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被野狼們圍困的第十天了，由于我沒有分配好每天的食物和飲水量，從前天就斷糧斷水了。山坳奇冷，整夜冬風(fēng)都刮得林子哀嚎一般響動。加上群狼的夜嚎，我簡直如在鬼域。我看了下獵槍，只剩下一顆底火受潮的沒用子彈了。我只有背上槍，拔出尖刀，啃了一把不知是什么的草根，充塞點肚子，說什么今晚也要沖出狼群包圍。就在黎明時分，這群畜生疏于戒備的時候，我猛吸一口氣，豁出去了！我匍匐著繞過狼群包圍圈最密集的地方，撿起一塊樹根朝南方丟去，狼群們聽到有動靜，就循聲趕去，我乘機跳下一塊巨石，拔腿朝山下跑！沒命地跑！我當然想到腳下踩空怎么辦了，果然一腳踩空，我就順勢把皮帽包好頭抱著頭弓著身子，像一團球似的向下滾啦，滾，一直滾！一路磕磕碰碰，我五臟六腑都快出來了，但我只知道滾，寧愿滾下山崖，也不能送給豺狼果腹！當然了，我砰的一聲被一棵樹彈了一下，就呼啦啦地滾下山崖……
　　 我覺得渾身疼得厲害，慢慢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小床上，窗外噗噗地傳來刨花的聲音。你醒了？走進來一個黑臉漢子，估摸三十多歲，穿著一件棉襖，他的鼻涕都快掉到我嘴上了。這是哪？我……我問。這是野狼村，我是住在村頭的一個木匠，我姓孟，叫大虎，你是誰？我，我叫張小刀，是個獵人，住在縣城郊外。哎，你住的地方離這兒可不近，少說有兩百多里。你怎么到這兒來？我是見你掛在山腳處一棵樹腰上，才把你背回來的，我常上山選木材。我感謝了他說來這兒也是受生活所困，問他是不是這兒狼特別多？他咧嘴一笑，可不是嘛，我們村都叫野狼村了，周圍五十里都有豺狼虎豹。你們不怕野獸嗎？怎么會住在這里？孟木匠沒回答我的問題，叫好好休息，給我喝了水，就去勞動了。
　　 過了五天，在他的熱心照料下，我包敷好傷處，拄著拐杖下地了。我走出屋子，見是一個小村落，田地一邊，小河繚繞，倒也幽靜。木匠家有三間屋子，還養(yǎng)著一條狗，我天生和狗融洽，它見了我也不咬，還乖乖地朝我搖著尾巴。我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好多木料和刨花，還有幾張做好的小桌子和凳子，做工雖不精細，但也還湊合耐用。
　　 這時，他和一個白胡子老頭進院壩了。你醒了？醒了就好！孟大虎很熱心。我稱了謝。木匠又指著老頭說，這是高爺爺，他是我們村的村長。我和高爺爺打了招呼。我們坐在院壩里喝茶聊天。
　　 我告訴他們，我由于生活困頓，不得已遠出來打獵，誰料今兒來到這里被狼群圍困數(shù)日，無奈沖出來逃生，后來跌落山崖。高爺爺抽著他的水煙筒，嘿嘿一笑，說我簡直太幸運了，福大命大，不然早摔死了。那個崖子少說有數(shù)百尺，尖石又多，人掉下來就沒命了。木匠說，我掉下來的時候，讓山腳下的一棵松樹擋住了，只傷了背和腰。山神爺保佑??！高爺爺感慨地說了一句。我問他們?yōu)槭裁催@里狼這么多？高爺爺說，這兒原來不叫野狼村，叫盒子圍，村里少說也有百戶，前兩年鬧饑荒，加上鬼子進山圍剿游擊隊，一場惡戰(zhàn)，游擊隊走后，就攆來了大批的野狼子，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反正一來這里，就盤踞不走，常下村來叼羊叼雞叼小娃，雞犬不寧，村民就慢慢散了，現(xiàn)在只剩下十多戶困在這里捱日子。
