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情】夜班崗(散文)
一
元旦假日期間,中央電視臺軍事頻道,播報了一則某部邊防官兵冒著暴雪嚴寒,在邊防線上巡邏的事跡??粗麄冊跊]膝深的積雪中艱難行進的樣子,感動和敬佩一齊涌上心頭,同時,也讓我回想起了當年在部隊站崗的一些片段。
有人說,沒有站過崗的兵不算真正當過兵,這話不無道理。當兵沒站過崗,就如同當兵沒打過槍一樣。站崗不僅僅是警衛(wèi)目標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對個人心理素質和靈活處置各種突發(fā)事件能力的培養(yǎng)鍛煉。一茬一茬的新老更替,一次一次的換班交接,一個一個的孤寂夜晚,總會有一些留在記憶深處的故事。
我與倉庫有緣,當兵十幾年,幾次換防調動,大部分時間是圍著倉庫轉。當戰(zhàn)士時站崗,當班長時“帶班”,當排長、指導員時“查崗”,因此,對“站崗”可以說深有體會。
站崗雖談不上苦累,也沒有技術含量,但卻是個很“粘人”的差事。尤其是夜間崗,不僅要忍耐和白天一樣的蚊蟲叮咬、風吹日曬、雨打雪凍,還要有比白天崗更高的警惕性,耐住比白天更多的孤獨,還要忍受因黑暗而產(chǎn)生的心理恐懼。有時白天訓練或施工累的精疲力盡,熄燈號一響倒頭就睡,但依然要強打起精神去完成那項訓練大綱上沒有,年度工作計劃里沒有,考核內容里也沒有,但又必須圓滿完成的任務。
特別是深夜的那幾班崗,更是有點兒“折磨人”。部隊有個俗語,“當官不當司務長,站崗不站二班崗”,這是個實情。司務長是連隊的“后勤部長”,一百多號人的吃喝拉雜睡全由他操持,有時還要協(xié)助給養(yǎng)員蹬著自行車去買肉買菜,可謂辛苦,但由于專業(yè)所限,提升的機會卻相對較少。
夜間的二班崗一般是晚九點至十一點(每班1.5個小時或2個小時),緊張疲憊了一天后剛剛睡熟,就被帶班員連推帶嚷的叫醒,迷迷瞪瞪的去換崗。寒冷的冬天,薄薄的被褥剛剛暖透,又要走進寒風刺骨的崗樓。等上完崗回來,凍透的身體再次鉆進冰冷的被窩,很長時間緩不過勁來。盡管這樣,我在部隊十幾年,從沒聽見過有叫苦叫累心懷抱怨的。
二
1977年,我連與另一個連隊合并為八連之后,在師部駐地執(zhí)勤,我們排被派往師彈藥庫執(zhí)行警衛(wèi)任務。給彈藥庫站崗,雖然可以不用像大門崗那樣肅整、刻板,但卻擔負著更大的責任。
師彈藥庫在據(jù)師部駐地約2公里的一個山溝里,五棟庫房,在遮天蔽日的白楊樹和密密麻麻的刺槐林里隨地形散布著,在遠處幾乎看不見庫房。因為庫區(qū)的西側山坡上有農(nóng)田,所以鐵絲網(wǎng)只圍了大半圈。倉庫的大門在山溝的開口處,緊鄰大門西側有一個磚混的方形崗樓,那就是我們崗位。那年,我雖然已經(jīng)有了一年的兵齡,不算是新兵了,但由于第一年在連部當通信員,沒站過幾次崗,所以對我來說,站崗是個新科目。
我們排搬進彈藥庫那天,負責倉庫管理的牟技師給我們簡要介紹了倉庫的情況,并囑咐我們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能放松防破壞、防敵特這根弦。他說以前彈藥庫附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敵情,六十年代(上世紀)初,曾有一個站崗的戰(zhàn)士被特務劫持到彈藥庫與師醫(yī)院之間的山洞里剝了皮;彈藥庫上空還多次升起信號彈。
聽他這么一說,那條白天都陰森森的山溝,讓我們產(chǎn)生了多多少少的恐懼心理。加之由于溝深林密,夜間時常有小動物走動,間或傳出淅淅索索、稀里嘩啦的聲音,所以,頭幾次上夜間崗時,大都很緊張。全排去看電影或搞夜間訓練,彈藥庫只剩一、二人值守時,更是有點風聲鶴唳,提心吊膽。
因為過度緊張,經(jīng)常會發(fā)生槍“走火”、“幻聽”、“誤判”等小故事。有一次全排去看電影,輪到一個入伍不久的新兵站崗,雖然還有一個帶班員,但他主要在宿舍周圍巡邏。那晚能見度很低,新兵睜大眼睛機警的四處張望著。忽然,他隱約看到門外的西瓜地里有個黑影向崗樓走來,立刻大喊一聲:“干什么的?站住,口令!”
