(fā)生的事,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以前我不信這個邪,但經歷幾回命運的毒打后,才完全信了。
24歲,人們說這是本命年,要穿紅內褲。我請幾個哥們吃飯,他們合伙送了幾條給我,我很嫌棄,將它們扔在衣柜的最內層,看都不想看見。24歲那年無病無災地過去了,什么壞事也沒發(fā)生,當然也沒什么好事值得銘記,平平淡淡地過了。后來,我總跟哥們說,什么紅內褲,都是騙人的,是那些做生意的,想出來的噱頭。
28歲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忽然想吃我媽做的飯菜,揪心般地想。其實,她做不出什么好菜來,只會在我回家的時候,給我打散兩個雞蛋,舀一大瓢水放在鍋里煮,臨出鍋前,撒上一些蔥花,熱氣騰騰地端給我。有時候會多做一個菜,她把夏天曬干的空心菜用水泡開,加上青辣椒炒著,炒出來,混著一股太陽的味道,就著這兩個菜,我能吞下兩碗飯。
那天出來的時候,就有點晚了。我騎著電動車,才走到一半的路程,天就全黑了。我心里生出些后悔,覺得不該出來,加上天又下雨,能見度極低,心里一度想折回去,但雞蛋湯的味道總在我鼻子邊晃蕩,我還是鼓起勇氣向前開。
那段時間我過得不好。我所在的醫(yī)院,效益不好,已經有兩個月沒發(fā)工資了。其實醫(yī)院沒錢,已經有好幾年時間了。老院長退休后,每一個新來的院長,都說醫(yī)院沒錢。沒錢就改革,改來改去,醫(yī)生們越來越窮。到了最后,沒有辦法了,院長們兩手一攤,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兩手空空的醫(yī)生們,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我的口袋里也沒什么錢,所以,那段時間,我去我媽那里蹭飯比較勤快。其實很多時候,也不是為了蹭飯,就想坐在老家的門口,坐那么一會兒,呼吸一下那里的空氣,精神似乎也能輕松起來。
那天出門的時候,同事們勸我,天氣不好,別回去了。去我媽那里,有一段路比較黑,也沒安路燈,但只有短短500米的樣子。我沒聽勸,依舊是回去了。
我在我媽那里吃了晚飯,稍微坐了一會,外面是真黑,比平常的夜晚都黑。雨也沒停過,時大時小,等雨小的那會,我騎著電動車出門了。走了一半的路程,是真的看不太清楚,到處都是黑黝黝的,我憑著感覺往前騎。開著開著,車子突然摔在地上,我聽見自己內心有個聲音說:“終于是出事了?!?br />
我在地上趴了一陣,從懵懂中清醒過來,才發(fā)現是有人將一輛摩托車放在路肩上,我沒看到,直接將那摩托車撞倒了。我發(fā)現我起不來了,掙扎著拿手機打了急救電話。救護車把我送到醫(yī)院,緊急拍片后,說是腰椎骨折了。我想完了,躺床上三個月是跑不了呢。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不能移動,腰部一陣陣鈍痛。三五個醫(yī)生,輪番上陣,勸著我做手術。我仗著自己能拉尿,能解大便,腳指頭能動,就和醫(yī)生硬扛。醫(yī)生終于也是失去了耐心,覺得我這個人油鹽不進,是說不動了,就隨著我去了,也不怎么來查房,就讓我躺在那里,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三個月后,我終于是能自己起床,上廁所了,但身體總是有些不適。每晚每晚睡不著,頭暈得厲害,臉色蒼白,腳步虛浮。一時間,內外科檢查做了一遍,也沒查出個名堂來,醫(yī)生束手無策。
我開始變得越來越愛哭泣,不能談論我的病,說著說著,就開始哭起來,腦海中總是幻想著怎么去死。作為醫(yī)生,我為自己設計了好幾種死法,每一種都可以不露痕跡,像是自然死亡。慢慢地,我開始不能行走,腿和腳明明沒有問題,就是不能走路,一走路,就好像要摔倒,但一直沒摔過。哥們叫我去吃飯,我去不了,他們一人架我一個胳膊,我才勉強走到飯店。他們看著我,我看著自己,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了。
我媽每天琢磨我的病。有一天,她覺得自己突然想通了,她認為我是被嚇了。她帶著走路不便的我,找到我們村的一個老神棍,讓他看看。老神棍翻開我的眼皮,對著我的眼白,上下左右地看。看了一陣,說是我枉死鬼纏身,還好身體壯,那枉死鬼才沒有得逞,我才保了一條命下來。說著,拿起三根香,對著一碗水,不停地念叨,念了一陣,叫我把那碗水喝了下去。如此三次后,我依舊每天晚上睡不著,依舊想哭,依舊想殺死自己,依舊走路不穩(wěn)。
