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櫝(小說)
爺爺從醫(yī)院回來的那天,他們在院子里打了一刻鐘。
院子里的樹落下第一片葉子的時候,爺爺就有點異常了??偪人裕豢染褪前胩?,停不下來,開始是干咳,喉嚨癢,總要咳,卻啥也咳不出。后來就是咳痰,帶點血絲,他沒在意。他活到八十七,身體早已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異常,都被他給扛過去了,他以為,這次也不例外。他的四個兒女更不會在意他的身體,在他們的心里,老父親已經(jīng)活得夠久,活成了一個累贅。直到有一天,爺爺喘不上氣,無論他怎樣費勁地張嘴,那氣總是吸不進,他喘著粗氣,去了醫(yī)院。這一去,醫(yī)生就不讓他回,讓他住院。
爺爺不肯,大聲嚷,我要回去,家里谷子還沒收呢。他還要嚷,但換氣不過,只得住了嘴。醫(yī)生懶得理他,只對陪著他的我三姑說,去住院吧,先交2000。
此后好久年,三姑不時會回憶起那刻,她說那個時候,她捏著那張薄薄的,兩寸來寬的條子,心臟打鼓一樣跳,一直跳,一直跳,越跳越厲害,一直跳到嗓子眼。說到這,她總會撫著胸口,仿佛心臟又開始撲通撲通起來。她到底是受到了驚嚇,爺爺去世多年后,三姑死于心臟病,醫(yī)生說,她的心臟比常人大,就是常年受驚嚇的表現(xiàn)。
爺爺住了院,做了很多檢查。抽血,一管接一管,爺爺對來抽血的護士嘟囔,血都抽干去,好人進了你們醫(yī)院都要病了的。護士把臉藏在口罩后面,并不理他,只管把血收好走了。醫(yī)生讓家屬去辦公室,指著片子說,肺都白了,全浸在水里,怪不得喘不上氣,先要把水抽了。家里人也要有思想準備,肺里長水不是好事,一般就兩個病,肺結(jié)核和肺癌。
爺爺?shù)乃膫€兒女,大伯,二姑,三姑和我爸,臉色都變了,誰也不敢吭氣。良久,大伯問了句,這病得花多少錢?
那不一定,得看什么病。醫(yī)生說。
為了找出爺爺是什么病,花了一萬多,最后說是肺癌,晚期了,癌細胞到處跑,有的還跑到了腦子里,已經(jīng)沒幾天活的了。大伯他們一天也不想讓爺爺在醫(yī)院里多呆,讓醫(yī)生抽了肺里的水,就辦了出院手續(xù)。
爺爺出院,住在誰家,是一個大問題。他們將爺爺放在躺椅上,躺椅架在院里,他們聚在一塊商量。大伯認為應(yīng)該讓爺爺住我家,理由是我家就我爸和我,家里寬敞,爺爺是病人,得住舒服一點。我爸認為大伯是老大,老大是一家的頂梁柱,有責(zé)任也有義務(wù)照顧爺爺。而二姑三姑則認為,她倆是女兒,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管家里的事。我爸說,法律上兒子女兒都要養(yǎng)父母的老。三姑反唇相譏,說后山那片竹林,是爺爺?shù)?,每年能出五千塊,怎么只分給兒子呢?
