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奶奶
　　 作者：袁琪
　　
　　 歲月是一部有嚼頭的書，那些溫暖的場景刻骨銘心的留在我記憶的長河。農(nóng)歷9月10日是我奶奶的生辰，若奶奶在世已經(jīng)118歲了。奶奶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每當她老人家生辰的那天，記憶像決堤的河水噴涌而來，與奶奶一起生活的那些情景，就滔滔不絕沖刷著我的思緒，令我沉浸在苦難的歲月和幸福時光。
　　 茅屋簡陋星點綴，
　　 甜睡暖懷化秋涼；
　　 晨曦初露祖母醒，
　　 美夢飄香飯更香；
　　 無微不至百般護，
　　 祖孫情誼觸上蒼；
　　 操勞一生歲月老，
　　 愛芽茁壯滿庭芳；
　　 今日祖母百誕辰，
　　 孫兒已是古稀人。
　　
　　 我出生在一個窮苦的農(nóng)民家庭，母親生育我們姊妹五個，兩個哥哥都因出天花夭折，只剩我們姊妹仨人，人民公社時期，父母親每天積極參加集體生產(chǎn)勞動，按勞取酬，多勞多得，我們吃得飽穿得暖，日子過得很幸福！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1956年3月的一個早晨，姐姐和往常一樣，給弟弟穿好衣服就帶著我倆去找媽媽。因為父母親每天都起得很早，不是下地干活就是忙于家務。而那天早晨我們卻在另一個窯洞里找到了她。我們看見媽媽躺在地下的草簾子上，雙目緊閉，無論我們怎么喊叫她都一動不動。這時，弟弟一下子撲到媽媽的身上，邊喊媽媽邊哭，我和姐姐哭的更傷心，媽媽就是不吱聲······
　　 一會兒父親回來了，他身后還帶著好多人，包括爺爺奶奶，奶奶流著淚連拉帶拽才把弟弟從母親的身上抱開，弟弟撕心裂肺般的哭聲使在場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同情的淚水，我和姐姐跟在奶奶身后默默地流淚，盼著媽媽能夠馬上醒過來。這時，奶奶告訴我們：“你媽媽早都咽氣了，人死了是不會再活的。有奶奶在，你們不要害怕…”就這樣，媽媽就永遠的離開了我們。那時因我年齡太小，媽媽的音容笑貌至今我都模模糊糊。但她的影子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后來聽奶奶說媽媽是患肺結(jié)核去世的，那年她才二十八歲。
　　 從此我們姊妹仨人就跟著奶奶又回到老家，與幾位叔叔、叔母一起居住共同生活。六零年因為自然災害，遭了年謹，人多粥少，奶奶只好和叔叔們分了家，把我們又帶回到母親在世時居住的家里。
　　 因奶奶體弱多病加之又是小腳，干不了重活，所以，窮人家的孩子就早當家。我經(jīng)常幫奶奶剝榆樹皮、挖野菜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奶奶就是我們生活的依托和精神支柱。為了養(yǎng)活我們，她起早貪黑地干活，給姐姐梳頭，哄弟弟睡覺，洗衣做飯……
　　 那時我們家里很窮，奶奶把我們姊妹仨個穿的衣服，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姐姐穿了給我穿，我穿過后再讓弟弟穿。就這樣艱難的維持著日常生活，只盼著我們早點長大，奶奶就心滿意足了。奶奶有聰明的智慧和堅強的毅力。我們姊妹仨個身體不好，經(jīng)常生病，她都無微不至地關懷和照顧。尤其是我從小就體弱多病，每次得病都很嚴重。有一次因出膚花，差點丟了性命，奶奶寸步不離地守護在我的身邊。醫(yī)生說：“你這孫子的花還沒有出來，病可能不行了，我沒有辦法醫(yī)治，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蹦棠陶f：“哪怕只有一絲希望，我也不會放棄的！”