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過春節(jié)，始于正月初一，終于正月十五。初一之前，有除夕，可謂隆重。正月頭幾天，忙著拜年，十分熱鬧。初六至初十，有社戲，一點也不冷清。歡娛嫌短——初十以后，怎樣收尾呢？于是就有新春鬧龍燈的傳統(tǒng)了。
　　 小的村子，只鬧兩三夜，匆匆結(jié)束。像我們那樣的大村，上千戶人家，得分成近十個“門”，一門鬧一夜龍燈。要熱鬧，更講排場。憋了一整年的勁，此時要在龍燈上釋放出來。哪個門聲勢高，場面大，那個門就可以興旺一整年。
　　 門長是舉族尊敬的年長男子。另外滿足一個條件：三代同堂，有子有孫。村子里的人對族男族孫看得很重。據(jù)說細推上去，全村的人，都來自同一位祖先。他從遙遠的地方遷移至此。如今族人專門設(shè)立祠堂，將他的畫像高掛于墻，門口還立碑記載他選址的經(jīng)歷。
　　 “龍王”平時被供奉在祠堂里，跟祖宗一起，每逢重大傳統(tǒng)節(jié)日，享祀香火。那是一尊木刻金漆的龍形雕像，約一尺多長，氣宇軒昂。平日里布幔圍裹，大家難得靠近。等到春節(jié)臨近，就專門有人將龍王“請”出，清掃，補漆，鄭重地被安放在顯眼的地方，四周整日燭火通明，香煙繚繞。
　　 據(jù)說在龍王面前許愿，最是靈驗。我的一個姑婆，年幼之時，大哥當(dāng)兵去了臺灣，從此杳無音迅。她母親堅持每年在龍王前燒香許愿，希望有朝一日，兒子能夠重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過世之后，這個許愿的任務(wù)托付給了姑婆。結(jié)果到我姑婆也升格為“婆”之后，許的愿終于靈驗了——她的大哥竟然被找著了，而且還帶了一大家子從臺灣回來認祖歸宗。那時候我還小，沒多少記憶。但是據(jù)說臺灣大哥拜訪了幾乎每一位跟姑婆家哪怕只有一點點關(guān)系的族人，敘了長時間的舊（恐怕只是他自己片段式的回憶吧），最后鄭重地給每一位見過面的人送上專門從臺灣帶來的禮物。我得了一件掛飾。可惜年代久遠，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著了。
　　 龍王的另外一樣本事，據(jù)說是送“子”。在那個貧窮的年代，養(yǎng)兒防老，是很多家庭的觀念。觀音出現(xiàn)的場合不多，于是送子就由龍王代勞了。每年燈會，龍王的前方掛著一個類似古代招親的彩球。企望得子的夫妻，得像偷人參果的孫行者那樣，聲東擊西，趁龍王停歇的時候，半路殺出，飛身將彩球扯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回家，將之藏于被褥之中。眾人睜一眼閉一眼，假意追趕一番，最后念叨“龍王顯靈”。至于靈驗的次數(shù)，后人似乎并無統(tǒng)計。但是我的舅舅、舅媽，十分認真干過此事。如今他們八十左右，長年住在獨養(yǎng)女兒家中，女兒又生女兒，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莊子說：朝三暮四。其實總的數(shù)量是相等的，只不過分眼前與將來——現(xiàn)在得的將來也許是失，現(xiàn)在失的將來也許是得，但眾人喜怒便不一樣。拉長了看，神的安排又何嘗不是公正和靈驗的呢？
　　 家鄉(xiāng)的龍燈是板凳龍，因其“龍”身以數(shù)十乃至上百條板凳似的木板首尾相連而得名。連接處為一榫柱。榫柱頂上用橫榫固定，底下長出一尺，鬧龍燈者既可雙手把持，又可令兩條板凳若龍之關(guān)節(jié)，彎曲轉(zhuǎn)折。一條木板上面各有兩個固定的燈籠，紅布燭芯。一名壯男子，負責(zé)扛一條木板。最前面的板凳連接在“龍”頭上。最接近龍頭的，通常是單戶人家的“喜燈”，燈籠上方用紅絲線連綴。上一年家有喜事，尤其是新添兒、孫的家庭，花錢請人來鬧龍燈。一條燈板請一人。視家庭經(jīng)濟能力，少則十余條，多則數(shù)十條。龍燈規(guī)?？梢詿o限變大。喜燈之后是散燈。各家各戶，依男丁多寡，或一條（家有一個成年男子），或五、六條（父親加五子），尾隨其后?！褒垺蔽苍升埼残螤罨?，由族中公派一人扛抬殿后。
