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老屋、老樹、老物件……它們沉默不語，淡定在悠長的歲月里，定格在冬日的陽光中。靜靜的、暖暖的，觸動心中最溫柔的一角。
　　 ——題記
　　 父親去世的第二天，按照家鄉(xiāng)風俗，我們要回老屋收拾父親的遺物。
　　 第二天，陽光正好，微風不燥，難得的冬日好天氣。我們一行四人（愛人、兒子、三妹、我）早早驅車去往老屋。
　　 老屋位于趙疃村的北街。沿著英雄橋往東走，十字路口往北，穿過一條老街接近北面環(huán)村河的地方，往右拐進一個長長的胡同就到了。這里是村里的老房區(qū)，現(xiàn)在已很少有人居住了。老街兩旁的老房子參差不齊，依稀可見當年的模樣。只是大多院門緊閉，門鎖銹跡斑斑，門口雜草叢生。有的房屋已經(jīng)倒塌，斷壁殘垣、破墻屋瓦。老街兩邊枯草叢里，隨處可見昨日父親出殯時散落的黃色紙錢。曾經(jīng)熱熱鬧鬧的老街垂垂地老了！冷冷清清、了無生機。冬日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亮亮的、暖暖的，但涌上心頭的卻是凄涼、悲傷之感。
　　 愛人和兒子一下車就忙著去借除草工具去了，還把老屋的鑰匙也帶走了。
　　 我和妹妹索性拐進老屋所在的胡同。一條長長的僅一米多寬的小胡同展現(xiàn)在眼前，胡同地面鋪滿不規(guī)則的河里的石頭，還有青石，現(xiàn)在石縫里長滿了雜草，幾乎覆蓋住了里面的石頭。胡同里高高矮矮的房屋里曾有過五戶人家，現(xiàn)在都門鎖緊閉。我家老屋在正中間。抬眼望去，院墻上已枯萎的狗尾巴草在陽光下素素地立著，微風拂過，好像在向我們點頭致意呢。緊臨的西面的小草房曾經(jīng)住著勤勞善良的“五保戶”老奶奶?，F(xiàn)在房子早已倒塌，斷壁殘垣中爬滿雜草以及枯萎的藤蔓。倒塌的房屋里長出一棵香椿樹，院子里長出一棵梧桐樹，此時它們伸展著枯枝，默默相伴。我家的厚厚的黃泥壘成的西山墻就那樣裸露在外面，似乎也不怕風吹、日曬、雨淋。忽然，一只黑白相間花色的貓咪從老屋院墻上警覺地看著我們，“喵——喵——”地叫了幾聲，然后快速竄入西院草叢間，倏然消失不見了。
　　 我們唏噓著、感嘆著，情不自禁地走到胡同盡頭。目光所及的房屋墻面都斑斑駁駁，有許多地方還有裂縫。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盡顯歲月的滄桑與無情。
　　 聽父親講過，他記得這個胡同最鼎盛的時候五戶人家曾住過28口人。這個我信。因為我記事時也有過22人。記得那時候，胡同里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我們都親如一家。大人們忙忙碌碌、和藹可親；孩子們活潑可愛、瘋鬧玩。誰家有難都來幫忙。很多時候我們會拿著飯碗，在胡同里換著吃，比賽著吃。吃完飯后，串完這個門又串那個門。就像一個大家庭，充滿溫馨與快樂。最熱鬧的莫過于夏天了。勞作了一天的大人們，拿著涼席、板凳在胡同口的老街上或躺或坐著，手搖蒲扇，悠閑地聊天、談笑。我們小孩子有時會圍在他們身邊，有時就跑來跑去、瘋鬧一氣，常常引來大人們嗔怪的呵斥聲。有時我們會隨大一點的孩子去北面小樹林里撿拾知了猴，去村北小河里洗澡……一切都是那么和諧美好，仿佛就在昨天。時光流逝，歲月不居。幾十年來胡同里走的走，散的散，父親成了最后的守望者。在生命的最后，我們把父親從老年公寓接回了他心心念念的老屋。
　　 盡管這個胡同里最后只剩下父親一人，父親生前卻不愿意離開老屋。他倔強地守著老屋，不愿隨我們姐妹幾個去住。離我所在的學校家屬房僅一里多的路，他也不愿意去住，也不愿去吃飯。總是強調說自己能做飯，還是住在老屋自在。我們擰不過他只好順著他。幾乎每天最少給他送一頓飯。四年前，82歲的父親摔了一跤，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了。尊求他的意見，這才離了老屋去了老年公寓。