　　 夜里，我睡在老孟的柴房里聽見山腰上傳來狼嚎，知道這伙畜生還在搜尋我。我想想自己的人生，孤孤單單打了十多年的獵，只夠糊口，而今自己又滿身是傷，如何回去？唉，我嘆了一口氣，眼睛有些濕了。輾轉(zhuǎn)反側(cè)，朦朦朧朧睡了。
　　 迷夢中，我被木匠推醒，見已是日上三竿了。我起床喝了他熬的一碗玉米粥，見他也生活不容易，心里覺得很連累人家，過意不去。我說，孟大哥，等我傷好了，我給你打幾只野味來酬謝你。大虎咧嘴一笑，擺擺手說，你還是養(yǎng)好傷吧。于是，我又在他家靜養(yǎng)了十多天，身子漸漸恢復(fù)了一半。
　　 一天夜里，忽然傳來大叫聲“狼來了，狼進村了！”，我一驚下床開門而出，見木匠早起來了，拿著一把刀，牽著家犬，和門外一個鄉(xiāng)親說話?？禳c關(guān)好門！鄉(xiāng)親叫一聲就跑了。老孟關(guān)了門，我也操起一根木棍子，跟木匠守在門里，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
　　 過了一會，只聽得外面哼吱哼吱地似跑來了好幾頭狼，有的撞門，有的用爪在墻上抓撓，似乎想爬上墻來。正聽著，只見一頭狼早已爬上了土墻，惡狠狠跳了下來，木匠的家犬嚇得縮了縮，旺旺地叫起來，老孟手起刀落，正劈在狼的脖頸處，那畜生哼吱一聲就倒地四腳亂撓。我正佩服木匠的眼疾手快，又一頭狼撲了下來，正咬在大虎的肩膀上，我狠狠用一頭削尖的木棍朝狼嘴戳去，木棍捅進了惡狼的口中，那畜生還未及下口，就抖摟一下掉在地上，我繼續(xù)按著棍猛捅，家犬也沖上去逮住了惡狼的脖子，木匠回過神來，一刀捅進了狼肚子，血流四濺，登時斃命。漸漸撞門聲停息了，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
　　 天亮打開門出去看，見有一些家畜的血跡和毛散落村道上。我們?nèi)タ锤郀敔?，見老頭右手纏著布，血痕斑斑，不用說手臂被狼咬傷了。哎，這畜生，多得讓你無法想，擋都擋不住，村里家畜盡數(shù)被叼走，好些人又被咬傷，我看，我看咱們還是搬走吧！高老頭十分沮喪。老孟發(fā)火說不走，這里是生養(yǎng)的地方，騰出家園給畜生安居嗎？老高，要走你走！再說，我們就是搬走能去哪里？去縣城？那里都成鬼子窩了，去鄉(xiāng)上？關(guān)卡都讓鬼子把守著，你有錢買得通嗎？我們呆了半晌，我提議，要不，把剩下的村民找來，找間牢固的大屋子集合起來，人多力量大，一起對抗狼崽子們?nèi)绾?？高老頭想了想，只好同意了。高老頭說，村里有個關(guān)老爺廟，就是大門破敗了，墻都是磚墻，有一處外墻塌了一段，大廳里可以容納大家，還保暖呢。
　　 我們?nèi)艘患壹胰フf，村民們都愿意，大家集合在廟前一點人數(shù)有二十個男女老少，只少了村尾的張鐵匠和泥瓦工小鄭。我們檢查了廟墻，在坍塌處讓年輕力壯的抬石塊堵上。老高說，這樣不行，要把墻砌牢得把泥瓦匠小鄭找來。一個村民去找，半會才把小鄭找來，只見他瘦瘦高高的，高鼻子大眼睛，剃個光頭，踏著雙張嘴的靴子。高爺爺讓小鄭趕快帶著村民和泥砌墻，自己帶人去家里搬青磚。小鄭高嗓子叫要先付錢他才干，老高掏出幾張銀錢遞給他，小鄭看了看，嘟囔囔地嫌太少。老高頭叫，你先揣著這幾張，等打退狼群后大家湊給他，他才勉勉強強地帶著幾個人干起活來。孟木匠一旁冷冷看著小鄭。高爺爺領(lǐng)著人去家里搬磚，一邊回頭叫老孟和我快帶村民們把各家里的糧食炊具瓢盆帶來廟里。我們趕忙背背簍挑扁擔(dān)推單輪車忙去了。
