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雜種的村莊(續(xù)集)(小說)
一
這天晌午,劉翠芳在自家地里干活,天氣有些悶熱,她起身擦汗的工夫,眼瞅著東邊山口幾團烏云越聚越多,黑乎乎地向頭頂壓來。莫不是要下雨了,沒帶雨蓋哩,回吧。她嘴里嘀咕著,提起簍子,緊趕慢趕往家走。沒走幾步,雨點便重重地落下來。她加快了步伐,胖胖的身子在田埂上急急地挪動,嘴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雨水很快淋濕了她的衣服與頭發(fā)。藍布衫緊緊地裹在身上,把她身上的肉勾勒的一圈又一圈的。衣服要鉆進肉里去,肉要跑到藍布衫外面來。頭發(fā)一綹一綹地緊貼著頭皮,倒比她平時胡亂地抓幾把頭發(fā)顯得服帖。
哪來這么大的雨???還是到桑萬鳳家借把傘去。她心里想著。
桑萬鳳是她娘家侄女。模樣兒還齊整,嫁個男人叫柳德成。前兩年自家蓋房子,柳德成不小心摔下來落個終身殘疾,癱瘓在床。兩人有一兒一女,兒子叫柳大臣,九歲,女兒叫柳大平,四歲。
桑萬鳳家獨門獨戶,在一山凹處。
她叫了兩聲,萬鳳啊,我是姑,來借把傘,在家不?沒人應(yīng),推推大門,發(fā)現(xiàn)從里面拴著。下這么大的雨,是聽不見還是睡晌午覺呢?
劉翠芳等不住了,先撒泡尿再說吧,哎喲,快憋死我了。她扭著兩塊肥碩的屁股,急洶洶地從外墻來到屋后,桑萬鳳家的茅廁就在那里。
解完手,舒服多了。她順著墻根兒走到偏屋后面,正準備喊,聽見里面?zhèn)鱽怼鞍寻选钡穆曇?。這聲音聽著像發(fā)情的貓叫。像是萬鳳的聲音呢。她心里一驚,踮起腳,透過一扇小窗戶往里瞧去。窗戶上沒玻璃,用薄膜釘在窗框上。日曬風吹的,薄膜有些泛黃,看不清。
妹子,你讓哥好享受呢。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小點兒聲兒,小心我男人睡醒聽見了。女人的聲音有點嬌喘。
劉翠芳聽清了,確是萬鳳的聲音,那男的咋聽著像村里的四狗子,桑萬鳳家的大伯哥?這不要臉的小妮子,膽還真大,在家里就和別的男人勾搭上了。就說咧,她男人癱了兩年多了,聽說那方面也不行,這萬鳳還沒三十呢,咋守得???可也不能在自己家里吧。
劉翠芳心里是又氣又急,腳底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媽呀。這一聲,驚動了屋里的那對野鴛鴦。
劉翠芳干脆順勢叫了起來,萬鳳兒,我來找你借把傘。
只聽得屋里頭桑萬鳳有些慌亂地回答,是姑啊,咋到后墻來了呢,我開門給你拿。
門開了,桑萬鳳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遞過一把黑傘。
劉翠芳也不拿正眼瞧她,說,明兒就給你還來,把門關(guān)好。
桑萬鳳一低頭,沒應(yīng)聲。
回家的路,她尋思著,這四狗子也該出來了吧?四狗子的家,和她順道。劉翠芳心里有些不屑,這萬鳳,咋就找了四狗子呢?四狗子三十多了沒成家,整日里游手好閑。
她在一拐彎兒的地方等著,果不其然,四狗子來了。走到拐角處,劉翠芳冷不丁兒地冒出來,斜睨他一眼,嘴里一“哼”!