他們吵成一團。
那天是臘八,天很陰沉,頭頂上的天空,云層壓得很低,慢慢地,起風(fēng)了,地上的塵土草屑,揚起來,又落下,落得爺爺一臉一身,刺得爺爺又咳起來,咳一陣,止不住,他用手捂住了嘴,咳嗽變得低沉起來,胸腔里似有兩只怪獸在撕扯。我走過去,幫他把身上的被子拉上一點,他朝我點點頭,表情想露出一個笑臉,可沒有成功。我仔細盯著他,他的臉,被歲月風(fēng)干后,像一只核桃,皺皺巴巴。眼睛混濁,就像放久了的雞蛋,磕開之后,蛋黃蛋白混成一團,散了。我的背心冒出一層冷汗,粘粘乎乎,很不舒服。
他們打了起來,猝不及防地。大伯突然撲向我爸,兩只手架住我爸的肩膀,我爸大約沒料到,但也只遲疑了片刻,反手絞住了自己大哥的手臂。兩個姑姑嚇了一跳,各自退開兩步,嘴里發(fā)出兩聲干嚎。我爸比大伯小了整整一輪,按說更身強力壯,但大伯天天干農(nóng)活,能徒手舉起一麻袋糧食,壯得像頭牛牯,反觀父親,早已不干農(nóng)活,成日價和一群老堂客們混一塊,誰家老人過了,一群人跑去幫忙,賺幾百,幾個人分了。要不就陪她們打點小麻將,贏點小錢,一日復(fù)一日,身體早已掏空。我爸自然不是大伯的對手,幾下就被大伯甩在地上,臉上挨了大伯幾拳,血從鼻孔流出來,糊了一臉。我撲過來想將他們拉開,還沒走幾步,后背一陣劇痛,返頭一看,我的堂妹,大伯的三女兒,呲著牙,手持木棒,劈頭蓋臉打過來,我只得邊退邊抵擋,前臂又挨了幾棒,混亂中,也不知道是誰將我們拉開了。土坪上,塵土飛揚。爺爺咳得更大聲。
爺爺被抬進祠堂。三叔公坐在祠堂的主位上,叫大伯和我爸跪下,二姑三姑和他們站成一排。三叔公雙手扶住拐杖頭,說我們這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兒子不管老子的。這事要嚴懲,不能帶出個壞頭。
我爸“噌”地站起來,罵道:“你個老不死的,我家的事不要你管?!庇腥诉^來扇了我爸兩巴掌,將他打在地上。那人是三叔公的兒子,三叔公是族長,他兒子少族長。對族長不敬,該打。他說。
三叔公給分配任務(wù),爺爺住我家,大伯家管飯。飯不能隨便,每頓至少得一葷一素。這下輪到大伯不干了,質(zhì)問三叔公,憑啥老四那逼崽子不管飯?三叔公抖了抖已經(jīng)花白的眉毛,說老四的婆娘跑了那多年,自己都是有上頓沒下頓,要他管飯,不怕餓死你爹?大伯反駁不了,只會呼哧呼哧地喘氣。
正僵持著,不知誰給村長打了電話,二百多斤的村長像座肉山擠進了祠堂,一邊走一邊用手機在約晚飯。三叔公見村長來了,忙起來讓座,村長用兩只肉手將三叔公按回去,說你老是長輩,快坐快坐。自己在下首找個位子坐了,開口就說,要過年了,我忙,你們也忙,我就說兩句,陳老爺子就住在老四家,老大管飯。老大要是不服,換著來也成。大伯喉嚨滾了幾滾,說行吧,聽村長的。
爺爺這時開口了,說族長,村長,我要講幾句。村長揮揮肉手,移動了一下屁股,說你講。爺爺說,今日趁著族長和村長都在,幫我做個見證。我今年八十有七了,白糟蹋了幾十年糧食,啥也沒給孩子們留下,還要拖累他們。好在,我也存了點東西,你們誰愿意照顧我,我死后,那東西就歸誰。不管兒子女兒,誰伺候我,就歸誰。
大伯嘴角抽了幾下,說給老四吧,老四家困難。
真給老四?爺爺問。
給。大伯說。
那也要得,族長,村長,麻煩你們幫我寫個條子做見證。我以前在城里做金匠,留了一塊金磚,那時是十六兩秤,稱了有兩斤五錢。
祠堂里吸氣聲一片。
爹,你真有金磚?二姑說。