那個黑影卻一點兒也沒反應,繼續(xù)往大門方向走。新兵急了,“嘩啦”一聲將子彈上膛,用槍指向那個黑影:“站?。≡俨徽咀∥议_槍啦!”
可那人好像還是沒聽見,這時,已經(jīng)看到他手上托著個籃球大的東西,該不會是炸藥包吧?
正當新兵心慌意亂時“嘿嘿,解放軍同志,給你個西瓜吃。”那人說話了。這時,新兵認出是給生產(chǎn)隊看瓜的聾老頭,但他驚魂未定,立刻回絕到:“不要,不要!”連說帶比劃。那個老頭有些尷尬,只好托著西瓜轉身回去了。
三
我也經(jīng)歷了上夜班崗害怕的階段。茫茫的夜晚,白日里口號震天,歌聲陣陣的營區(qū)睡了,雞犬相聞的村莊睡了,馬達轟鳴的田野睡了,白天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鳥兒們也睡了,只有身邊高高的白楊樹和無門無窗的崗樓陪著我。
一個人對著密林中那一棟棟黑黢黢的庫房,越看心里越發(fā)毛,越想心里越害怕:庫房后面會不會有什么情況?如果遇到敵人突襲怎么辦?為此,我想出了一些注意事項,如,接崗后要先觀察周圍的地形地物,看是否有異常有變化;進崗樓時要先對里面及周圍進行觀察;平時最好不要待在崗樓里,因為那是敵人“摸崗”的重點目標;不能在一個位置停留的時間過長;盡可能的站在身后有墻或有堅固物體的地方,以防壞人從身后襲擊;過庫房轉角時,不能貼著墻急轉,等等,并找到了一個自認為最隱蔽最安全的位置——崗樓的平頂上。在那上面,敵人不易發(fā)現(xiàn)我,而我卻能看得更遠更清楚,還能避開敵人的攻擊,更愜意的是上面平整干凈,可坐可臥。不過那是頭一、二個月的事情,一共也就上去了兩次。
站夜班崗雖然是在執(zhí)行任務,但那是真正的個人空間,是可以任意放飛思緒的時候。我常常仰望著皎潔的明月和浩瀚的星空,極力地想給早就藏在腦子的那些古怪問題找個答案,諸如,王母娘娘為什么要罰吳剛去砍那棵月亮里唯一的大桂樹呢?牛郎是怎樣挑著兩個孩子走過喜鵲搭成的“鵲橋”同織女相會?天上輪流值班的那二十八星宿,他們的職責是什么?為什么西北和東北天空星星稀少?那里是宇宙的“海洋”或是“荒漠”?還是《淮南子·天文訓》說的因共工“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
有時,也會無來由的冒出些瑣碎無聊的事:后勤小分隊的包子比我們連的好吃,有機會再去老鄉(xiāng)那里蹭一頓;通信連的女兵真能干,天天挑著兩大桶泔水喂豬,她們爬起線桿來怎么比我爬樹還要快?當?shù)剞r(nóng)田里干活的社員為什么都是女青年呢?聽說她們都不會縫衣做飯;星期天可以請假去找老鄉(xiāng)玩一會兒。
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是想家的時候。有時,看到月光下婆娑的樹影,會想起童孩時和鄰家的姐姐弟弟們在門前老杏樹的影子上學著小鳥跳來跳去的快樂,看到懸在山頭的彎月,會想起小時候曾經(jīng)扛起長長的鉤桿要爬上南山頂去摘月亮的天真,看到繁星點點的夜空,會想起夏天仰臥在麥場上聽長輩們講故事數(shù)星星的愜意,看到遠處點點的燈火,會想起父親、母親每年秋收時打著燈籠忙碌的身影······
崗哨每班兩人,一個是固定崗,一般由戰(zhàn)士擔任;一個是帶班員(巡邏哨),通常由班長、副班長擔任。帶班員主要負責檢查哨兵的執(zhí)勤情況,警衛(wèi)宿舍的安全,喚醒、督促接崗人員按時起床接崗,監(jiān)督下崗的戰(zhàn)士退子彈驗槍并做好交接。與固定崗相比,帶班員可就自在多了,只要不脫離職責范圍,在宿舍周圍巡邏的時間和查崗的時間都由自己定。
