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舍】回家(征文·散文)
2018年的5月11日,是一個周五。半晌午的村莊,像一只曬太陽的貓,靜靜的,一輛白色的車緩緩地行在村心路上。平整整的水泥路泛著青白色的光,帶著村莊特有的弧線,像一條飄帶般橫搭在村莊的腰間。
路旁一處沒有圍墻的院落里,五棵高擎的大槐樹,像一只張開的大手,好似在說,來這里,來這里。濃蔭罩住了四間里生外熟的房子,車悄無聲息地隱入其中,停了。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老人,一雙含著淚水的眼睛,從進村開始,就在老槐樹的指引下,追尋著。但到了院子旁,他卻只是看了一眼,就垂下了頭,左手抬起來,空擺了一下,撐在腿上,不再言語。坐在后排座上的老婦人,使勁攥了攥掌心里的銅鑰匙,看著屋門上,那已然風化的,纏繞橫插鎖的粉白塑料袋,輕聲說:走吧!車沒有按照以往的慣例,調(diào)頭回轉(zhuǎn),而是一路向東,越加深入這個地處魯西北的小村莊。
老婦人不時指著某個院落或者胡同,輕聲說這曾是誰誰家,現(xiàn)在這家人的去向,老人不吭氣,只是輕點頭應(yīng)。路過昔日里最繁華的灣邊空場時,老婦人說,現(xiàn)在沒有人在這里拉呱(閑聊)了,你熟悉的那些人,大多已經(jīng)不在了。
也不過三五分鐘的樣子,車從村東駛出,又繞到了寬寬的村村通公路上。回望包裹村莊邊緣的新院子,真好似給老村莊打扮上了紅圍巾,恍惚間變幻了世界,瞬間阻隔了想念太久的熟悉。公路兩側(cè),蔬菜大棚露著天,大塊小塊的麥田間,早沒有了老人記憶中的石磨坊、紅磚廠。老人眼里的淚光悄然熄滅了。車繞過半個村莊,到了村西南邊,一片高高的白楊樹旁,一塊麥田中的幾個墳塋,定住了老人的目光。
司機下車,和老婦人一起,順著泥濘的小路走向麥田的深處,一縷青煙扶搖直上,老人站在車旁,嘴巴蠕動著,聲音卻被梗住了。一個與他模樣相仿的老人,跌跌撞撞跑過來,一把抱住老人,失聲痛哭:這是怎么的了?怎么的了?怎么要這樣?哎呀,哎呀,三哥,我對不住你呀,我沒能耐呀,我心里難受呀!
我站在老人身邊,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對老兄弟,我的爸爸和我的五叔。遠遠地看著我娘和大姐相互攙扶著走回來,兩個人的褲腿上滿是泥土,臉上仍掛著淚珠兒??粗纯薜奈迨澹蠼愕难蹨I又像決了口的水陽溝,我們站在地頭邊邊上,看看墳塋,又看看村莊,看看彼此,又看看正開花的麥子。
不覺間,日頭掛在了遠處的樹梢上,娘說,咱該走了。
我還上學(xué)時,總是順著這條路走,路西邊的水溝旁,在這個季節(jié),會長著一些野草。上學(xué)時看看位置,放學(xué)時就省了再找的勁兒,可以打上一些。那時的路難走呀,尤其風雨天,再就是上學(xué)時剛吃過飯,肚子即便撐得鼓溜溜的,也是一個水飽,放學(xué)時肚子餓得癟癟的,再背著草,那真是一步一個腳印呀!爸爸終于說了話,他轉(zhuǎn)過頭,看越來越模糊的村莊。窮極所學(xué),也無法形容他的眼神,就像我們?nèi)绾我沧卟贿M他們所經(jīng)歷的人生一般。
清明、十一,或者遠方的那些親戚回來,再就是想回來就回來,沒有必要找原因,回家一次就這么難嗎?我暗忖。但這些看似穩(wěn)固的原因都經(jīng)不起時間的推敲,一個連一個地落了空。突襲的疫情和爸爸的病,成了雙至的禍事,回家,成了我們背著父母常說起的話題,卻并不是之前意義上的回家。
對于爸爸到了老院,卻沒有下車的事,我多次表達了不理解。他想了那么多年的家,只是下車,打開屋門就可以見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灶臺、火炕、躺柜、炕桌,就能感受到奶奶曾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年的痕跡和氣息,可以真實觸摸到承載我們小家成長的老物件兒,怎么真的到了,卻選擇立即離開呢?
我總想,如果爸爸當時下了車,真的走入了那個院子,他的遺憾真的會少很多。他肯定不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家鄉(xiāng),他只知道,這次回來,見到了從外地回來的叔伯二妹,還那么年幼就離鄉(xiāng)遠走的小姑娘,現(xiàn)在也是古稀老人,二妹認真傾聽那些她早已忘記往事的樣子,肯定觸動了爸爸的心。于二姑來說,有了年幼時不得已的遠行,才會有如此長時間對家鄉(xiāng)的想念,值得慶幸的是,時間阻隔不了血脈和親情,那么距離就不是問題,不管幾千里的路,二姑總要回家再看看。
從一派團聚的熱鬧中走出后,爸爸沒有說什么,大姐卻將車開往一條無名河之隔的村莊?;蛟S在大姐的心里,這才是此行最重要的流程,反正在那時那刻,大姐沒有絲毫的猶豫,堅定地開向父母不管離開多久,都始終不動不移的家。
再次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后,家的現(xiàn)狀,像一根軟刺一樣,無形地扎在爸爸的心里。我甚至把爸爸病的起因,歸于他關(guān)于家鄉(xiāng)那些難以釋懷的心結(jié)。爸爸整個病程長達十八個月,在院時間十個月,他的病房有一扇向東的窗子,可以看到醫(yī)院的停車場,和一墻之隔的小區(qū)內(nèi)馬路。晨起,車駛向外,工作,謀生,夜幕降臨時,車一輛一輛歸來,是一個個小家最素常的日子。
爸爸躺在病床上,???,我坐在小板凳上,也跟他一起看。突然想到,我在異地求學(xué)軍訓(xùn)拔軍姿時,總看操場旁的一列法國梧桐樹,我想當然地認為,樹那邊,就是我的家,那么家人就在我的不遠處,就是靠著這樣的想法,扛過了最艱難的軍訓(xùn),乃至之后漫長的求學(xué)時光。
是不是,爸爸也會若我當年一樣,他目光所及的最遠處,就是他想念的家鄉(xiāng)呢?
