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打糍粑(散文)
一
臘月二十八那天,鄰居林嫂不知從哪里拖來一個油桶灶放在家門口的空地上。
油桶灶是用大油桶做的簡易灶。尋一個空油桶,攔腰截斷,取下半部,在截面的桶沿切割兩三個排風(fēng)口,然后從桶底向上走的桶腹一側(cè)挖出一個正方形,最后在桶底摳一個既可供氧又可排灰的大小適中的窟窿,即成。油桶灶下燒劈柴,上架大鐵鍋,以往村里一般在辦酒席中使用,多用于猛火蒸菜或者上甑蒸飯。如今,林嫂子拖它來是為了什么呢?難道是要蒸糯米打糍粑?
還不等我去問詢林嫂以解惑呢,林嫂的老公梁哥就已經(jīng)用推車運(yùn)來一個地窩子。這地窩子不就是打糍粑的標(biāo)配嗎?我的記憶里,除了打糍粑,地窩子是派不上其他用場的。兒時的我就常常在那些不打糍粑的日月里,看見地窩子張著那張蛤蟆般的闊嘴裸露在露天里,日曬夜露,甚至長出青苔來,像披了一件不倫不類的破馬甲。
地窩子就是一塊特別厚實的梯形石塊。下窄上寬,中間被能工巧匠鑿出一個很大的凹槽,用來盛蒸熟的糯米。蒸熟的糯米被主人倒入地窩子,被兩根打磨得光光溜溜堪堪一把握過的結(jié)實柳樹木棍不住地舂、搗,直至成粘稠的糯米泥,才被心靈手巧的主婦裝進(jìn)瓷臉盆,或做成一塊一塊的包有綠豆餡的糍粑,又或者被直接倒在撒有一層米粉的桌面晾涼,然后切成一條一條的白糍粑。
二
兒時的年味里,相較于熬糖、打豆腐、攤豆皮,打糍粑的場面是最最具有人氣,最最熱火朝天的。
村人一般到了臘月二十八九才打糍粑,因為那樣離年近一些,糍粑更有新鮮度一些,那樣招待客人也顯得敬氣。而且那時候沒有冰箱或者別的冷藏設(shè)備,大家是很怕糍粑被浪費(fèi)的——綠豆餡可是不能久擱,否則就壞掉了。湊在年跟前打糍粑,年后用糍粑待客,吃的人多,消耗就大,不幾天便所剩無幾了。
打糍粑之前的準(zhǔn)備工作是泡糯米。糯米大多被浸泡在碩大的木制腳盆里。一天一夜之后,鼓脹灰白的糯米就被一筲箕一筲箕端出來,在池塘里反復(fù)清洗。清洗得透白,才被倒入早就擱在大鐵鍋上等候著的木甑里,接受烈火的考驗,蛻變出香噴噴的看似綿軟卻極有嚼勁的糯米。
糯米出鍋算得打糍粑過程中的一個小高潮,因為村里大人小孩都喜歡吃糯米。大家吃糯米鮮少用碗,多是用鍋鏟挑出半鏟來,在手心里熱騰騰地忽左忽右地顛來顛去,遂成團(tuán),然后一口一口地咬著吃。所以,每有糯米出鍋,就會聽到大人的吆喝:“來喲,吃糯米坨坨啰!”聞聲,我們的小腳丫就飛奔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嚷嚷:“我要吃糯米坨子!我要吃糯米坨子!”雖然我們每個的小心眼里都知道此時的糯米坨子,只要你肯吃,能吃,是管飽的,但不知為啥就是要喊,好像生怕糯米長腳跑了。
倘若這時有路人經(jīng)過,他也會毫不客氣地走攏來,說:“喲,蒸糯米呢?來一坨嘗嘗。”
那時候的糯米,真好吃。一投喂進(jìn)嘴里,口齒生香,唾液都分泌得格外旺盛。有時候你可以看到極饞的小娃子一邊“哧溜哧溜”地吃著糯米,一邊還流著口水的情景。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出鍋的糯米太燙,只能尖著牙齒咬食,才導(dǎo)致雙唇封不住唾液的。但那娃子的眼睛一定是直勾勾的,眼風(fēng)的尾巴像一把可以無限伸長的軟劍,直探進(jìn)木甑里。
來吃糯米的大人必定會成為打糍粑隊伍的主力,來吃糯米的孩子呢,就是這場熱鬧的看客啦!
