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那年月(散文)
那年月(四)
去過幾次農(nóng)村,對農(nóng)民多少有了些了解。雖然當時年紀尚小,但也感受到了農(nóng)村的苦,感受到了農(nóng)民的不易,同時也看到了那時的農(nóng)民身上特有的,吃苦耐勞的崇高品德,以及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待人生的樂觀態(tài)度。
一、缺油少鹽的飯菜
為什么說那時的農(nóng)村窮苦,這就要從缺油少鹽的飯菜說起。
大姨夫在縣廣播站工作,每個月的工資三十元左右,這和那些純粹靠種地生活的人家比起來,大姨家是比較富裕的。不過大姨家里的孩子真的是太多了(七仙女和倆公子),還要加上我這個時不時常去混飯吃的,所以生活也經(jīng)常是捉襟見肘緊巴巴的,這在大姨端上飯桌的飯菜能看出來。
在那時的農(nóng)村,每家都是兩口大鍋,燒的是苞米桿(讀gāi音)子或苞米瓤子,還有就是毛嗑①桿子;房子是坐北朝南東西屋,中間隔著外屋地②,外屋地的過道兩側(cè)是兩口大鐵鍋;兩口鐵鍋一大一小,小的用來做主食,也許是蒸小米飯或者貼苞米面餅子,大的用來做菜熬湯。當然了,這也不是絕對專門給人做飯用的,有時也會用來熬豬食,我還看見過大姨用鍋來染衣服。
大姨做菜先用長柄鐵勺子在一個大瓷壇子里挖一點兒豬油(是一點兒不是一勺),然后在燒熱了的大鍋里滑上幾圈。乳白色的豬油在高溫下滋啦啦地響,順著鍋邊流到鍋底慢慢地變成了液體冒出了青色的煙霧。大姨把切好的蔥花往大鐵鍋里一撒,豬油和蔥花混合在一起,隨著青煙泛起一股子香味兒;再把一大盆茄子土豆或豆角土豆往大鍋里一倒,用大鐵勺子使勁兒翻炒幾下,轉(zhuǎn)身揭開大水缸的蓋子,用大葫蘆瓢舀兩瓢水倒進鍋里,又在醬缸里擓上一勺子大醬在鍋里攪合幾下;然后拉過一捆苞米桿子往灶坑里一塞,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坐在小木墩子上拉起鍋臺旁邊的風(fēng)匣,呼噠呼噠幾下子,灶坑里的火苗噼噼啪啪的由紅變白,不大一會從鍋里冒出了大醬的香味,還隱隱約約地有一股豬肉的味道。
每次吃飯我都往前探著身子,舉著筷子,瞪著眼珠子,伸著脖頸子,使勁地往裝菜的大海碗里看,盼望能有奇跡出現(xiàn)??赏肜镆琅f看不到油星兒,更別說有肉了,就連肥肉渣滓都沒有。
大姨夫吃一口菜,往嘴里扒拉一口飯,然后看著我一邊嚼一邊搖頭晃腦地說:“香,真香!”
我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還發(fā)出呱唧呱唧的聲音,再看看其他兄弟姐妹,他們也都是低頭吃飯,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左顧右盼的,看樣子每個人吃的都挺香。為什么我吃在嘴里難以下咽呢?我學(xué)著大姨夫的樣子夾了一口菜送進嘴里,趕緊端起飯碗往嘴里扒拉一口飯,然后學(xué)著大姨夫樣子,使勁兒地吧嗒嘴咀嚼,在心里想著飯菜很好吃。
飯菜在嘴里分了家,菜和著口水順順當當?shù)匮氏氯チ?,可小干米飯就像有刺兒一樣地堵在了喉嚨,在嘴巴里直打轉(zhuǎn),就是不往下走。
聽見我吧唧嘴,大姨道:“華兒,好好吃飯,別學(xué)你大姨夫吧唧嘴,他吃啥都那樣?!庇中奶鄣兀骸稗r(nóng)村飯菜就這樣,吃習(xí)慣就好了?!?br />
我苦著臉嗯了一聲,我都奇怪,這嗯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無論我怎樣想像飯菜好吃,怎樣吧嗒嘴表現(xiàn)出香的樣子,但是小米飯還是賴在嗓子里不肯往下走:“大姨,給我一碗水,我泡飯?!蔽覍Υ笠痰?。
大姨夫笑嘻嘻地說道:“你看這眉頭皺的,還能好吃?”大姨夫好像吃完了,把碗一推接著剛才的話茬:“大城市的人天天吃大米白面,這飯肯定咽不下去?!?br />
我看著大姨夫,心想,咋也比這飯菜強。
后來我偷偷地問大姨:“大姨,你們吃飯咋那么香呢?”