有。我有一個盒子,你們都見過,暗紅的,盒子外頭有把鎖,銅的,金磚就放那里頭。
爺爺指著大伯和我爸,說,你們?nèi)ノ曳坷?,把西邊靠門邊的那塊磚拿開,伸手進去,有個盒子,金磚就在里頭。
大伯他們面面相覷,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同時奔出了門外。
我們在祠堂等著。沒有人說話,空氣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三叔公扶著拐杖,閉著眼。村長斜躺在椅子上。兩個姑姑不時到門口張望。
大約過了一刻鐘,大伯和我爸回來了,兩人面露喜色,手上捧著一個盒子進來。
那盒子暗紅色,像被豬血浸過。外面有把鎖,金黃的,沒有一點銹。
大伯將盒子交給爺爺。爺爺接過抱在懷里,閉著眼摩挲良久,才緩緩睜眼說,金磚就在這里了。剛才老大老四都捏過,應(yīng)該知道份量。我死后,就東西就是你們的。
爹,真不論兒子女兒?我要是伺候你,我也有份?三姑問。
都有份。爺爺說。
要不我們都伺候爹,一家一個月,我是老大,從我家開始。大伯說。
我家敞亮,空氣好,有利于爹養(yǎng)病。我爸說。
都莫爭,陳老爺子就住在老四家,其他三家輪流送飯,一月一輪。村長說。
村長,還是一星期一輪吧。一月一輪,嘴巴都吃膩去。三姑說。
村長一愣,說是哦是哦,一星期一輪,從今天開始,陳老大你今天就送飯,三菜一湯,就按這個標準來,每餐要有肉。
曉得曉得。四兄妹都說。
誰拿張紙來,我給你們寫個見證,你們四兄妹簽個名,按個手印,這事就成了。
大伯的孫子放學(xué)了,正從祠堂前面過,大伯奔過去,奪了書包,抽出個本子,撕了張空白紙遞給村長。村長從口袋里掏出鋼筆,旋開筆帽,將筆尖放在嘴前哈了哈氣,龍飛鳳舞寫下見證,讓大伯他們四個簽字畫押,以此為證。
爺爺被抬回我家。父親從柜子里搬出棉絮,墊被,將床鋪好,用手壓了幾下,說軟乎。三姑不放心,走過來壓了壓,說不夠暖,讓我爸再拿一床。我爸說沒了。三姑說明日她帶一床來。
是夜,我和我爸守在爺爺床前,爺爺總是昏睡,我爸坐了一陣,不停打呵欠,站起來走了幾步,連伸了幾個懶腰。他幾處望望,對我說,你守著你爺爺,我出去一下。
我坐在爺爺床前,他依舊昏睡,沒有一絲醒來的跡象,我有點怕,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有那么一絲氣息拂過我的手指。我松了口氣,重新坐下來。這夜沉如水,實在百無聊賴,隨手拿過桌上一本書來看。其實算不上書,幾頁破紙,封面還在,被煙薰了,上面半截暗黃,下面發(fā)黑,中間黃黑交叉。封頁上四個大字還能看清:民間故事。我翻開來讀:從前有個年輕人,對他的父母非常孝順。有一年,他的父親生病了,眼睛看不見。年輕人找了很多大夫,給父親看病,可一直都沒有效果。他的內(nèi)心非常著急。天上的神仙見他如此有孝心,就化成一個乞丐路過他家門前,裝作討一碗水喝。喝水的時候,神仙跟年輕人說,說是山里的母鹿的奶,可以治眼疾。年輕人一聽,謝了乞丐,就去抓母鹿……
故事到這就斷了,下面的字被薰黑,看不清了,也不知道這年輕人有沒有去找鹿汁。爺爺依然睡得人事不知。我也有些困,倚在椅子上打盹。半睡半醒之際,聽見爺爺叫我,說是想喝水。我給他倒了半杯水,扶正吸管,讓他喝。他問,幾點了?我看了看手機,說半夜了,要不你再睡會。
爺爺說,不睡了,以后有的是時間睡。趁現(xiàn)在沒人,我們爺孫倆說說話。小默啊,你想不想要金磚?
