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旱(小說)
一
靜生三鍬五鍬扒開田頭的最后一道口子,才抹了一下汗津津的額頭。那綹討厭的頭發(fā)又垂落下來,像一條吸附在腳脖子上的螞蝗,三兩下還揪不下來,制服不了一樣。靜生把那撮長毛又往后腦勺抹了又抹,見它終于不再像一條軟塌塌的鼻涕蟲往前墜,才放心地去拖拽水管過來。他發(fā)誓要剪了那撮長毛,那礙事的長毛。
天還有暗影兒。滿天地霧蒙蒙的灰,濕濕的露氣里,涼意甜津津的,有一份慵懶的舒爽,像一個極疲憊的人,連續(xù)打出幾個哈欠來的醒神勁兒。雖然這醒神勁兒持續(xù)性不長,但終究還是能帶給人些許快感的。這個夏天的涼爽啊!靜生想:空調算個屁呀!屁也不是!
“狗日的!”看著水從水管里汩汩地往田里涌,靜生罵了一句。靜生不知道他在罵誰,罵空調?罵天氣?或者啥也不罵,就是在極致的舒爽空隙里來這么一句感慨而已,就像一個久渴的癮君子,突然能夠抽上那么一口兩口。抽那么一口兩口之后,覺得終于得償所愿了,而發(fā)自內心地感嘆那么一句。
這個夏天已經快三個月沒下雨了。從六月中旬到八月底,從稻秧長苗到孕育。高溫,一直高溫,從黃色預警到橙色預警。
靜生坐在堂屋吊扇底下握著手機又開罵的時候,姆媽說:“老天不下雨也是沒辦法,多抽幾回水就行了?!?br />
“那不是多抽幾回水的事!”靜生語氣里有恨意。
“那怎么辦?你能拿塊磚把天砸個窟窿?”姆媽說。
靜生有些氣餒:“天天高溫,總是不下雨,穗子出齊了也不壓米,不壓米就沒有斤兩。”
“沒有斤兩你又能怎樣呢?”姆媽嘆了口氣,“總算還能抽水,能夠長出谷子來,能長出谷子來就不可能顆粒無收,不像……”
“是了,是了?!膘o生不想再聽姆媽說下去,他曉得再聽,姆媽就得從谷子說到他的個人問題了。
是啊,他靜生三十九歲了,還是光棍一條,在姆媽的認識里,他就是一塊顆粒無收的鹽堿地??纱蚬夤髟顾麊??他也不愿意光著。誰愿意冬天睡在被窩里就靠著一個橡膠熱水袋暖著?暖了胸腳冷,暖了腳胸冷。誰不想有可以抱個滿懷的溫暖呢?他也真是很無奈呀!
姆媽好像白活了這七十多歲,總說讓他去相親。相親也是得資本的呀?家里就一幢老屋,一字三間的,夾在一排樓房中間,仿佛一群人里頭,別人都是品牌華服,就只他自己一人破衣爛衫,寒磣得那么打眼。
早些年,倒是有些古道熱腸的婦女婆婆踏過他家門檻。那時候他還是有些資本的哈,要模子有模子,要身材有身材。那時候大大還在世,那時候灣子里的平房還多得像天上的星斗呢!誰曉得大大會在某一日的酒后小憩里長眠呢?
那一年,靜生二十三歲。那一天大大牽著牛去犁地,半個日影了回來,說是有些乏力,說是腰眼有些疼。姆媽趕忙去廚房倒騰出早晨還剩下的飯菜,該熱的熱一熱,另外再炒上一個韭菜雞蛋,又照例為大大倒上二兩白酒。大大一日必得兩餐酒,他說酒是他的精氣神。
那天大大的午睡時間確實有點長。大大一午睡就會打鼾,鼾聲大得可以掀動屋頂的布瓦,大得隔壁左右都能聽見響動。那天靜生坐在堂屋的方桌前想心思。其實也沒啥可想,只是腦海里反復出現一張漾著兩個酒窩的笑臉,那是隔壁灣子里的秋芳,他的相親對象。秋芳的酒窩太醉人了,讓靜生深陷其間拔不出來,拔不出來的靜生耳聾眼瞎,世界一片虛無。他完全不知道大大的鼾聲早已經停止了好長時間,不知道日頭已經倒陽許久。
“靜生,靜生,”去地里扯棉梗的姆媽回來了,“你大大呢?”