大姨笑了:“你要是知道種地的辛苦,就不會覺得飯菜不好吃了?!?br />
我一頭霧水:“那淑芳他們也沒種地,他們咋也吃的那么香???”
“傻孩子,那是他們沒吃過大米飯,也忘了白面饅頭是啥味兒了?!?br />
“啊,沒……”
“華兒啊,要不是上你家,你大姨我也是連大米長啥樣都不知道?!?br />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真是不知其樣,不聞其味,心無他求啊。這是我說的。
① 葵花籽
② 廚房
二、殺豬菜
在一家叫做農(nóng)家院的飯店吃殺豬菜,沒吃出豬肉的肉香,只覺得滿嘴都是調(diào)料味。這讓我想起來小時候在農(nóng)村,參加殺年豬的熱鬧場面,還有那入口即化滿嘴流油,肉香十足的農(nóng)家殺豬菜。
我小的時候,我們國家還很貧窮落后,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都不高。城鎮(zhèn)居民用油吃肉是供給制是限量的,主婦們做菜用油都得掂量著來,更別說敞開吃肉了。
雖說城里人生活清苦,但是和生活在農(nóng)村的人相比較,城里人還是相當優(yōu)越的,農(nóng)民是沒這樣待遇的,他們只能靠自己養(yǎng)的豬來維持一年用的食用油,除了過年或婚喪嫁娶,一年四季很難看見碗里有葷腥。
那時在農(nóng)村每年一開春,大多數(shù)人家都買豬崽兒,但也只限一只,就是養(yǎng)雞也不能超過三只,這是上邊規(guī)定的。
豬崽兒抓來前兩個月,這是豬們生活最好的日子。主人把豬放到豬圈里,侍候得干干凈凈,每天都用營養(yǎng)極佳的糧食喂食它們。等小豬長到一定的重量定了型,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就開始下降了,因為豬長大了,用糧食喂不起,從此后豬的伙食變成了淘米泔水,充其量每天往地上撒兩把苞米豆或者黃豆.
農(nóng)家自己養(yǎng)的豬白天不圈養(yǎng),而是統(tǒng)一由生產(chǎn)隊放養(yǎng),一般的是生產(chǎn)隊選定有殘疾或五保戶當放豬倌。豬倌每天早上在大街上吆喝收豬了,各家把豬趕出來交給豬倌,傍晚豬倌把豬趕回來,豬各自跑回自己家,都說老馬識途,其實豬也能自己回家。
漸漸地豬長大了,不過那時喂一年的豬也就長到一百七八十斤算是大的了,不像現(xiàn)在給豬喂添加劑飼料長得快長得大分量重。
有一年冬天我是在大姨家過的寒假,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在農(nóng)村過年,正好趕上了各家殺年豬。那一個冬天是我過得最幸福的一年,就是在城里也沒有那待遇。豬肉吃了個夠不說,就連放P都帶著油花。
進了臘月各家陸陸續(xù)續(xù)的開始殺年豬,這是農(nóng)戶家最歡樂的一天,尤其是孩子們,興奮地圍著大鐵鍋轉(zhuǎn),就等著豬肉出鍋好好地解解饞。
殺豬的頭一天,主人開始給豬喂糧食,因為這頭豬明天就要變成人們嘴里的香,肚里的食了,這是給豬提前送的斷頭飯,讓它別埋怨人,這是它的命,但愿它一路走好,下輩子別再托生豬了。
第二天一大早,在人們一陣陣興奮地吆喝聲和豬不甘心地嚎叫后,豬用自己的身體開始它人世間的使命。