也不知道是哪天起,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道光,我覺得自己可能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有了這個想法,心里就有了主心骨一樣,我去找精神科醫(yī)生看病。剛升上來的年輕的精神科主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還是給我做了一個心理的評估。做完之后,他小心地對我說:“是焦慮癥,要不要吃點藥?”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馬上同意吃藥。年輕的主任大約是沒想到我會這么爽利地答應吃藥,在他看來,許多人一聽到精神方面的疾患,首先想到的是拒絕??伤恢?,那段時間實在太痛苦,若是醫(yī)生說,吃屎能治我的病,我也會去吃大便。
藥吃下去,很快奏效。慢慢地,那些胡思亂想就在腦子里消失了,和它們出現的時候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的。一年多之后,我又恢復到以前,但工作是回不去了。我請假的那段,有人頂了我的崗,醫(yī)院以我精神有問題為由,將我從外科發(fā)配到藥劑科。我不肯去,到院辦去鬧,鬧來鬧去,也沒結果。頂我崗的那個人,私下給了我兩萬塊錢,說是補償,并且說,我去鬧也沒用,千萬別把精神問題又鬧出來,得不償失。
我去了藥劑科,那里全由老頭老太們組成。我去了,馬上拉低了他們的平均年齡。他們對我的到來,也是非常歡迎,藥劑科那些龐大的箱子,終于有人搬得動了。我跟主任說,我的腰椎受過傷,醫(yī)生囑咐過,不能用力,不能抬重物。主任戴著老花眼鏡,他的雙眼從鏡片后射向我,看了一陣,說:“又來個沒用的,老黃總是將廢物塞到我們科室。”老黃是醫(yī)務科主任。
藥劑科每天的工作很閑。無聊的時候,我會想想,要是沒有當年摔的那一跤,就沒有后面的事,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人生沒有答案。
二
醫(yī)院又換了新的領導,很年輕,聽說在國外留過學,學習過先進的管理經驗。至于是什么經驗,他在會上講過許多回,我一次也沒聽明白。我問科室的老主任,他也沒聽懂。一大堆名詞,音譯漢,拗口難懂,還有什么5W管理,說是要把我們醫(yī)院建設成雙一流醫(yī)院。新領導去找上面,貸了一些錢,用于醫(yī)院搞建設,馬上有推土機來,將舊房子夷為平地,只將一些儀器搬了出來。我們龜縮在當年日本鬼子侵華時建的房子里頭上班,夏天沒空調,冬天沒暖氣,都靠身體硬扛。冬天實在太冷,老主任向醫(yī)院申請了一個煤爐子,我們又過上燒藕煤的日子,上一天班下來,鼻孔都是黑的。
醫(yī)院大樓建到一半,資金鏈斷了,在建的大樓,一下子爛尾了。工程草草收場,施工人員在爛尾樓上鋪一層綠色網膜,就帶著工具跑了,只剩下漫天的垃圾和那座只能當垃圾的大樓。大樓像一頭怪獸,靜靜地立在原地,張著嘴望著我們來來去去。我們依舊躲在舊樓房里上班,病人跑了一半,醫(yī)院里但凡有點門路的,都另謀高就了,剩下些老弱殘兵。
資金鏈一斷,新領導就跑了,據說去外地一家醫(yī)院當院長去了。他上面的靠山,三個月前被查了,進了監(jiān)獄,這輩子只怕是難得出來了。不過,據說那靠山也不難過,他的兒女都去了國外,只剩他一個人在國內。本來他也想跑,出海關時候,被攔住了,沒走成。
一時半會,我們醫(yī)院也沒人來接手,副院長當正院長用,可他什么事都干不成。醫(yī)院的賬上不但沒錢,還欠銀行一個億,職工半年沒發(fā)工資,一個個餓得嗷嗷直叫。副院長只得進行改革,幾個科室合并,做出特色科室來,能掙多少算多少,先發(fā)點工資,以解燃眉之急。
我依舊在藥劑科做事。那年藥劑科被要求裝一個新系統(tǒng),藥房里的幾個老頭被電腦系統(tǒng)搞傷了,只剩下我和那個老是出毛病的云系統(tǒng)斗智斗勇。醫(yī)院建議我再去考個執(zhí)業(yè)藥師證,名正言順地上崗。倘若兩年之內考不到,就等著下崗。
?我住的地方,是個小一室一廳,除了睡覺外,做不了其他用,連個看書的案頭都沒有。為了考這個證,我每天下班后,先不急著回家,而是在藥劑科后面的一間小房子看書。那是放雜物的房間,堆積了各種形狀的紙盒,長的方的,滿滿當當。房子的東北角有張桌子,上方有支白熾燈,打開后,房間里照得雪亮。雖然霉味撲鼻,好歹有個看書的地方。每個晚上,我就坐在那里看書,一般看到晚上十點,就起身收好書本,放在書桌上,關好燈和門,再走出醫(yī)院的大門,坐車回家去睡覺,這樣一直堅持了兩個多月。