“在房里睡覺呀!”靜生說。
“胡說!這都什么時候了,還睡覺?”姆媽罵他不張事,“你聽聽,你聽聽,哪里有你大的鼾聲?”
靜生終于回過神來,他往大大的房里去。大大還躺在床上,鞋都沒脫,一條腿蜷著,一條腿直直地伸著。
“大大?!膘o生喊。
“大大!”靜生又喊,“大大,大大……”
姆媽已經風似的卷進房間來,撕心裂肺地嚎啕大起。
靜生很木,像根呆頭呆腦的木頭杵著。他的腦海里有兩幅畫面激烈地交戰(zhàn)著,一張笑臉和一個睡姿。人們給大大裝裹時發(fā)現他的腰眼有一塊巴掌大的淤青。他們說大大犁地時被陰兵打了,說以前村里也有過一樣的事情發(fā)生。
挺著大肚子的姐姐靜慧卻罵靜生,罵他像個死人,罵他啥閑事也管不了,罵他不能指望。
靜生覺得自己就算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既然說不清那就不必說。他想他那天該去和姆媽一起扯棉梗的,可姆媽不讓他去,要他在家里留心點大大。他不覺又恨起那張笑臉來。
二
大大去世后,靜生就開始掉起頭發(fā)來。白天掉,晚上也掉。掉得他白天不敢撓頭晨起不敢看枕頭。姆媽說只怕是走胎了,去請了馬腳(馬腳:方言,神婆神棍的統(tǒng)稱。),扎了他生肖的紙樣,口里念念有詞地焚香燒紙??伸o生的頭發(fā)還是掉,從一頭濃密掉到只剩一綹才戛然而止。
這綹頭發(fā)格外頑強,從此再沒掉過。也不見頭皮上再生出新的伙伴,就那么保持一綹的姿態(tài),那么神奇地日漸變長。
靜生討厭這綹頭發(fā),說不出的討厭。如果說所有的存在都有理由,那這綹頭發(fā)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呢?是為了把靜生的那顆頭顱襯托得更丑陋嗎?是為了讓三十不到的靜生能顯出一份不相稱的滄桑嗎?還是就為了讓靜生打一輩子的光棍?還是為了提醒他,提醒他就是個不孝子,提醒他那時候不該只顧想著秋芳而忘了大大?
當靜生許多次要去剪掉那綹頭發(fā),索性削個光頭的時候,姆媽不答應。
姆媽說:“有總比沒有好?!?br />
“有總比沒有好。有大大當然比沒大大要好,可有這綹頭發(fā)不一定比沒有這綹頭發(fā)要好?!膘o生心里想嘴上不說。靜生已經好些次地相親失敗了,因為那綹頭發(fā)也可能不是因為那綹頭發(fā)。
在送大大的棺槨上殯儀車的人群中,靜生突然看到了秋芳的大大。靜生怪自己一直糊糊涂涂的,都沒和未來的丈人打個招呼??梢粫?,靜生又有了不好的念頭,他覺得,他覺得……
是的,靜生的第六感沒錯,他的“覺得”沒錯,秋芳的大大來送靜生的大大,是為了表達自己是個講情義的人。可謂丁是丁,卯是卯,雖然兩家結不成親家,但隔壁鄉(xiāng)鄰的,總得來送靜生大大最后一程。
三
自從靜生三年前買了一款智能手機,仿佛陡然開了悟一般,再也不跟著姆媽央來的媒人去和女方對面了。他曉得對也是白對,相也是白相。他知道就算對方結過婚生過娃或者帶著兩個小娃,對方也不會相中他。他確實沒有上得了臺面的條件了。人生得過于老扎(拜那綹頭發(fā)所賜),要房沒房,要錢沒錢。而且,在相親對象的條件里,老姆媽和那綹頭發(fā),那間老屋一樣,也成了拖尾巴的蛆。
“不結婚就不結婚,有什么大不了,世界上也不僅只我一個光棍。”靜生這么想。這么一想,靜生的日子也就變得心安理得,也有自得其樂的時候。種種地,刷刷手機,日子也還行。
可姆媽認為這樣不行。姆媽也不看看身邊那些仿佛一夕之間崛起的有如天上星斗的樓房,只一味的固執(zhí),固執(zhí)得不合時宜。
“明天,你去靜慧家看看吧!”姆媽吩咐靜生。
“有啥看頭!”靜生眼睛不想離手機,“姐夫還不是那個樣!”