帶班人員大都已有了些處置突發(fā)事件的經(jīng)驗,雖然一般不會遇到大的問題,但從一些小事上也能反應出來。在團彈藥庫站崗時,我就曾遇到過一個小情況:從我們營房到崗哨要經(jīng)過一片菜地,過一個小溪。那晚上崗的是一個新兵,我知道新兵站崗害怕又孤獨,就和他多聊了一會兒?;厝ソ?jīng)過那片菜地時,聽見好像有人咳嗦了一聲,似乎還有淅淅索索的聲音。起初,我并沒有太緊張,因為離菜地不遠有一個廁所,可能是有人在廁所里。
當我過了菜地,卻聽見那種聲音是從身后傳來的,這回我有些緊張了,急忙俯下身體,端起沖鋒槍輕輕送子彈上膛,迅速迂回到一側,將那片菜地掃視了一遍。融融的月光灑在大片的卷心菜上,白茫茫的一片,如果有人或形體大的動物,就會一目了然,但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我擔心崗哨上那個新兵,就返身往回走。就要走出菜地時,又響起了那種淅淅索索的聲音,我順著聲音找去,嘿!原來是幾只刺猬在吃菜葉——早就聽說刺猬的叫聲像老人咳嗦。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聞到宿舍內騷腥難聞,向地面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槍架下居然蜷曲著三只大刺猬,不知誰將它們捉了回來。我讓一個老兵將它們扔掉,老兵回來說他扔在路邊后,被一個干部家屬撿了回去,她說在地下挖個小坑,把刺猬放進去,澆上一壺開水,刺猬皮肉就分離開來,那肉美著呢!聽起來好殘忍!
四
帶班也是開展談心活動的好機會,雖然不太符合要求。談心活動是部隊經(jīng)常性思想政治工作的有效方法,也是部隊思想政治工作的一項制度。通過談心,可以了解戰(zhàn)士的一些基本情況,及時準確地掌握戰(zhàn)士的思想動向,從而鼓勵先進,激勵后進,化解矛盾,增進情誼,密切官兵、戰(zhàn)友之間的關系。
我當班長、排長那會兒,連隊要求班長、排長了解自己的下屬,要像現(xiàn)在的粉絲了解偶像一樣,對每個戰(zhàn)士的思想動態(tài)、身體狀況、家庭成員及基本情況,以至婚姻狀況、生活習慣、喜好等都要心中有數(shù)。借帶班、查崗的機會進行談心交流,淡化了邀約談心那種生硬的形式感,也淡化了上下級之間那種無形的隔閡,就像平時拉家常一樣,彼此可以敞開心懷,實現(xiàn)心與心的真誠交流。我對很多戰(zhàn)士的認識,都是通過這種方式開始的。
時至今日,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部分戰(zhàn)士的家庭住址(門牌號),家庭主要成員及其生活狀況,甚至一些家里和個人的私事。這樣的談心交流,也能讓戰(zhàn)友們從中感受到部隊大家庭的溫暖,使戰(zhàn)友之間的情誼越釀越濃。
1981年底,我被調往省軍區(qū)所轄的一個綜合倉庫,先是在政治處任書記、干事,1985年初任倉庫勤務連指導員。
勤務連的主要任務是站崗執(zhí)勤。全連干戰(zhàn)總共四十幾人,除一個班隨連部居住,負責庫區(qū)門崗和夜間查崗外,其余四個班分住在與連部中心點呈放射狀的四個執(zhí)勤點上,其中有三個執(zhí)勤點都在二、三公里外的山峪里。由于人少崗多,戰(zhàn)士們白天、晚上天天上崗,有時還要增加上崗時間。連隊干部雖然不用親自站崗,但要輪流查崗,三條山峪四個崗哨一圈巡查下來,就是不停留的走也要一個半小時。
