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和父親只隔了一扇門
　　
　　 喀勒庫勒村的一個冬夜
　　 我做了一個夢
　　 又一次看見我的父親
　　 披著生前的青布棉襖
　　 袖口上依舊吊著白花花的棉絮
　　
　　 我輕輕地喚了一聲——爹
　　 他沒有吱聲
　　 扭頭就走
　　 我追，他跑
　　
　　 是老屋的方向
　　 他一頭鉆進院門
　　 反手關(guān)上門扇
　　 我用力地拍打著
　　 二十年前，曾經(jīng)拍打過的門扇
　　 每拍一次，喚一聲——爹
　　 給我開門
　　 ……
　　
　　 夢醒了
　　 我才知道我躺在喀勒庫勒村的床鋪上
　　 淚水打濕了半個枕巾
　　 喀勒庫勒村的這個冬夜很冷
　　 暖氣片凍裂了，有人在維修
　　 我穿著衣服，披著被子
　　 牙齒在發(fā)抖
　　
　　 滿屋子還是父親的影子
　　 是他在溝的對面
　　 二十年前離開父親的一幕
　　 喚著我的乳名
　　 富城，等等
　　 我沒有停下腳步
　　 奔跑著翻過家鄉(xiāng)的虎山頭
　　 回頭一看，不見父親的蹤影
　　 我用我的倔強和力氣
　　 用一座山隔住了父親
　　
　　 今夜哦
　　 在這寒冷的夢境里
　　 我和父親只隔了一扇門
　　
　　 ◎讓母親的骨骼活在土里
　　
　　 我是母親身上的一塊肉
　　 像無心無肺的蚯蚓
　　 ——覓食人間煙火
　　
　　 祖先的骨骼被黃土磨成骨粉
　　 催熟一季又一季的麥子和谷子
　　 讓后人挺直腰桿
　　 活成一個人的樣子
　　 這些，還遠遠不夠
　　 得從祖先活著的時候
　　 講的古今，做人的道理中
　　 汲取血脈需要的養(yǎng)分
　　
　　 后人總是要走彎路的
　　 祖先安頓過的
　　 總不以為然
　　 如我蹣跚在黃土里
　　 一個跟頭，啃了一嘴的泥巴
　　 直到發(fā)現(xiàn)，母親的遺體被黃土吞噬
　　 九歲的我，開始學會詛咒
　　 黃土呀，你養(yǎng)過人
　　 也吃過人
　　 你讓我的母親一生面朝著你
　　 將東山的日頭背到西山，你怎忍心吸干
　　 我母親最后的一滴汗水
　　
　　 可親，又可恨的黃土
　　 在你的面前,我不得不跪拜祈禱
　　 黃土呀，你輕些
　　 讓我母親的骨骼一直活著
　　
　　 ◎生命的延續(xù)
　　
　　 我吻過一片葉
　　 這綠色的血液
　　 融入我紅色的血脈
　　 是我生命的延續(xù)
　　
　　 我的愛人，我的兒女
　　 這大地的寶貝
　　 古麗也好
　　 阿依也罷
　　 是我生命的所遇
　　
　　 感謝上蒼
　　 讓我擁有這一切
　　 親愛的
　　 你這萬物的靈魂
　　 你這五谷的精髓
　　 是我生命的延續(xù)
　　
　　 我吻過故鄉(xiāng)的黃土地
　　
　　 你這雌雄的萬物
　　 孕育了我祖墳上的蒿草
　　 是我生命的延續(xù)
　　
　　 我深深地愛著
　　 我這祖國大地上的萬物
　　 我吻過塔里木的沙粒
　　 這天山腳下的石頭
　　 化作芬芳的沙棗花
　　 是我生命的延續(xù)
　　
　　 我吻過故鄉(xiāng)的泉水
　　 你這西域的陽光
　　 曬著我隴東的空氣
　　 我是我父母生命的延續(xù)
　　
　　 今夜，我這丑陋的醉態(tài)
　　 陪我一起跟這萬物的精靈約會
　　 摯愛你這萬物的靈氣哦
　　 是我生命的延續(xù)
　　
　　 生命的延續(xù)呵
　　 你這萬物的靈氣
　　 滋養(yǎng)了我的丹田
　　 是我生命的延續(xù)
　　
　　 ◎悼念自己
　　
　　 我夢見自己死了
　　 躺著被眾人瞻仰
　　 我還發(fā)現(xiàn)，
　　 親過我的人在笑
　　 恨過我的人在哭
　　
　　 我為自己寫好的悼詞
　　 兒子只念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被他的哽咽聲模糊了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再喊
　　 兒子！接著念……
　　 那些不光彩的
　　 才是你真實的父親
　　
　　 ◎?qū)懡o孩子們
　　 我的孩子們
　　 當你們的骨骼，還不能
　　 支撐起你們的身體
　　 我曾將你們舉過我的頭頂
　　
　　 等你們能夠直面遠方
　　 我便蹲下來，我知道
　　 總有一天，你們看到的天空
　　 會和我不同
　　
　　 孩子們
　　 你們的父親依舊站著
　　 依舊像那棵百年不倒的榆樹一樣,守在村口
　　 仰視你們
　　
　　 或者
　　 當你們的父親突然躺下
　　 休眠于血脈的河流里
　　
　　 孩子們
　　 你們俯瞰到的
　　 將是整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