四狗子被嚇得一激靈,劉家他姑,這是干啥咧?嚇得我尿都快出來了。
我呸。劉翠芳使勁兒朝他啐一口,打著大黑傘,噔噔噔地朝家走去。
劉翠芳回到家,看到她男人張遠生嘴里“叭嗒”著個大煙袋,氣不打一處來。你個死鬼,不曉得給你婆娘送把傘去。
吵啥?我給李二棍兒犁地去了。再說,雨來得那么急,我給你送去,你衣服不也打濕了?張遠生說得輕巧。
你個沒良心的,小心老娘不伺候你。
她家的大黃狗倦倦地躺在墻角,狗嘴里哼哼幾聲,似乎早已習慣了這兩口子吵架。
劉翠芳朝著它一吼,你哼哼個啥?叫魂兒咧,把門給我看好。
張遠聲嘟囔一句,死婆娘,神經(jīng)??!
二
太陽快下山了,胡麻子牽著一頭水牛從劉翠芳稻場下路過。他嘴里哼著小曲兒,手里的鞭子在半空劃個圈,等鞭子落下來時朝后一甩。?!斑柽琛苯袉疽宦?,他也“哞哞”叫喚一聲。
劉翠芳與張遠聲搬了個小桌子在稻場邊吃飯。張遠生啜了口酒,揶揄他,胡麻子,這是剛從哪個娘們兒的被窩里出來?得勁兒得很喲!
胡麻子仰頭一笑,不是剛從你家婆娘炕上下來嗎?
劉翠芳正夾了一片青菜放進嘴里,只見她舌頭兩卷,青菜葉子下肚了。就你這小身板,老娘不壓死你才稀罕呢。
稀罕,稀罕。胡麻子又是一聲大笑,牽著他的?;斡朴频爻白?。
說到我婆娘頭上,想占我便宜!張遠聲一“哼”,怪笑一聲,胡麻子翠喜的被窩兒暖和不?
翠喜是胡麻子的侄媳婦兒。
去去去,你咋不問桑萬鳳家的被窩兒暖和不?胡麻子頂回一句。
劉翠芳罵道,胡麻子,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胡麻子一揮牛鞭,牛得得兒地跑起來。我怕你,行吧?他回頭吐口唾沫,你這頭老母豬,老子才不要呢。他想起翠喜那苗條的身材,白白的身子,比這老婆娘好上千倍萬倍。侄兒媳婦兒咋啦?誰讓我那窩囊廢侄子沒半點本事。翠喜稀罕我,我稀罕她,管別人逑事兒。
張遠生被胡麻子的話捅了心窩子。這個爛嘴的胡麻子,也不怕牛勁發(fā)作把他那玩意兒踢碎了喂狗。
張遠生,你個沒良心的,敢動我侄女兒萬鳳的心思,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老娘才要把你那玩意兒割了喂狗吃呢!劉翠芳狠狠地掐了一把張遠生的胳膊。
你個死婆娘,我是胡麻子那樣的人嗎?快放手。張遠生咧著嘴叫道。
量你有賊心也沒那賊膽兒。
這胡麻子與翠喜那事兒,村里誰不知道?翠喜那二丫頭不曉得是不是她男人的種咧。你瞧那眉眼與胡麻子有幾分像吧?張遠聲繼續(xù)說。
劉翠芳吃著飯,板著臉。翠喜那一臉狐媚子樣兒,誰的種都有可能。
她說完,想起侄女兒桑萬鳳那個三兒子柳得寶,誰不知是哪四狗子的種呢?她男人柳德成心里明鏡似的,他能說個啥?
想當初萬鳳懷上四狗子的種,跑來找她,哭哭啼啼地說,姑,你可得幫我。四狗子說了,給他生個一兒半女的,以后我家的農(nóng)活兒他都包了。孩子還是管德成叫爹。你知道,我一個女人家?guī)蓚€娃,德成啥都指望不上,還得一日三餐的伺候他,這要我咋活呀?嗚嗚,嗚嗚。
劉翠芳心里雖氣她不檢點,可也可憐她。德成知道不?
桑萬鳳吸吸鼻子,我不是找你商量來了嗎?