“這都又是一個月了,一個月了總能有些起色吧!”姆媽又說。
“跟您說吧,您又不懂,您就喜歡瞎操心?!膘o生又有點不耐煩,“醫(yī)生說了,他摔下來,傷了神經,不可能站起來了。傷了骨頭還有治,傷了神經,神仙都冇得法?!?br />
“那你也得去看看?!蹦穻屨f,“靜慧一個人照顧書成這么久,總得有人幫忙換換手??!蛤蟆一跳還有三歇呢!”
靜慧有兩個小娃,龍鳳胎。靜慧生這兩個小娃的時候國家還沒完全放開二胎政策,于是很招那些生了男娃還想要個姑娘的婦女婆婆羨慕,她們都說靜慧福氣好,一碗就壓準了,只遭一次罪就兒女雙全湊了一個好字。靜慧也挺滿足。能不滿足嗎?一個女人,嫁了個勤勞的男人,又養(yǎng)了一對可愛的娃子,吃不愁穿不愁,這日影,要多滋潤有多滋潤呢!
姆媽也說靜慧有福,眼睛亮,會挑人。靜生卻不屑:“哼,一個提灰桶的也值得顯擺!明明是個農民工,還叫什么書成。讀的書呢?靠書吃飯了嗎?”
“那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嗎?”靜慧懟過來,“別人長輩取名字還不得加個好愿望嗎?再說了,提灰桶怎么啦?只要舍得出力氣,只要不胡亂開支胡亂浪費,提灰桶也能讓一家老小過得很好?!?br />
“哈——”靜生一聲冷笑。
“你瞧不中是不是?你瞧不中你把能耐拿出來試試?就知道窩在家里守著幾畝薄地。就是給個灰桶你提,只怕你還不知道提耳在哪呢!”
靜慧那張嘴呀,不開言還好,一旦開言,機關槍一般的快,刺刀一樣的鋒利。姆媽曉得靜生說不過她。姆媽說:“都少說兩句吧,讓我耳根子清凈一會兒,莫一見面就像兩只掐架的蛐蛐。”
自打兩個娃子抓完周后,書成就跟著村里組織的建筑隊去了城里。他去過武漢,去過北京,去過浙江。他從這些大城市里運回來不少的紅票子,供養(yǎng)著孩子們上學、成長。他也是滿意著自己的日月的。靜慧守著家,在父輩前孝順,在娃子面前細心,對這個家忠誠,他實在無可挑剔。能挑剔的就只有他自己,他覺得自己還能多出點力,多掙點錢,多為家做點貢獻。
書成是在浙江的某個工地上摔傷的,他從三樓摔了下來,腦袋好好的,身體卻不聽使喚了。他在省醫(yī)院足足待了一年,醫(yī)生對靜慧說結果也就這樣,人清醒,能吃能喝,但想動是不可能的,能坐起來都是奇跡。靜慧別無他法,和書成左商量右商量,決定回家。
書成說:“雖說醫(yī)療費用老板承擔,可那還是會從賠付里扣去的。不能再在醫(yī)院住了,莫搞得人好不了,錢也沒得到?!?br />
四
“一共賠付一百六十萬?!膘o慧對來看望書成的姆媽說。
“在醫(yī)院里用了多少?”姆媽問。
“零零碎碎算著,應該是可以落下一百萬的?!膘o慧說,“孩子們上高中上大學的錢都有了?!?br />
“那哪用得完!”姆媽說,“書成這個樣子,也是難為你啦!我看他臉色不錯,養(yǎng)得也好,不瘦?!?br />
“醫(yī)生說要常推他出去曬曬太陽,在床上躺久了傷內臟?!膘o慧說。
“你一個人怎搬得動他?我可憐的姑娘??!”姆媽用手背揩起眼淚來。
“冇得事的,姆媽。書成他大大還可以幫幫忙。”靜慧至始至終沒在姆媽面前表現悲傷。
靜生當天去靜慧那里,當天就回了。靜慧說不需要他幫忙照看書成,說她一個人忙得過來。說幸虧她今年給姆媽房里裝了空調,這熱死人的鬼天氣!靜生沒說什么,和書成也沒話說。他不想說他不愿意說的話,那些容易惹起爭論,那些虛空的客氣話。比如他覺得空調的涼爽抵不過晨露的熨帖,比如去問候姐夫的身體愿姐夫早日康復之類。他只問了問兩個外甥的成績以及他們在學校的表現。
姆媽怪靜生沒有心,都不曉得關心一下自己的姐姐,那是親姐姐呢!