　　 想起這些，又回想起昨日父親出殯的場景，一股凄涼、悲傷之感壓抑得我似乎要窒息，眼淚禁不住簌簌落了下來。
　　 愛人他們借來了鋤頭、鐮刀還有小推車。我輕輕推開破舊的木門，老屋展現(xiàn)在眼前。老屋一共有四間房，雖然也有歲月的痕跡，但不像有的老屋那樣矮小破舊。老屋青石白墻紅瓦，鋁合金門窗。東南面有一白墻青瓦的兩間廂房。記得在我小的時候老屋是草房，隔幾年屋頂就要另鋪一層山草，不然就漏雨了。我結婚后出錢進行了修葺，在原來草房上覆蓋上了瓦，現(xiàn)在紅色的瓦片在陽光下閃著溫暖的亮光。窗戶以前是小木欞窗，上面糊一張白紙，時常就弄破了。夏天熱、冬天冷。也是后來換了鋁合金門窗，這樣老屋顯得美觀、敞亮了很多。院子地面以前是泥地，只在正間門和院門之間用河石頭鋪了一個窄窄的甬路，也是后來連同屋內的泥地都鋪成水泥地面了。記得結婚后我也提議把院門換了，可是倔強的父親非得留著，可能留著老祖宗留下的木門有個念想?不得而知。據(jù)奶奶講，我家祖祖輩輩非常貧窮。老屋好像是太爺爺或者是太太爺爺那輩去闖了三次關東才蓋起來的。這樣算來老屋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經(jīng)歷百年滄桑，老屋顯得古樸而親切。
　　 “二姐，你還記得在這兒的那棵海棠樹嗎？”三妹站南院墻邊問我?！坝浀茫浀?！怎會不記得呢？”那是一棵高大的海棠樹。一到春天，海棠花盛開，一樹千花，白中泛紅，像極了少女粉紅的臉。濃濃淡淡，綴于綠葉之上，引來蜂蝶嗡嗡地鬧著。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每當這時，我們四姐妹各自的小伙伴們，放學后或者周末會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樹下：跳繩的，跳格子的，踢毽子的……醉人的春風中，滿院的芬芳，滿院的歡聲笑語。夏天的夜晚，我們常常坐在海棠樹下，沐浴溶溶的月光，一起看星星，一起聽奶奶講“牛郎織女”的故事。秋天到了，海棠終于在我們的期盼中碩果累累。一個個淺綠色的、白色的小果實，像一個個小精靈，在秋日的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美不勝收。我們常常沉醉在樹下，垂涎欲滴?？墒悄棠滩蛔屛覀冸S便采摘，都是選一個好日子統(tǒng)一采摘。終于盼來這一天，總是忙村里工作的父親也會在家。在奶奶的統(tǒng)一指揮下，父親負責爬上樹采摘，我和大姐負責遞籃子，兩個妹妹負責撿拾掉到地下的。分工明確，各負其責。歡聲笑語，好不熱鬧，一向嚴肅的父親臉上也洋溢著笑容。有時候，鄰居們、小伙伴們也會來幫忙。奶奶把采摘下來的果實分成好多份，一個胡同的鄰居們，親朋好友們，都會分得一份，往往是我們姐妹四人分頭去送。再有剩余的奶奶會放在一個小缸里儲存起來，也是不能隨便吃的。奶奶說誰聽話懂事，干活多，學習好就獎勵誰。海棠樹給了我們收獲的快樂，更有分享和獎勵的快樂。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海棠樹招了病枯萎了，不得不伐掉，只給我們留下了追憶。
　　 “媽，這井還能壓出水嗎？”兒子好奇地問話，拉回了我的思緒。“你姥爺四年不在家了，機頭一般是銹壞了?！睈廴粟s忙解釋。
　　 我輕輕撫摸著父親親自挖的壓水井銹跡斑斑的機頭，往事歷歷在目，只是再也不見父親容顏，禁不住鼻子一酸，又潸然淚下。
　　 “隊長，別多愁善感的了，快分配任務吧！”