她用棉花蘸鹽水慢慢地擦濕我哪干裂的嘴唇，然后又把研細的餅干沫用紙桶吹到我的口舌中間，然后把糖水滴到嘴里的餅干上，餅干隨著糖水慢慢的流到胃里。就這樣奶奶經(jīng)過十多天的日夜守候，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醒了過來，奶奶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蒼老了許多，額頭上的皺紋和兩鬢的白發(fā)又增添了許多，我心疼地依偎在奶奶的懷里，悲喜交集，泣不成聲，奶奶喃喃地說：“有奶奶在，你不要害怕，我給你拿好吃的去！”
　　 奶奶的一生經(jīng)歷了許多坎坷，孫子孫女因出天花就夭折了好幾個，把她都嚇怕了，但她都堅強的挺了過來。她為我們操勞了一輩子，卻沒能過上一天好日子。在那艱苦的歲月里，是奶奶把我們送進了學校，是奶奶叫我們好好學習，長大后和爺爺一樣為國效力。奶奶經(jīng)常給我們講“軍民一家親”的故事。
　　 1936年曲子解放后，紅軍首長和部隊戰(zhàn)士們就住在我家里，在烽火臺站崗放哨，她給戰(zhàn)士們洗衣服，幫隊伍紡線、織布。奶奶講，那時候爺爺在曲子老爺廟教書，以私塾先生的身份做掩護，在曲子縣秘密為黨工作，派學生給部隊送信或取回信件交給縣委。爺爺因公務繁忙，很少回家?guī)湍棠谈杉覄栈睿棠虖臎]埋怨過，從爺爺?shù)男袆又校棠坦烂诟纱笫聝?，但她守口如瓶從來沒有給任何人講過。新中國成立后，為了解放婦女的小腳，爺爺和婦女代表韓梅英，經(jīng)常帶隊下鄉(xiāng)給婦女解裹腳布，為這件事奶奶還吃過韓梅英的醋，和爺爺也吵過嘴。但無論如何奶奶仍然積極配合支持爺爺?shù)墓ぷ鳎驗槟棠桃彩抢p足的受害者。解放小腳運動結(jié)束后，曲子人民公社召開先進代表和模范家屬頒獎大會，爺爺帶著奶奶也上了臺，人人胸前佩戴著大紅花，在熱烈的掌聲中，工作人員又給臺上的模范人物頒發(fā)了獎狀。在頒獎臺上，奶奶還見到了韓梅英，她留著一頭短發(fā)，而且還是一雙“解放腳”，她拉著奶奶的手，非常親熱：“嫂子、嫂子”的稱呼不停！韓梅英待人和藹可親，舉止大方，無愧于新中國的婦女代表。后來她們倆還成為了好朋友，她給奶奶您還發(fā)了一本接生手冊，手把手地把您培訓為村里的接生員，解決了本村產(chǎn)婦無人接生的困難。
　　 奶奶非常自豪的常給我們姊妹兄弟說：“跟著你爺爺上臺領獎，是我這輩子最光榮的一件事，沒齒難忘！”奶奶寬以待人的革命精神值得我們學習和敬佩。奶奶還告訴我們，以后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堅強地往前走，千萬別因為貧窮而懈怠。
　　 一場大病之后，我的身體骨瘦如柴，奶奶倍加疼愛于我，每次出門都得帶上我這個“小尾巴”。她和人說話時我在旁邊仔細聽著，她干活時就我跟著她干活，在她跟前，我學會了做飯、洗衣服、補衣服、捻毛線織襪子等等的家務活······
　　 我上小學時學習成績一直突出，奶奶為了鼓勵我，每天特意給我做添加了花椒粉、蔥花，洋芋卟啦捏的疙瘩，我拿到學校當干糧吃，同學們也要嘗著吃，他們都夸說奶奶心靈手巧，做的饃非常香甜可口。升到五年級時，我就到二十里路開外的曲子鎮(zhèn)街道讀完小，周末才能回家取一次干糧。每到星期六下午，奶奶很早就為我做好了飯菜，早早地就等候在家門口，我一見到奶奶，就急不可待地撲到她的懷里，讓她幾下。走進屋子，一股香噴噴的飯菜香味撲鼻而來。這時的奶奶已雙手端過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面，讒貓一樣的我接過碗，狼吞虎咽地一下子就吃了兩大碗，吃的滿頭大汗，奶奶一邊為我擦汗，一邊還問我吃飽了沒有。