一塊塊的豬肉放進清水鍋,蓋上大木頭鍋蓋,加大火力燒開,等肉到五分熟,把切好的酸菜、解凍的豆腐一股腦地放進鍋里,再后來把收拾好的豬下水也下鍋,抓上一把大粒咸鹽撒到鍋里。一個落忙①的人專門管燒火,家庭主婦和另一個落忙的人專門負責(zé)抱柴火看著灶坑里的火,要大火燒開小火慢燉,時不時地掀起鍋蓋,用大鐵勺子翻弄幾下,用筷子扎一下肉,用針扎一下血腸,挑起豬下水用手掐一掐。這時候屯子里的支客②開始張羅起來。主人家的三老四少親戚好友,隊上的隊長、會計等有頭有臉的“高干”被請到炕上,人們分別在南北炕圍坐拼在一起的大桌旁,葷嗑素詞地嘻嘻哈哈,就等筋熟肉爛,白肉血腸上桌。孩子們則被安排在地上自成一桌。
一切安排妥當,支客一聲吆喝,開席了。一盆盆豬肉酸菜燉粉條子端上來了,一盤盤血腸、煮肝兒,煮肥腸等豬下水端上來了,一壇子高粱小燒被放到了炕上,管喝管添,只要你能喝。每桌放上一大碗蒜泥和一碟子鹽面兒。在大家的要求下,男主人站起來講幾句,剛才有說有笑的屋子頓時靜下來,沒等主人講完話,人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開始盡情地饕餮這一年才有一次的,鐵鍋燉殺豬菜了。
看到過一個幫忙殺豬的人見屋里已經(jīng)開席,他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切了一水瓢肥肉,抓了一把咸鹽面撒在上面,用筷子一覺和,像吃水豆腐一樣,唏哩呼嚕地吃下肚,然后抹抹嘴上的油花說夠本兒了,這一年的饞全在這里解了。
不管誰家殺年豬,都要請親朋好友吃上一頓,理由是慶豐收,同時也期盼明年肥豬滿圈糧滿倉,久而久之就成了規(guī)矩。這也說明了塞北雪域的漢子為人豪爽大氣。
男人們吃完殺豬菜,拍拍滾圓的肚皮,抹抹油漬麻花的嘴唇,嘴里噴著酒氣,打著飽嗝,搖晃著找地方玩紙牌去了。
一切都安靜了。辛苦一天的家庭主婦和前來幫忙的姐妹們,開始收拾殘羹剩菜,她們是干在前吃在后的,只有把男人們和親朋們都侍候完了,她們才能坐下來吃飯,這時基本是鍋干碗凈了。
勞累一年養(yǎng)一頭豬,也就一百七八十斤,殺完去了頭蹄下水,也就有一百二三十斤肉,等酒干人散,也就剩下百八十斤的肉了,還要挑出豬板油和肥肉?葷油,這些豬油要吃到下一個殺年豬的日子,最后剩下的豬肉也就六七十斤。這些肉要放在缸里澆上水或埋在雪堆里(埋在雪堆里還要防耗子)保存留著過年。從殺年豬到過年這一段時間里,時不時就能聞到肉香味兒。
二月二,吃完最后一個豬頭,要一直等到下一個冬天才可能有肉吃,平時也只能幸運地吃到葷油里的油渣渣,聞聞做菜時豬油的味道了。
如今坐在不是農(nóng)村的農(nóng)家院飯店里,看著鍋里的食材和制作好的湯汁,聞著從鍋里飄出的調(diào)料香氣,吃著鍋里的殺豬菜,聽著食客稱贊鐵鍋燉五花肉好吃??墒俏覅s再也吃不出來原汁原味,實實在在的農(nóng)家殺豬菜的香了,那時的香只能在睡夢中偶爾出現(xiàn)。
① 落忙:幫忙。
② 支客:張羅事的人
三、捉泥鰍
那首歌是怎么唱來的?哦,對了:“池塘里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其實當時的本意不是捉泥鰍,但卻誤打誤撞地捉了泥鰍。
中秋前的一個早上,在大姨家過暑假的我躺在被窩里迷糊,朦朧中聽見北炕的大姨父對大姨說上哪去淌魚。
淌魚,什么是淌魚?我來了精神,抻長耳朵斷斷續(xù)續(xù)聽到:大甸子,淌魚,吃完晌午飯走,明天回來……
我一骨碌爬起來,一個高蹦到地下,一步竄到北炕:“大姨夫,我也和你一起淌魚去?!?br />
大姨夫支撐著光膀子看著我:“不行,上甸子去整魚太遭罪了?!贝笠谭驊B(tài)度堅決。