打糍粑只用兩根柳木棍,掌握柳木棍的可遠(yuǎn)遠(yuǎn)不止兩個人。誰家一旦要打糍粑,總會隔壁幾家互相叨問,然后相約一起。有時候約著約著,半個村子都共用一個地窩子了。因此,掌握柳木棍的人只會多不會少。
打糍粑是體力活。糯米看似柔軟,可真正是柔能克剛呢!糯米的粘性是不容人小覷的。柳木棍一旦搗到地窩子里的糯米堆上,就仿佛被什么緊緊咬住一般,伸縮就極不自如,甚而沒有一把好力氣是掌控不住的,所以打糍粑的都是能出力的漢子。漢子們緊握著柳木棍,“哼哧哼哧”地一下又一下用力舂,一棍起來,一棍落下。棍起棍落之間也有講究。如果你還是個打糍粑的新手,就會落棍既沒輕重也沒節(jié)奏,就會覺得每一棍都非常吃力。三兩棍下來,就已經(jīng)氣喘吁吁,汗掛額頭了。這時候,一旁小憩的經(jīng)驗老到的漢子就會提醒:“注意節(jié)奏注意節(jié)奏哈!棍跟著棍走,棍要挨著棍下?!迸赃吶粲新勓远环獾你额^青嗤笑,那漢子必會說:“么樣,不信哪?不信你試試!我單要看看你搗得了幾棍?”那愣頭青當(dāng)然是下場搗不了幾棍的。雖憋著勁想在那里多熬下幾棍掙點自尊,但如牛的喘息和下淌的汗珠明晃晃地證明著一切,讓我們這些黃口看客都眼明心亮,哈哈哈地哄笑出來。
三
地窩子主人肯定是開打的第一家,但如果他家只有一個主勞力,那是不需要動棍子的。主家只需手里握著香煙,一根一根地遞給那些輪番替換下來休息的漢子們,嘴里說:“辛苦啦,辛苦啦!來,抽根煙歇歇?dú)?,抽根煙歇歇?dú)??!?br />
此時漢子們的棉衣大多半敞著,渾身冒著熱氣。他們很自然地接過煙,一邊吸,一邊觀戰(zhàn),嘴里還不忘了夸獎某個耐力持久的漢子。被點名夸獎的人呢,面上好像魚不動水不跳的毫無波瀾,但手里的棍子,很明顯地勁頭十足了。
如果說裝有糯米的地窩子是船,那握著柳木棍打糍粑的漢子就是水手,蹲在地窩子旁邊拿條干凈濕毛巾在窩沿邊不停地擦呀抹呀,防止糯米泥溢出來和粘在柳木棍上的女人呢,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舵手了。女人不僅要保證糯米泥不因溢出和粘黏而浪費(fèi),還要監(jiān)督和把握糯米泥細(xì)膩的程度和勻度。度把握得好,做出來的綠豆糍粑就更光滑,更好看,也更好吃。
打糍粑其實也包括做糍粑的過程。搗好的糯米泥已經(jīng)被裝進(jìn)瓷臉盆,和裝有已經(jīng)調(diào)好味煮熟、搓好的綠豆丸子的竹筲箕一起被擱在條凳上。兩三個女人圍坐在條凳周圍,開始了對糯米泥的藝術(shù)加工。她們揪下一坨適量的糯米泥,拉抻成薄餅面,中間放一個綠豆丸子,包起,團(tuán)一團(tuán),天衣無縫之后,在掌心一壓,一個白皮中透著一點朦朧暗影的玲瓏秀氣的圓形糍粑做成了。女人們手不停嘴巴也不閑著,她們一邊做糍粑,一邊話家常。嘻嘻哈哈之間,只見緊挨條凳的方桌上,條凳腳邊的簸箕里,已經(jīng)被一排排整齊有序地貼上了一塊塊規(guī)整的圓形拼圖。
在我們的新年里,綠豆糍粑是不可或缺的,就像北京年味里的餃子。大年初一到初四,早餐里必會有糍粑的身影??腿藖砹耍亵我矔?dāng)做一道快捷的點心上桌。綠豆糍粑被炸得外焦里嫩,糯米香和綠豆的清香交織著,讓人食而難忘。
在工藝上,白糍粑比綠豆糍粑簡單得多。白糍粑就是糯米泥被冷卻后切成的長條兒,它們被深泡在水缸里,只要記著勤換水,是可以一直囤到六月天的。六月天里,勞作的村人們午間回來,取出一條糍粑,切成片,放在打散的雞蛋液里蘸一蘸,然后“刺啦啦”地放進(jìn)油鍋里炸得兩面酥軟,盛在盤里,再撒一些或紅或黃或白的砂糖,那絕對是你吃了還想再吃的美味。
四
林嫂是個麻利人,油桶灶也確實給力。好像還沒多久呢,架在大鐵鍋里的木甑四周已經(jīng)騰起了水蒸汽,糯米特有的香氣漸漸四溢開來。梁哥正對著地窩子,洗潔精、鋼絲球、抹布,好一番輪流招待著。林嫂叮囑他要洗刷得干凈一些,說吃食可經(jīng)不得一丁點的馬虎。灶口火光熊熊,溫暖著林嫂彎腰添柴的身子。
許是被糯米香味的吸引,小區(qū)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圍攏過來。他們寒暄著,閑論著,嘰嘰喳喳里掀起陣陣歡聲笑語。
林嫂招呼大家等會兒吃糯米,梁哥早已掏出“黃鶴樓”來,一根一根遞給人群里的男士。兩根清洗得平滑光亮的柳木棍站立在一只裝著水的大桶里,只等著那雙雙來使喚它們的大手。
糯米終于開鍋了。鍋蓋揭開的那一剎那,猛然騰起的那一股蒸汽仿佛就是木甑的一聲歡呼。一坨一坨的糯米被依次放在圍觀者的手心,品咂聲,贊嘆聲,不絕于耳。
“李老師,來吃糯米哈!”林嫂喊我。
“剛吃過飯呢!”我推脫著。
“少吃一點呀,嘗嘗味。”林嫂再次誠懇相邀。
“吃點吧?好吃呢!”有人附和說。
我到底是禁不住誘惑,接過了林嫂挑過來的一鍋鏟尖尖糯米——很香,有小時候的味道,家鄉(xiāng)的味道。
幾個吃完糯米的男士們已經(jīng)在寬解上衣,準(zhǔn)備著參與一場久違的熱鬧了。
啊,過年打糍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