我說,我不想呢。我伯我姑他們要。
爺爺說,你是個好孩子,不爭不搶的。他們搶了金磚,裝金磚的盒子你拿著,你也落點東西在手上,就當(dāng)爺爺留給你的念想。你再給我喝點水。
爺爺似乎有點累,喝完水后身子就斜了下去,他說,小默你去把窗戶打開,外面有只鳥叫了半天,你去放它進來。
我看了一眼窗戶,外面什么都沒有,連棵樹都沒有,哪來的鳥?我打開窗戶,外面墨云翻滾,風(fēng)吹得草在亂舞,沒看到什么鳥。
爺爺,沒有鳥。我邊關(guān)窗戶邊回頭對爺爺說,他已經(jīng)睡著了。
大伯連著送了一個星期的飯,二姑開始接班。大伯拉著二姑,說他心里有些不安。
“你說老頭子到底有沒有金磚?”大伯問。
“應(yīng)該有吧,當(dāng)年我爹不是一直在金店做事嗎?”
“就怕一場空?!?br />
“總是自己的爹,不能不管吧。再說爹老實了一輩子,從來沒說過假話,不能臨老了來騙我們吧?!倍谜f。
爺爺回來后,每天出氣多,進氣少,我總怕他突然就不進氣了,但他經(jīng)得熬,一直熬到臘月二十八,我三姑送完最后一餐飯后,他就有點氣若游絲的意思。
一家人都聚在爺爺床頭。爺爺費勁地半睜著眼,招呼大伯他們湊近一點。讓大伯去摸他的前胸貼身口袋。
大伯掏了半天,掏出一串鑰匙,銅的,閃著金色的光,在燈光下耀得人眼睛疼。
你們四個都很好,照顧我這么久。我也努力活到今天,正好你們也送了二十一天的飯,每家不多不少,正好七天,做到了公平。我死后,你們打開盒子,里面的金磚,你們四個人平分了,至于盒子,就給小墨了,他照顧我這么久,是個好孩子。我做了你們一世的爹,我死后,希望你們不要爭不要吵,一家人要團結(jié)。
這是爺爺遺言。第二天一早,他就被送到火葬場,三姑找了關(guān)系,搶了臘月二十九那天的第一爐。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爸的兄弟姐妹齊聚在我家,就等著打開那個盒子。三姑叫了她一個開金店的朋友來,說是可以當(dāng)場驗貨,當(dāng)場收購,那人是個胖子,帶著一口大號工具箱。他一開口就笑,給大家發(fā)煙,說著“發(fā)財發(fā)財”。大伯謹慎地接過煙,不吸,別在右耳上,問胖子現(xiàn)在金子是什么行情。胖子說,不好說,先得看貨。
盒子打開得很順利,鑰匙插進鎖里,一扭,“啪”地一下就開了。眾人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盒子打開,一塊黃燦燦的金磚照進所有人的眼睛里。大伯不由地吞了一口口水。
胖子小心翼翼地接過金磚,左看右瞧,不時用手指敲一下,只差伸牙去咬了。半晌,胖子將金磚放在桌上,回頭打開工具箱,找了個小錘,在金磚上敲一陣,金磚發(fā)出沉悶的回聲。
“咋樣?”三姑小聲問,生怕驚擾了誰一樣。
“姐,這金磚有問題?!迸肿幽樋逑聛怼?br />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爹留下來的傳家寶,會有什么問題!”三姑踢了胖子一腳。
“據(jù)我的經(jīng)驗,是有點問題,真要是塊純金磚,應(yīng)該更重些?!迸肿颖惶?,做出一副呲牙裂嘴的表情。
為了搞清這塊金磚到底是真是假,大家連夜坐胖子的面包車去胖子的金店。胖子開車,大家圍著坐。大伯坐在我的左手邊。一路上,他沒說一句話,拿出煙來抽,他開始手抖,總是點不著,我?guī)退褵燑c上。車上其他人也不做聲,仿佛怕驚擾了一個悠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