　　 臨近傍晚，廟墻還差一點才修好，老孟將家門板拆來補大門殘洞，大家將鍋碗瓢盆幾袋糧食集齊張羅起來，才發(fā)現(xiàn)張鐵匠還不見鬼影。有個村民已經(jīng)喊過他了，他死活不來。我問老高頭怎么這個人還沒來？高爺爺小聲對我說，這張鐵匠最是木頭一個，脾氣又火爆，往年和孟大虎、小鄭三人為爭村花小杏發(fā)生了很多矛盾禍事，他三個發(fā)誓不共戴天，死不來往。我說，那怎么辦，難道張鐵匠縮在家里一個人三頭六臂能擋住狼群攻擊？還是快把他找來。高老頭嘆口氣說除非他三個和解了仇恨，否則放在一起準要鬧翻天。我說，看孟大哥待人熱心和氣，為人厚道，不如先做做他思想，我們兩個去找張鐵匠。
　　 時間不早了，想起那些畜生的尖牙里利爪和泛著藍光的眼睛，我背上就冒涼氣，忙勸正忙得冒汗的孟木匠，危機關(guān)頭大家要一笑泯恩仇，抬頭不見低頭見，大家住一個村不容易。孟木匠想了想，緩和下來，對我說，這個張鐵匠就是一頭野牛，你能把攥來，我保證讓著他不和他慪氣，不過我勸你別操心，他不會來，他見我——因為他最恨我，小杏最喜歡我……我笑了笑，叫他忙著，說開了就好，就跟著高爺爺和兩個村民去找張鐵匠。
　　 到了村尾，只見坡上蓋著一間土屋子，張鐵匠胡子拉碴挺著肚子躺在竹椅上喝悶酒，一見了我們，登時就虎洶洶地跳起來，叫我們滾，永遠不想跟泥水匠和木匠待在一處，寧愿被狼叼吃了也不走。說著，還撿起一個土坯作勢想打我們。我們退得遠遠的，高老頭氣急敗壞，差點跳起來，說你真是茅坑里的鵝卵石又臭又硬，人家孟大虎都不計較你了，你還在這里死撐！人家個個在為別人出力，你還窩在這里灌馬尿！我勸你消消氣，大家應(yīng)該放下仇恨，共同應(yīng)對狼群才是。滾！張鐵匠一個土坯砸來，一個村民被打中手，高老頭叫，你這個野牛要想死就窩在這里晚上喂狼吧！就拉著我往回走。
　　 我們回了關(guān)廟，見外墻坍塌處已修好，廟正門的大洞也補上了。婦女們正忙著做飯，小孩哭的哭玩的玩，孟木匠坐在門檻上，小鄭靠在大殿一角似乎平和了許多。
　　 孟大虎見我們沒拉來張鐵匠，嘆了口氣說，其實當年小杏和他是娃娃親，小杏很水靈漂亮，但就是有點花心，加上性子合不來就吹了，小杏后見張鐵匠能掙錢有幾間大房子，就和他好上了，大虎生性寬厚也沒說什么。但張鐵匠愛吃喝賭博，一段時間下來，兩間小磚房和小杏連人帶房就輸給了極會賭博的窮鬼小鄭。小鄭將張鐵匠攆去村尾住他原來的茅草房，聚集幾個閑浪村民搞賭場，一時四村八鎮(zhèn)的浪蕩青年都來玩，小鄭的勢力就壯大起來了。張鐵匠氣不過去討要人被打傷，老高頭看不過，就去勸小鄭還點錢給張鐵匠做醫(yī)藥費，小鄭看在高老頭的面上這才給了一點醫(yī)藥費。這個小鄭有了錢勢在村里越加橫霸起來，對小杏也是常常打罵不迭。小杏的父母看不過去，就要小杏離開小鄭。小杏好不容易離開了小鄭，覺得還是木匠大虎本分實誠，就又回到大虎身邊。兩人正計議結(jié)婚，不巧縣上的保安團李副團長帶著一個鬼子來村里招木匠說是去縣城給鬼子司令部干活，于是就來到了大虎家。鬼子見了小杏格外水靈動人，登時就動手戲弄，大虎怒不可遏上前阻止，被抓去了縣上的鬼子司令部，一去就是半年。后來，鬼子提出要小杏作交換才放人，小杏及她的家人為救大虎，只好去了鬼子的巢穴，大虎遍體鱗傷地回來了，小杏卻成了鬼子軍官的小妾，她的家人同大虎的家人都被迫在鬼子開的礦上做苦工。