　　 最華麗的地方，當(dāng)然是“龍”頭。龍王雕像被跪拜“請”出，安放進房子一樣的柜板，四面紅綢遮飾，頂上一圈燈籠，燭光在暗夜里格外耀眼。后面跟著一進柜板，上面雕著飛龍，蝦蟹水族俱全，儼然是龍宮模樣。兩進柜板下方，各有一根粗大的柱子，柱上有橫柱，供兩個壯漢抵肩扛抬。此外，毎根大柱邊上還分別派專人用長木叉幫扶固定。龍頭抬起時，前面鑼鼓、喇叭、嗩吶齊鳴，營造聲勢許久。門長手提燈籠，前后協(xié)調(diào)。眾人等他下令，喊“起”時，龍頭便緩緩抬起，喊“歇”時，龍頭則徐徐放下。龍頭前行，身后一眾板凳依次向前；龍頭歇息，身后上百人依次將板凳以榫柱觸地，宛如龍伏地上，一溜燈籠熠熠放光。
　　 板凳龍最大的特點是人人皆可參與。因其游行的路線，已經(jīng)在白天藉由鑼鼓聲加以公告，所以老人、女人們早已站立在龍燈必經(jīng)的道路兩旁，等待一睹龍王經(jīng)臨盛況。心急一些的，徑直跑去祠堂，可以觀看龍頭木雕放入龍燈的儀式。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這時候的炮仗聲。夜空黑藍色，炮仗爭先恐后飛上去，響徹云霄，讓人想見西方的圣誕老人，自駕鹿車，搖著鈴鐺，派送禮物，既神圣，又祥和。
　　 沿途各家，要許愿的，早已在門口擺下供桌。主人執(zhí)燈籠，擎香，直立在道旁。心誠則靈。這一刻，在許愿者眼中，似乎有一條真龍，即將委蛇而來，賜福予他。
　　 供品依照古禮，為鮮潔的“牲、蔬、果”。豬肉煮熟，整刀置于紅漆托盤之上；鮮魚凍成羹。其余有鮮藕、糯米糕果外加米酒之類，擺滿一桌。正前方兩個大燭臺，中間香爐。龍王到時，家長引導(dǎo)全家人口膜拜。待龍頭停穩(wěn)，鞭炮齊鳴。主人許愿，幫忙之人分發(fā)禮物，一般是白面饅頭，見者有份。儀式完畢，炮仗一聲，龍王起身，吹吹打打，趕赴下一處。
　　 如此停了起，起了又停，幾乎將整個村子繞遍，龍燈開始奔赴村外，朝著為村莊遮風(fēng)擋雨的一座小山丘進發(fā)。
　　 離開村子的束縛，鬧龍燈的小伙子們頓時興奮起來。龍頭欲前時，他們拽住燈板，令其往后。龍頭走得慢時，又有人故意送力，頂著燈板往前。燈板連接處，吱嘎作響，背扛的人需用十分的力，方能防止它彎折過來，夾住自己?？庚堫^的人則經(jīng)受更大的考驗。用長木叉幫扶的人，像皇帝身邊的忠臣，龍頭左傾則左推，右傾則右扶。我甚至想，龍燈的設(shè)計，大概也寓意朝廷與百姓的關(guān)系——身處廟堂之上，得體恤下情；有時還要讓人民發(fā)泄一下，如此才能到達目的地。
　　 記憶中最美的景象，是龍燈爬上山脊。夜已深，野外一片漆黑。明晃晃、紅彤彤的燈籠，有序地在山上挪動。山脊的形狀，借由燈籠勾畫出來。燈稠處是龍頭，依稀可辨人聲鼎沸。隨后一溜，只見燈籠不見人。誰說中華民族沒有信仰？我們的信仰，是上千年的傳統(tǒng)。
　　 再熱鬧的戲，也要散場。但是散場前的壓軸戲，最為精彩。近午夜了。龍燈被引回村中央。在一片空地上，樂手們圍在一旁，起勁吹打。龍頭進到中央，龍身依次在它四周圍成圈。這么小的場地，有序擺放首尾相連的百來條燈板，并不容易。但是更難的，是接下來“鬧”的環(huán)節(jié)。炮仗響時，鑼鼓震天。龍頭依令而行，開始緩，慢慢加快。鼓點急，龍頭飛馳，龍身走馬燈似，漸迷人眼。此時人人摒息，不敢大意，生怕一走神，燈板會折過來夾到自己，或者傷及同伴。如此仿效龍蟠，龍燈一圈接一圈地盤旋，龍頭時而在內(nèi)，時而在外，直至眾人意興闌珊，鼓聲才開始舒緩。龍頭徐徐立住，開始上下一顛一顫，仿佛心滿意足。扛龍身的年輕后生們，慢慢緩過神來，重現(xiàn)有說有笑的輕松。
　　 鬧龍燈像打仗，令行禁止，松馳有度。眾人之間，精誠團結(jié)。高潮時吹奏樂器盡收，只用大鼓。鼓聲響，龍頭出征。如此三番五次，龍王威風(fēng)發(fā)揮到極致。最后門長令下，大家拿出早已備好的錘子，將橫榫敲出，大柱抽離，燈板分散，燭火通紅，各自回家。那被請來鬧龍燈的，還有豐盛夜宵等著他們。
　　 龍燈鬧完以后，田野上一般就會開始春意盎然了。綠的苗，潺潺的流水，婉轉(zhuǎn)的鳥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