我本來還想吃，忽然發(fā)現(xiàn)臊子面都叫我吃完了，見爺爺他們卻吃的是洋芋卟啦，喝的清湯寡水的小米米湯?？吹竭@些，我心里難受極了。這時，奶奶摟著我，淚流滿面，非常親昵的說：“奶奶我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一輩子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只盼望著你們姐弟幾個快點長大，多念點書，找一個好工作，奶奶就心滿意足了，也給你那去世的娘有一個好交待。家里還有點雜糧，我好好留著，給你們做干糧，也讓你爸偏吃一點，咱們一家子人都要靠他勞動養(yǎng)活，你爸要是累倒了，咱們這個家就垮了，你們還能上學嗎？”奶奶語重心長的一番話，使我明白了一切，非常理解奶奶的一片苦心。我每周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日早上幫奶奶推石磨子，磨下的糜子面和上洋芋疙瘩給我做干糧，下午還要步行二十多里路，到校上晚自習。從周一到周六，吃的都是從家里拿來的奶奶用洋芋卟啦捏的疙瘩。冬天凍得啃不下，夏天怕發(fā)霉只有在太陽底下曬干，然后用開水泡著吃。但我卻感到很幸福。因為有奶奶的大力支持，我才有上學讀書的機會。暑去寒來，每周都要回家拿干糧，每次回家都有奶奶燒的熱炕頭，覺得是那么的溫暖和幸福，沒媽的孩子非常凄楚惜惶，于我們姐弟來說有奶奶才算有家，在奶奶的心目中，孫子就是寶貝，非常疼愛。
　　 寒暑假期間，我發(fā)現(xiàn)奶奶每天都起的很早，是因為要去干活，我為了能給奶奶幫點忙，每晚都半睡半醒，奶奶每次起床未干活前，生怕把我吵醒，常常悄悄地跪在我的枕頭前，端詳著裝睡的我，用她那骨瘦如柴的手，輕輕地扶摸著我的臉蛋，摸著摸著，我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幸福的淚水。睜開眼一看，她卻在笑，笑的是那么的美，滿臉的皺紋都好像盛開了的鮮花，我激動地摟住奶奶，在她的臉蛋上連親幾下，奶奶撫摸著我的頭，那時我是多么的幸福。如今，我依然記憶猶新。
　　 奶奶的針線茶飯手藝很好，所有的五谷雜糧只要經(jīng)奶奶的手做出來，都會有一種特別香甜的味道。奶奶勤勞節(jié)儉，做事勤快，對家里的活路總是安排的有條不紊，什么季節(jié)準備什么籽種，做什么農(nóng)活，她都提前安排的妥妥當當。
　　 入冬前，她根據(jù)家里的票證和經(jīng)濟收入，計劃著過冬的棉衣，爺爺或父親穿了的衣服拆洗修補后，添點新棉花縫給我穿，我穿了的用同樣的方法縫給弟弟穿，弟弟穿了的洗凈做補丁，她都安排的井井有條。每次過年期間，親戚拿來好吃的好喝的，她從來都舍不得獨自享用，都要等全家人齊了才按人頭分配著吃，奶奶常說：“人有大小，嘴沒大小?！蔽沂迥缸龅娘埐藷o味時，她不但不埋怨還說些“巧媳婦做不了無米之炊”之類的話來安慰。有時我家來了閑串門的，奶奶都留著等飯吃了再走：“她常說吃不窮、喝不窮，打算不到一世窮。”奶奶雖然沒有文化，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句句在理，鄰居們無不敬佩。
　　 隨著姐姐的長大，不久就結(jié)婚出嫁了，我完小畢業(yè)，弟弟小學畢業(yè)，奶奶卻因年邁加疾病纏身，已屈膝駝背，也無力做干糧供我倆同時上學了。為了照顧奶奶，我主動放棄了上初中的學習機會，讓弟弟讀完小然后再上初中?；丶液笪野鼣埩怂械募覄栈?，還給奶奶梳頭洗腳，她堅決不讓我洗，說她的裹腳布、腳是很臭的，還是她自己洗，但我把她強行按坐在凳子上，一層層地打開裹腳布，因時間長沒洗腳，白皮亂淌，到處老繭，的確很臭，但再臭我也要洗，沒有她也就沒有我的今天。奶奶七歲時就開始緾足，四個小腳趾都被折斷骨頭，用白粗布條壓綁在大拇指頭旁，好像小孩子的拳頭。萬惡的舊社會，好好的腳就這樣被治殘了。我給奶奶洗完腳，剪短腳指甲，修完老繭，用裹腳布一層層地纏緊包好，穿上襪子。讓奶奶慢慢起身試著走看再疼嗎，奶奶邊走邊笑著說：“還是我孫子孝順，不但不疼而且很舒服，算奶奶沒有白養(yǎng)你，奶奶我終于享福啦！”