大姨接過話茬:“華兒,咱不去,蚊子能把人吃了,咱在家等著,啊?!?br />
我脖子一梗;“我不怕,就跟你去!”我也態(tài)度堅決。
……
軟磨硬泡一上午,大姨終于在我哭嘰瀨尿、上房爬墻的攻勢下妥協(xié)了,站在了我這邊。
太陽偏西,我在大姨千叮嚀萬囑咐下,跟著大姨夫屁顛兒屁顛兒地出發(fā)了,同行的還有兩個人。
大姨夫挑著扁擔(dān),前邊兩個柳條筐里裝著今晚和明早的飯還有厚衣褲,后邊的扁擔(dān)鉤掛著四個用柳條編的,像筐不是筐的東西。說它不是筐,是因為里邊不能裝東西,外形像一只大花瓶,喇叭口,細脖頸,大肚子,底兒是用麻繩纏繞綁好的活口;從喇叭口往里看,能看到外邊的光亮,脖頸處還有支棱的短樹枝。我問過大姨夫這是什么。大姨夫告訴我這就是淌魚的魚須簍,魚從細脖頸游進去就出不來了。我有點兒不明白:“大姨夫什么是淌魚,怎么淌?”大姨夫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br />
開始我跟在大姨夫他們后面撒歡尥蹶子,可是越走越荒,就連蝴蝶蜻蜓都沒有了,偶爾看見鷂鷹在空中盤旋。大甸子是鹽堿地不長莊稼,只有貼地長著稀疏的,沒腳背高的野蒿草,草上面粘著黑漆漆,油膩膩的東西。大姨夫說那是油,我納悶,草上怎么有油呢,后來真的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石油。我穿的涼鞋已經(jīng)看不出本色兒了,就連腳丫子都染上了黑色,腳底在鞋里打滑,干脆脫了鞋走,就是踩到蒿草上有點兒扎腳。
秋陽像個透明的大熔爐,晃得人的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大甸子蔫蔫巴巴的沒有生氣,一眼望不到邊的草甸子黑一塊,白一塊,好像鄰居大爺?shù)陌叨d頭,丑陋極了。
走了大約三個多小時了,看樣子他們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已經(jīng)累的走不動了,遠遠地拉在他們后面。大姨夫好幾次停下來催促我跟上,還嚇唬我說大甸子上有狼,嚇得我連跑帶顛兒氣喘吁吁地緊跟在他們后邊,生怕從哪鉆出一條狼來把我吃了,我有點兒后悔,要是知道這么遠我才不來遭這洋罪呢。
正當我懊悔不已就要躺地上耍無賴不走的時候,猛然聽見前面有嘩嘩的流水聲,大姨夫他們也停下腳步,放下肩上的擔(dān)子,坐下卷煙點著。我連滾帶爬地跑過去,到了跟前我大失所望,原以為是條大河,哪知道卻是好多條小溝渠。
小溝渠大約有四五米寬,水流很急,也很渾濁,溝子被人為地迭起了土壩,只留下幾道口子,溪水在這里聚集在一起,高聲喧嘩著,憤怒地往外擠,嘩嘩的流水聲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休息了一會,大家各自找到了能下漁須簍的地方。大姨夫脫掉褲子下到水里,水不深,剛過大姨夫的膝蓋,我把漁須簍遞過去,大姨夫把三個漁須簍安放好,又用鐵锨挖了幾锨泥壓在上面。我看還剩下一個漁須簍,就說:“大姨夫,這個讓我整?!睕]等答應(yīng),我脫下褲子就跳進水里,水剛沒過我屁股蛋兒。學(xué)著大姨夫的樣子,我埋好了漁須簍,大姨夫一使勁兒把我拽上岸,說:“你咋穿褲衩下去了,這又沒人看你,你怕啥,趕緊脫了晾干,要不晚上該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