　　 我擦干眼淚開始分配任務：愛人、兒子負責院子及胡同里的雜草清理以及往外運物品；我和妹妹負責收拾屋子。
　　 屋里有股淡淡的霉味。畢竟父親離開老屋去老年公寓有四年了。雖然我和愛人每年也會抽時間過來看一看，但歲月的味道總是會留在老屋，揮之不去。我們從最東間開始清理。地上有四口大缸，是以前盛糧食用的，炕上也有幾口小缸。大大小小的缸雖然空著但上面都用木頭蓋子蓋著口，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那兒。父親小時候家里窮，挨過餓，生前很愛惜糧食。記得剛分田到戶的時候，缸里的糧食必須滿滿的，父親才安心。再缺錢花也不舍得賣糧食。我用掃帚輕輕掃去缸蓋上的灰塵。“就讓這些缸留在這兒，別往外搬了吧。這樣老爸哪天想家了回來看看這些缸也心安。”我一邊掃一邊告訴妹妹。從東面數(shù)第二個房間門后立著一個大衣柜，衣柜上面放著一個木箱，靠北墻立著一個梳妝臺。這些栗子色的家具都是母親的陪嫁，雖盡顯歲月的滄桑感，卻曾承載過父親、母親的幸福時光。父親大部分的衣服、鞋子、被子等遺物都在這間屋?！袄习终媸莻€會過，利索的人呀。你看看我們給他買的這些衣服、鞋子等都整整齊齊地收藏著，也不知留著干啥呀？”三妹聲音哽咽，邊收拾邊嗔怪著父親。最西邊的一間是父親去老年公寓前住過的一間?？簧嫌捎谧蛱彀l(fā)送父親早已收拾干凈。環(huán)視炕上四周，輕輕掀開墻壁上一張掛歷紙，露出一個長方形的墻洞。老屋墻壁很厚，這間炕西墻有放油燈的“燈窩”，東墻有墻洞方便放些小物件。當初修葺老屋時，這些地方父親都不讓動，所以一直保留著原狀。在父親保存的這些老物件中，有一個物品格外熟悉。那是一個給我們學習照亮用的小油燈。淺綠色的玻璃墨水瓶有點臟了，從蓋子中間伸出一股粗粗的線有點發(fā)黃，發(fā)黑。我驚喜得喊來妹妹看這個小油燈（小時候還沒有電燈），共同回憶做這盞小油燈的經(jīng)過。當時我們找來了墨水瓶，燈芯也用細線擰成了粗粗的一股，可是瓶蓋上的眼怎么也穿不透。看我們著急，父親找來一根鐵棍兒，把一頭兒燒得紅紅的，然后就毫不費力地穿透了那個硬硬的瓶子蓋。一個小油燈就做成了。我們禁不住歡呼起來。點上燈就學習了起來?！案墒裁匆矂e蠻干，要多想辦法才行?！备赣H欣慰地看著我們說。父親沒文化，可腦瓜靈、點子多，也很重視我們學習。我們崇拜父親，在油燈下學習起來格外賣力。想不到父親還保存著這盞油燈，或許父親看見它就會回想我們小時候油燈下學習的可愛樣子吧。地上靠北墻的那上面放電視的桌子有三個抽屜，父親在世時上著鎖，不讓我們隨便動。那里面老物件也應該不少吧。拉開西面的抽屜，發(fā)現(xiàn)父親曾用過的煙斗、像獎狀一樣的和母親的結婚證書、毛主席紀念章、當村干部時的幾個印章、在部隊上時的各種榮譽證書、退伍軍人證、黨徽、竟還有兩本“五類分子花名冊”。中間一個抽屜里放著幾個紙袋子。一個紙袋子里收藏著許多相片:有父親母親的合影，有父親在部隊上照的，有當村干部時照的；另一個紙袋子里收藏著我們姐妹四個的各個時期的照片，還有我們學生時期同學的照片；還有一個紙袋子里裝著他每年過生日，以及出去玩和我們及外孫們照的照片。我輕輕地彈去紙袋上面的灰塵，把它們裝進我的提包里。我要替父親好好地保管好，作為永久的紀念。最東面的抽屜里放著一些牌牌：光榮之家，共產(chǎn)黨員之家，五好家庭，竟然還有幾張我們小時候得過的獎狀，小學、初中的畢業(yè)證書！看到這些，我的眼淚禁不住又流了下來。誰說父親粗心，總是忽視孩子們？父親晚年珍藏的這些老物件仿佛在無言地敘說父親對這個世界，對他的孩子們的愛呀！
　　 父親的遺物里，沒有金銀財寶，但在我們心里，老屋是那么厚實、富有。
　　 接近晌午的時候，我們終于收拾完畢。老屋沐浴在冬日暖陽里，里里外外顯得整潔、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