庫區(qū)是軍事禁區(qū),也是個風景名勝區(qū),加之離市區(qū)較近,慕名去游玩的人絡繹不絕。上級規(guī)定,進入庫區(qū)必須持有主管部門開具的通行證。就是持有通行證的人員要進入庫區(qū),也還要通過兩道崗哨,并且要有倉庫內的人員專門陪同引導。有一次,一位離休的大軍區(qū)首長要進庫區(qū)去游玩,但由于沒有通行證,被崗兵擋在了門外,他的司機下車一再解釋,那個戰(zhàn)士還是不讓進,最后只好電話請示上級主管部門才得以放行。類似的事我也遇到過幾次。
有一次,電視劇《劉連仁》劇組的一個導演帶著幾個美女到我們倉庫借三八大蓋步槍。他們把所借槍支裝上車后,那幾個美女提出要到里面的風景區(qū)去看看。保管員說“你們問張指導員?!边@下來了麻煩,能說會道又活潑的她們立刻纏住了我。我被她們纏的沒辦法,就跟那位導演開玩笑說,“如果能讓我在劇中扮演一個角色,我就帶你們進去?!蹦俏粚а荽蛄苛宋乙谎?,說:“你的形象太‘正’,沒有適合你的角色,等以后有適合你的角色一定找你。”誰知那個高一些的美女向她的同伴使了個眼色,還沒等我反映過來,幾個人就抬起我來,口中喊著“一、二、三”,將我橫著塞進了她們的吉普車里。這下尷尬了,我只好認真的解釋了部隊的規(guī)定,她們才怏怏而去。
五
像這樣能按規(guī)定執(zhí)行的事情不難處理,難辦的是那些從庫區(qū)外四面八方成群結隊涌入的游玩人員。軍事管理區(qū)周圍雖然都拉上了鐵絲網(wǎng),但那些銹蝕的鐵絲哪能擋住翻山越嶺到此一游者的執(zhí)著和勇氣,害的全連戰(zhàn)士沒有星期天節(jié)假日,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勸阻游人上。往往是剛剛把這一批勸阻回去,那面又有一批闖了進來,一天上山下山幾個來回,搞得戰(zhàn)士們疲憊不堪。
當夜幕降臨,人來車往的庫區(qū)和游人不斷的山野漸漸安靜下來,戰(zhàn)士們帶著一天的疲憊又要上夜班崗了。與我以前警衛(wèi)的師、團彈藥庫相比,那里點多面廣,山高溝深,草豐林密,地形復雜,而且?guī)旆勘姸?,物資龐雜,有些還是露天存放,哨兵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幸喜的是,無論是清風明月還是夜黑風高,無論是雷雨交加還是大雪飛舞,戰(zhàn)士們都高度自覺,毫不懈怠。我每次查崗,遠遠聽見哨兵問“口令”時,立刻就有了放心、欣慰的感覺。
二十歲左右的年齡,是精力充沛,活潑好動,對生活充滿激情的年齡,這些特征不僅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也體現(xiàn)在了站崗執(zhí)勤上。一個大雪過后的夜晚,我拄著平時查崗用的那把日本指揮刀,沿著戰(zhàn)士們?yōu)樯蠉彃唛_的縫隙一樣的山路去二號哨位,在距崗哨不遠時,由于雪凍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我還沒爬起身來,就聽“嘩啦”一聲子彈上膛的聲音:“誰?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