有時候,我走出來時,會遇到張大中。他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畢業(yè)后,也在這個醫(yī)院工作。他在外科,待遇比我好,每月能拿到錢,也不用考什么執(zhí)業(yè)藥師證。他是醫(yī)院的子弟,他的爺爺,他的媽媽都是醫(yī)院的職工,他爺爺還是醫(yī)院的元老之一,雖然早死了,但這段歷史抹不了,醫(yī)院的人都知道。
我和張大中,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因為住的不是同一個寢室,所以很少說話,只是偶爾遇到了,會笑一下,算是打招呼。倒是分到同一個醫(yī)院后,因為是同學,所以關系親密一些了。我和他雖是同學,卻從來不主動談起學校的事,我們心照不宣地將學校的事壓在心底,似乎那里隱藏著一個傷疤,一揭開,就會流血流膿。
大二那年開學不久,張大中同宿舍的王泉生日。因為才開學,口袋里的錢還比較充裕,王泉就叫了宿舍里的人吃飯。后來又去唱卡拉OK,鬧到半夜才回。張大中他們宿舍當時住了四個人,王泉只叫了張大中和另外一個同學吃飯,沒有叫左郁同去。王泉平時和左郁關系不好,素有積怨,因此沒有叫他?;貋淼臅r候,早就過了熄燈時間,他們在門口和宿管阿姨好說歹說,宿管阿姨因為那天是星期六,才手下留情,讓他們進了宿舍大門。可當他們走到寢室時,發(fā)現寢室的門被反鎖了。他們就不停地敲門,敲得不耐煩之后,開始叫罵。睡在寢室的左郁,后來還是給他們開了門,但滿心不高興。兩幫人言語之間,有了沖突,但因為天色已晚,吵了幾句之后,還是停了嘴。
那天晚上,王泉喝了不少酒。回到宿舍,還很興奮,自娛自樂地唱了一會歌,說了一堆胡話,又給他那在外地讀大學的女朋友打了一通電話,鬧到凌晨三點還不肯睡。
第二天是星期天,王泉他們寢室的門,一直關著,當時沒人在意。旁邊宿舍的人過來玩,見門是關著的,就沒有進去,這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星期天的晚上九點多鐘,旁邊宿舍的人覺得不對勁,去推他們宿舍的門,門一推就開。
寢室里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響。但因為太安靜了,推門的同學心里有一絲絲發(fā)毛,叫了其他同學一起進來,發(fā)現王泉他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早已沒了呼吸。寢室沒有打斗的痕跡,幾具尸體面色青紫,除此之后,沒有任何異常。這件事情后來查明了,是左郁干的,當時他已經跑了。幾天之后,被逮了回來。
警察說,左郁很平靜,也不后悔。談起這件案子,左郁說,他在心里醞釀了很久。寢室里住四個人,其他三個人是一幫,專門針對他。他放在寢室的牙膏洗衣粉,舍友們說都不說,扯開就用,他對他們早就不滿了。特別是王泉,趁著家里有錢,看不起他,他早就想過要結果掉王泉。至于具體如何實施,想了很多方法。他很看不起那些拿刀拿槍的人,他不愿見血腥。對于那些將殺人場面搞得聲勢浩大的,他從心底里看不起,別說,他還真做到了殺人不見血。
晚上,王泉他們喊口渴,左郁給他們倒了水,里面放了他平時攢起來的安眠藥。左郁睡眠一直不好,不能中途被叫醒,醒了后,一個晚上的睡眠就報廢了,跟著第二天的白天也報廢了。他經常去開安定,這藥他并沒有吃,都存了起來。那天晚上發(fā)揮了作用,他將藥全倒進了水壺里,灌進了王泉他們的肚子里。本來,左郁還留了后手的,如果安眠藥不奏效,他還有另外辦法致王泉他們于死地,可那個辦法沒用上,安眠藥直接發(fā)揮了最大的作用。
不過,那一回,張大中逃過了一劫。他和王泉他們喝完酒,唱完歌之后,沒有回寢室,他是本地人,家里離學校只有幾里路。那天晚上,他從歌廳出來后,就直接回家了。那件事發(fā)生后,張大中做了很久的心理治療,才慢慢恢復過來。
那時候,學校也很緊張,接連幾周的晚自習,輔導員都親自坐陣。開班會,找同學談心,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站在講臺上,日光燈在他頭頂上照著,他滿臉是汗。他頭上居然有了白發(fā),被日光燈一照,非常顯眼。他說,同學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既然來到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級,住同一個寢室,那就是緣份。大家一定要團結友愛,有什么事互相溝通,不要做互相傷害的事。
不知是不是聽了輔導員的話,我們班后來空前團結,同學之間很友愛,但我和張大中,依然沒有更多的接觸。
我和張大中在同一間醫(yī)院工作后,我們從來不提大學時的事,實在也沒什么好說的。我覺得,如果那是一個傷口,結了痂,撕開了,一定又是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