村里人們都同仇敵愾，連小鄭也帶村民為大虎去縣上評理抗議，鬼子一手遮天打死了好幾個村民，小鄭乘亂逃脫。鬼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派兵來村里鎮(zhèn)壓，炸了小鄭的大房子，搶了錢財，又抓了許多人去做苦力。這樣，盒子圍村就漸漸人丁稀薄，很多人遠走他鄉(xiāng)。大虎、小鄭、張鐵匠互相牽扯指責(zé)，三個冤家發(fā)誓死不往來。后來，鬼子進山掃蕩臨近縣的游擊隊，又趕來好多惡狼，盒子圍就成了野狼村，越加荒蕪蕭條到如今了。我聽得深深吸口氣，想不到這個村竟然發(fā)生這么多不幸。小鄭聽了大虎的敘說，站起來冷哼了一聲，到墻角去了。
　　 大家吃了晚飯，加固窗戶，一起待在大殿里。是夜，群狼又出動了，這些畜生在別處找不到人，就鉆來廟前，嗷嗷地叫著，想是饑渴已極。孩子們嚇得大氣不敢出，紛紛鉆在婦女們腋下，男人們拿的拿木棍，提的提刀子，孟木匠拿著一把大鋸子，將板凳橫放在大門里，安慰大家說，只要這些畜生敢進來，來一只我就鋸一只，小鄭拿著大鍘刀在關(guān)老爺供桌上，逗著小孩們，說他就是包青天的狗頭鍘，專鍘這些和鬼子一樣歹毒的畜生。有個小娃看著插在小鄭頭上稻草和氣鼓鼓的膀子笑了。
　　 當然了，這些畜生又發(fā)動了攻擊，一連數(shù)天，它們能爬過外墻就是攻不進大殿來，幾只竄進窗戶伸出頭的就被我們喀嚓了，它們狠命在外面撞擊撕咬，大門的塵灰撲撲地落著響著，可是在孟木匠的手藝加固下，它們就是進不來，我們紛紛夸贊大虎，水泥匠氣也消了，還幫著老孟加固大門。大家又守了幾天，黃昏時分剛關(guān)了門，就聽大門怦怦地響起來了。
　　 開門，開門！一陣吆喝，大家一聽是張鐵匠氣急敗壞驚恐地叫著，有幾個都忍不住捂嘴笑了。高爺爺問，你不是梁山好漢嗎？來叫門干什么？只聽張鐵匠求道，高大伯，大人不計小人過，放我進來吧，我，我……孟木匠和水泥匠開了門，張鐵匠一個踉蹌跌了進來，左腳血淋淋的，褲襠都撕破了，露出個光腚，哼哼地趴在地上。只見，十幾頭狼坐在外墻上，呵著舌頭得意洋洋地瞪著我們。大家關(guān)了大門，幾個婦人給張鐵匠包扎了腳，又找了塊布縫上遮羞。把他放在關(guān)老爺腳下躺著。
　　 我們又堅持了十天。糧食吃完了，年輕力壯的都拿著武器出了門，包括我和張鐵匠，大家的力總算擰到了一塊。我們雖然餓著肚子，但卻能兇巴巴地瞪著這些要來犯的畜生。來一個宰一個，來一個鋸一個，畜生們的眼睛充滿了無奈和驚懼。
　　 這天，游擊隊又打回來了，槍炮紛紛亂響，狼群們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終于跑光了，連附近的山上也恢復(fù)往日的平靜。鬼子們投降了，大批大批排著隊列耷拉著腦袋，舉著雙手，倒拖著紅日旗，開著煙熏火燎的卡車、摩托車像受傷慘敗的狼群們走了。走到那天，我們站在山腰上瞭望著，歡呼著。幾個村民萬幸回來了。說起小杏都唏噓不已，說小杏和她的家人及大虎的家人都死在了戰(zhàn)火中了，而且，小杏是抱著那個軍官拉響手榴彈的。三個工匠聽了，跪在地上痛哭不已。剩下的人在狼山上給死難者建墳立碑。
　　 不用說，我在村里住了下來，就在孟大哥旁邊，還是鐵匠、泥瓦匠、木匠他們?nèi)齻€幫我蓋的房子。小村終于迎來了安詳?shù)氖锕狻?br />　　
　　 2023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