靜生說:“今天她家里有人來?!?br />
“誰來?誰這么厲害把你嚇回來了?”姆媽問。
“靜慧說是那頭公司老板派來的人,好像是來結賬給錢的?!膘o生又拿出了手機,準備刷小視頻。
“就知道看手機,看手機,你是多大的人了,怎么就不長點心呢?”姆媽陡然拔高的聲調和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驚得靜生不自覺地張大眼睛望向姆媽,他不曉得姆媽怎么忽然生出這么大的火氣。
“你在那里多待待,看看靜慧到底得了多少錢呀?”姆媽壓了壓氣頭,說,“你是她的親弟弟,也不算外人?!?br />
“我可不想參與她家的這檔子事。”靜生重新埋下頭翻看手機。姆媽看著靜生,搖搖頭,不住地嘆氣。
五
靜慧家里獲得了一百一十五萬賠付的消息,長了翅膀一般,一下子傳得人盡皆知。這個消息仿佛蒲公英的種子,飛到哪里就扎根哪里,不長出一陣唏噓一陣贊嘆或一股酸意不肯罷休。
又有人到靜生家來說媒了,對方是個帶著男娃寡居的女人。媒人說那女人的男人病死了,想找個年齡相仿的壯勞力,靜生剛好適合,就是必須得有二十萬的銀行卡交那女人握著。媒人說那女人承諾給她的錢她也不會亂花,會盡數帶過來,帶過來了一樣是靜生家的錢。
靜生聽了在心底直撇嘴,姆媽卻很開心。
靜生說:“姆媽,我家沒錢?!?br />
媒人說:“你姐有??!你姐的錢多,弟弟有好事,姐姐還不得幫???也就是個零頭?!?br />
姆媽呵呵笑,對媒人說:“你別聽他的,不結婚就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小子。難得妹子還惦記著老嫂子的難,讓妹子操心了。錢不是問題,不是問題。”
姆媽隔天就去了靜慧家,要靜慧拿出十五萬給靜生娶媳婦,靜慧沒同意。
靜慧說:“姆媽,那是書成用命換的錢呢!”
“可靜生是你的親弟弟,親弟弟快四十歲了,終于能結婚了,你不高興?”姆媽說。
“我高興??!可我不能動這筆賣命錢,這是留給兩個娃娃的?!膘o慧說。
“你就不管你的親弟弟,你就這么狠心嗎?”姆媽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將起來,“你就忍心看著你弟弟打一輩子光棍嗎?這是要絕我家的后呀,我怎么就生了你這樣狠心的姑娘呢!”
“姆媽,姆媽,”靜慧也哭起來,“我也沒辦法呀!書成他不但沒有了勞動能力,還得我來照顧。我和他都不能掙錢,娃子們上學要錢,書成的藥不能斷,生活也要錢,處處都要錢啊,姆媽!”
姆媽霜打的茄子一般,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回到家就罵靜慧,罵靜慧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罵靜慧心肝黑,竟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弟弟孤老絕戶。
靜生不做聲。靜生想說自己壓根就沒想去向姐姐要錢,那是誰要得出口的嗎?他一個做舅舅做弟弟的不能幫著外甥不能幫著姐姐已經很慚愧了,他哪能拖他們后腿,甚至給他們雪上加霜?
靜生對姆媽說:“明天只怕又得要抽水呢,田里都干好幾天了。”
姆媽白了他一眼,繼續(xù)發(fā)泄她的怒氣。
靜生又說:“天氣預報里說了,后天有雨,不曉得下不下得下來?!?br />
姆媽不理他。
靜生覺得他還是得去田里看看,看看稻子們能不能等到后天下雨。雨水到底比河水滋潤莊稼,能等的話一天兩天不抽水也不虧。
六
這片土地終于迎來了一場如期而至的及時雨,這是一場有著夏天本色的暴風驟雨,帶著摧枯拉朽之勢。理發(fā)店門前一棵半大的樟樹在風的威壓下,俯首稱臣一般。豆大的雨滴急迫地敲打著路面,路面上塵煙四起,不一會兒就有白色的水帶流動。
坐在理發(fā)店椅子上的靜生,頸上已經系好了圍裙,只等著理發(fā)師傅手起刀落,告別那綹煩惱絲。靜生想:等剃了光頭,他要帶著姆媽,也像他的莊稼一樣,好好接受接受這場雨的洗禮。
2023.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