劉翠芳嘆了一口氣,我給德成說說去。
柳德成躺在床上,蠟黃著一張臉,他這幾天眼瞅耳聽的桑萬鳳嘔吐了好幾回。起初他以為是她吃壞了肚子,可一尋思,不對勁兒,這跟她懷大臣、大平時咋一個樣兒的?他自知他那玩意摔壞了,這是誰的種?他心里的火像那燒紅的爐膛。他拽緊拳頭,臉上青筋直冒。他想扯住她的頭發(fā),問,說,誰的種?可是,他沒有力氣,他如今是個廢人!他無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腿,無聲的眼淚從眼眶里滾落出來。
四狗子前些日子來家吃過一頓飯,女兒大平給他端飯過來時說,爹,你快吃,這是大伯拿來的肉,可香咧。大伯說,娘的手比肉還香呢,我覺得還是肉香,好多天沒吃肉了。
此刻,堂屋里傳來四狗子與萬鳳的說笑聲。柳德成恨不能把那碗飯狠狠摔在地上,可他終究是沒摔。
劉翠芳來的時候,柳德成剛醒來。德成,姑來看看你,可好些了?劉翠芳關(guān)心地問。
姑啊,謝謝你掛念著,我這哪好得了,等死的命。今兒來是有啥事兒吧?柳德成心里明白得很。
你別這樣說。能有啥事兒?還不就是有些日子沒來了嗎?劉翠芳說。
直說吧,是不是萬鳳讓你來說和的?
劉翠芳見狀,干脆敞開窗子說亮話,德成啊,姑也不瞞你,我今兒來的確是有事兒跟你說。這不爭氣的妮子懷了四狗子的種,她對不住你,可也是沒辦法不是?這一家子靠她一個人咋養(yǎng)活?這四狗子說了,只要給他生下這娃,這往后啊,家里家外的事兒他都包啦,孩子還是管你叫爹。
柳德成早想明白了,他就是不同意,又能咋辦?這大山溝溝里,抹下臉來,不都是一家人?不管咋說,這大成大平是我的種。桑萬鳳還念及著我們的情分,她就是不念這點情分,不和我說,我又能把她咋地?我這吃喝拉撒還不得全靠她呀。姑,你和萬鳳說,我認了。柳德成的語氣透著無奈。
劉翠芳松了一口氣,忙起身站起來。桑萬鳳已進到屋里,德成,你相信我,我會把咱們這個家撐下去的。
柳德成哭了,桑萬鳳也嚶嚶地哭起來。大成大平在外玩耍,聽到爹娘的哭聲,進來問,爹娘,你們哭啥?
劉翠芳一抹眼淚,你們要有弟弟了,你爹娘高興呢。
哦,哦,我們要有弟弟嘍。大平拍著小手叫著。大成沒說話,他看了一眼床上的爹,扭頭跑了出去。劉翠芳跟著攆出去,這孩子,你不高興呀?
柳大臣心里一點都不高興,他對那個四狗子大伯一點兒都不喜歡。他親眼瞧見娘做飯時,大伯從背后抱住娘的腰,娘掙扎了一下沒掙脫,就任由他抱著了。他還看見大伯在他娘白白的臉上親了一口,真惡心??赡镏皇切χ杨^別過一邊去了。爹,真可憐。他心里想著。
三
李二棍兒起了個早,他去找張遠生幫忙,把那塊地犁了種苞谷,雖說這些年,玉秀死后,大柱、二柱時不時給他寄錢,讓他別種地了,不愁吃不愁穿的??伤麆趧恿艘惠呑?,這閑下來,渾身難受。種點菜園,種上一兩畝地,只當活動筋骨了。遇上犁地等這些活兒,他就請張遠生幫忙,付他工錢。他兒子來財一直跟二柱干,來財也叮囑他爹平時照看著點兒李二棍,二柱心里明白咧。
春風春雨來了一回又一回,馬背村的樹青青地泛著綠光,山里頭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兒也悄悄地開放了。紅的、白的、粉的、紫的,逗弄著人的眼。村里幾戶人家的煙囪里正往外冒著炊煙,做早飯呢。
李二棍兒背著手信步走著,眼瞅著不遠處一年輕媳婦兒急急地向這邊走來。走近了一瞧,這不是李滿倉的三姑娘草兒嗎?他們雖輩分一樣,草兒比二柱大不了幾歲。
老表哥,這大早上去哪兒???草兒心不在焉問了句。
我去找張遠生幫我犁塊地,草兒,你這急急慌慌地干啥去?