　　 奶奶因操勞過度身體瘦弱，眼睛凹陷，就形成了倒扎睫毛，我經(jīng)常用小鑷子給她拔睫毛茬。奶奶喜歡看電影，只要我隊有放映隊來，我和弟弟就拿著木凳，每晚輪換背奶奶去看電影，給她講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鄉(xiāng)親們都羨慕地說：“你終于把倆個孫子抓養(yǎng)大了，看他們又乖又孝順?！蔽覀兟犞埠荛_心。
　　 奶奶是個好媳婦，又是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一個好奶奶，太爺住在離我們幾里路外的山下小爺家，奶奶經(jīng)常特意給太爺做些好吃的飯菜讓爺爺用小罐子送給太爺吃。也經(jīng)常拖著她那行動不便的小腳去給太爺洗換衣服，送新做的布鞋。她教導我們：“輩輩雞、輩輩鳴，輩輩小雞叫小鳴?！蹦棠踢€能說公斷直，村里或親戚家發(fā)生了糾紛，只要她一出面就會化干戈為玉帛。
　　 我輟學后，一直在家?guī)湍棠谈梢恍┘覄栈顑?，但我一直體弱多病，干不了重體力活，奶奶看在眼里愁在心里，經(jīng)常托人給我找輕松的活干。后來商業(yè)招工我就被錄用了，但我舍不得離開奶奶，不愿意去。經(jīng)奶奶三番五次的勸說，我終于戀戀不舍的離開了我親愛的奶奶，獨自踏上了人生的征程。幾年后弟弟也參加了工作，就這樣我們先后都離開了養(yǎng)育我們長大成人的爺爺、奶奶、父親。
　　 我在環(huán)縣工農(nóng)兵商業(yè)服務站（商業(yè)局）報到后，被分配到縣城人民食堂當炊事員，以后又被調(diào)到離縣城幾百里路外的基層供銷社當營業(yè)員。那時的基層交通很不方便。貨運馬車拉，郵件騾子馱。所以收發(fā)信件很困難，一個月才能收到爺爺寫的家信，每收到一封我都會反復看多遍，然后壓在枕頭底下，想家想奶奶時就拿出來再看，仿佛爺爺、奶奶、父親就在身邊一樣。
　　 在那個年代，一般職工每年才有七天的探親假，新職工三年轉(zhuǎn)正后，才能享受探親假。我每天早上學習，十點開門營業(yè)，晚上還要開會。經(jīng)常送貨下鄉(xiāng)，幫助生產(chǎn)隊發(fā)展經(jīng)濟作物的種植，特別的忙。好容易熬過了三年，終于有了探親假，我喜出望外，坐著到縣城拉貨的馬車，走了三天才到達縣城。我馬上排隊買了班車票，急急忙忙趕回家去，見到奶奶，我一下子就撲到她的懷里，泣不成聲，奶奶邊哭邊喊著我的乳名——宗長(zhang)：“我當你把奶奶給忘了呢，可把奶奶都快想瘋了！”我們奶孫倆哭了很久，然后我才攙扶著奶奶進了窯洞，我看到地下放著許多的野菜，忽然明白了一切，奶奶的生活一定很艱苦，難怪她這么瘦。原來爺爺每次寫信為了安慰我，都說家里一切都好，吃的飽穿的暖，我也信以為真。進家門一看就明白了一切，但奶奶一直都不說她苦。一會兒摸摸我的臉，一會兒拉拉我的手，左看看右看看，高興的說：“國家的飯就是好，我娃長高了，也長胖了，只要吃的飽穿的暖，奶奶也就放心了，但你一定要好好工作，別占國家的便宜，為我爭氣為咱們家爭光，千萬別辜負我和你爺爺?shù)钠谕?！”奶奶的話我感到特別的溫暖和幸福，但我未能在她身邊盡孝，也十分內(nèi)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