爸爸是少小離家,19歲離家當兵,復(fù)員后輾轉(zhuǎn)多地工作,他曾多次把奶奶接到身邊照顧,但自在慣了的奶奶,不喜歡在小房子里被束縛,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家。爸爸工作忙,總是安排沒有穩(wěn)定工作的娘,代替他回老家探望、照顧。奶奶一直住的房子,就是爸爸和娘多方舉債蓋上的院落,當時窮沒有建圍墻,之后習慣了敞亮,始終以老槐樹當籬笆。奶奶住的久了,二爺想當然地把房子認定成祖產(chǎn),他的人生中,好像把二兒子送出去,和把這房子占過去是他唯一的信念,而我家一墻之隔的他家院落里,哪怕一根柴,一枚西紅柿,一個玉米,都與奶奶無關(guān)。奶奶或許也想把這碗水端平,但她就是一個從四十歲就守寡的老太太呀,她又有什么本事,讓二爺可以弄懂他的窮,與別人無關(guān)呢?在奶奶離開后,二爺說了很多次幫忙代管房子的話,娘都沒有搭理。嫌隙并非從這時起,但卻到了無可修補的地步。
對于家里的兄弟姐妹,爸爸信奉一條,親情之上,但爸爸的無子,成為他兄弟眼中的軟肋,分家不給一磚一瓦,養(yǎng)家卻要爸爸當主力,誰家有事,別人家是幫忙,爸爸是應(yīng)該應(yīng)分。尤其爸爸拒絕了二爺過繼給二兒子的矛盾出現(xiàn)后,一大家人就占了好幾隊。家就像一袋種子,原本家人合力種植,都可以過上好日子,但心不往一塊使勁,最終麥子種出來了嗎?或許種出來了,但有人吃撐著,有的餓癟肚,本應(yīng)無價的兄弟情分成了講說事情的條件,成為不管奶奶的理由,這是爸爸最難接受的。
爸爸沒有力量把四分五裂的家再糅合到一起,他只能選擇保持距離。到爸爸臨終前,讓我們在這里買墓地,我們把他留在我們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后,我才后知后覺地懂得,爸爸之所以過家門而不入,是不想過多地暴露出他想回家的念頭,這種隱忍,是不讓在他離開后,我們想到家鄉(xiāng)的老院時,更多的是悲傷,而忘記了他所依戀的初心。在生命的盡頭,他選擇放棄,也或許是看透了相愛相守才是家,不能給女兒們留隱患,不能再讓她們經(jīng)受自己所面對過的艱難抉擇,他用不回家,來對我們做最后的護佑。
爸爸離開后,我們?yōu)樗麡淞怂男哪钅钕虢o爺爺奶奶樹而終不成的墓碑,每次去看他,我們姐妹都像爸爸還在時,爭著搶著跟他聊天,仿佛想要得到他更多的寵愛。墓碑前擺滿他愛吃的食物,我們用自己定義里的虔誠,來進行每一次節(jié)氣里的祭奠。每次離開時,我們會收拾好一切,在別人看來,這里好像沒有人來過,但我相信,爸爸知道我們來過,他也知道我們離開他時,有多么的不舍。
村莊的消息總是經(jīng)停娘后,傳遞給我們。諸如很多在外工作的,大多沒有選擇回家入土為安;家鄉(xiāng)修路、防疫、愛心團隊中,仍有我們姐妹的付出;鄉(xiāng)親們每每路過我家老院,總說起這里曾居住過的那個守寡將近半個世紀的我奶奶,還有曾為家鄉(xiāng)做過貢獻的,心善仁慈的我爸爸。老房的木格窗褪了顏色,滿是灰塵的玻璃,齊整整的,映著流動的村莊。娘說,這就是家鄉(xiāng)對咱一家人最好的評說。
若他們知道,爸爸在當年曾那般的不舍離開,那些仍堅持迂腐思想的家人們,是否會掙脫思想的禁錮,真的走出來呢?我不知道,我只曉得。爸爸對家鄉(xiāng)無怨無悔,我們也終將釋懷。
在名利財產(chǎn)面前,即使是血脈之情,人心里最深處隱藏的虛偽和惡常常會奔涌而出,盡情展示,像妖魔狂舞,淋漓盡致。
這篇散文頗有深意,無論構(gòu)架還是語言,亦或是人性挖掘,皆為精湛,可圈可點。
給靜雪點贊。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散文寫得真好,走筆從容,感情克制隱忍,引人共鳴。欣賞佳作。
我知道你那個見利忘義的鄉(xiāng)下二嬸和二叔,是他們的自私和無情,傷了你父親的心!
父親一輩子對家人好,卻收獲著家人對自己的埋怨,心里那個難受,也只有你的父親心里最清楚!
父親最終沒有選擇葉落歸根,不愿再回那個滿是傷痕的老屋,是他用最好的愛,護佑著自己最親的妻兒的一種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