草兒聲音哽咽,去找俺爹娘借點兒錢。兒子亮亮從小體弱,這又患上急性肺炎,需要住院。
那得多少?李二棍問。
醫(yī)生說要一千多塊呢,我手里頭哪來的錢。
那你快去,別急。李二棍關(guān)切地勸慰她。
看著草的背影,李二棍兒嘆了口氣,搖搖頭。草兒這女娃子,這趟去不知能借到錢不?李滿倉家日子過得緊巴,大姑娘李杏兒招個女婿,和李滿倉關(guān)系處理不好。草兒自生下來就不受李滿倉待見,他滿心希望婆娘給他生個兒子,可接連三個都是丫頭。草生下來后,李滿倉一看,又是個丫頭片子,滿臉不高興。婆娘問他叫啥名兒,他沒好氣地說,啥?草兒吧。草從小沒穿過一件新衣裳,撿兩個姐姐的舊衣服穿。李滿倉愛賭,欠了鄰村兒石保全一筆錢,石保全看他也還不上,便提出把他三丫頭草兒嫁給他腿有點殘疾的兒子。李滿倉心中雖不樂意,但他哪有錢還呢?又一想,他兒子雖腿有殘疾,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但長相還算周正。這石保全又會木工手藝,家里頭不缺吃穿的,這門親事就應(yīng)了下來。草兒心中雖不樂意,可哪能拗不過他爹,出嫁了。嫁過去沒出一年,石保全給人做完木工活回來,喝了酒,懸崖上掉下來碰了后腦勺兒,死了。家里頭這日子一下變得緊巴。
從張遠生家回來,李二棍又碰上了草兒。她一邊跑一邊擦著眼淚。
草兒妹子,借著了嗎?李二棍攔住她。
沒有,俺爹說他自己都沒法過,哪來的錢?俺姐夫一聲不吭,俺姐也做不了主。草兒邊哭邊回答。
李二棍兒頓頓腳,走,上我家去,我那里還有1000多塊錢,你先拿去給孩子看病。
謝謝老表哥,謝謝。草激動得不知說啥好,她沒有想到李二棍兒會借給他錢。在娘家時,他風聞過他們兩家的事兒,這些年兩家也從不來往,她怎么也想不到,在她為難的時候,李二棍會伸出援手。
拿著錢,草深深給他鞠了一躬,老表哥,謝謝你,我會盡快還給你的。
李二棍把她拉起來,快回去吧,給孩子看病要緊。
亮亮病好后,草提著自家雞下的蛋來感謝李二棍。
李滿倉拄著拐棍兒,一雙渾黃的眼睛望著遠處,不知在瞅些啥。屋里頭,女婿正吆喝著大閨女李杏兒,老子干了一早上的活兒,就冷菜冷飯的招呼我,還不給老子熱去!
李滿倉舌頭不好使了,他用手甩了一把流出來的黃鼻涕,又把手在自己的衣衫上擦了擦。心里暗罵,龜兒子,在老子家橫個啥,腦子若身板兒好,看你敢橫!
四
馬背村來了個不尋常的客人,劉翠芳注意到了,這不是那年在玉秀墳前下跪的那老頭兒嗎?她想去告訴李二棍,殊不知李二棍也注意到了。玉秀的墳前跪著誰呀?他瞇著眼猜測著,他得過去看看。
玉秀的墳前放著一捧菊花,想來是那老頭兒帶來的,他正在墳前燒紙錢。那老頭兒穿著考究,頭發(fā)花白,但梳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城里人。李二棍看著他,問,你是?
那老頭兒抬頭望向李二棍,李二棍看著他眼前這張雖蒼老但保養(yǎng)的還不錯的臉,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咋有些熟悉呢?大柱的臉忽地從他腦海里閃過,大柱,這是他親爹呀。對,準沒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