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情】姑姑的味道(散文)
又近新年。已過了歡呼雀躍的年齡,不會像從前那樣,為穿新衣,放鞭炮,吃到平日求而不得的好東西心動不已。但靜下來,還是分明地聞到羊肉湯的香味。那是多少年都熟悉且氤氳于心頭的味道。
尋覓中,發(fā)現(xiàn)一間灶房,低矮破舊,門扇歪斜。墻壁上有幾條裂縫,透進光線來。幾張蛛網(wǎng),一個風(fēng)箱,一口鐵鍋和一個小木墩子便看得很清楚。墩子上或許留著姑姑的溫度。我試著坐一坐,卻已不再溫暖,而且硌得慌。這樣簡陋的地方,姑姑安守了許多年,從沒有怨言,每一天都努力做出可口的飯食,以供養(yǎng)一家人的胃。
她喜歡做羊肉湯:挖一塊豬油燒熱(有時候也用棉油),放蔥姜,炒香,加水燒開,下肉片,撇去浮沫,文火煮半小時,然后放切好的白菜和浸泡過的粉條,再燒一會兒就可以出鍋了。湯里有肉、白菜、粉條,葷素搭配,叫湯,也可以叫菜。鄉(xiāng)村人沒什么講究,能吃飽就行。而姑姑做的湯不只裹腹,還做到了湯鮮味美。那肉片兒香又沒有膻味;白菜和粉條就像泥鰍,嫩嫩滑滑的。每回端起碗來,就想,人間不會有更好吃的東西了。是的,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一年難得做上幾次,真的彌足珍貴,往往喝過很久還能咂摸出其中滋味。
我喜歡姑姑做湯的樣子。她就坐在那個小木墩子上,一邊燒火,一邊和我講一些做人的道理。我往往心思不在上頭。噴吐的火舌照著姑姑的臉,紅撲撲的,大眼睛里還有星星在閃爍,我常??吹弥嗣?。湯臨出鍋的時候,她可就不慣著我了。捋一捋額前的亂發(fā),起身。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掂勺,不慌不忙的。其實心里可激動了。她是個健談的人,這時候就緊閉著嘴巴,兩眼只專注湯鍋。來了最重要的親人才舍得買塊肉做湯,食材得來不易,不可含糊。她拿勺子推著湯順時針轉(zhuǎn)兩下,再逆時針轉(zhuǎn)兩下,而后勺出一點來,擱嘴邊抿一抿,仔細驗證咸淡。如果淡了,便丟一點提前搗碎的鹽粒,推著湯多遛幾圈,給鹽粒化開的時間。那時候沒有精制鹽,人和牛馬吃的是一樣的大鹽。大鹽和冰糖顆粒相似,只是色澤渾濁一些。牛馬吃不用加工,若人吃的話,女人們要提前在一種叫做碓舀子的石器上搗碎。姑姑家的碓舀子是用石磙改造的,笨重,倒也挺好用。所以逢天高氣爽的時候,各家大門一角或者堂屋房檐下會響起咚咚巴拉的搗鹽聲,特有煙火味。若湯味正好,她就不用掩飾心情,眉眼里都是笑。一勺一勺地,飛快地盛滿幾個海碗,然后一手端一碗,嘴里不迭聲喊,吃飯吃飯吃飯了,飛快地往堂屋里走。這時候我跟在她身后,幾乎攆不上。但仍一趟一趟跟跑,樂此不疲。反正飯沒全部端上桌,大人們沒有坐好,我是不允許先吃的,這是姑姑給我立的規(guī)矩。
飯桌上,主菜就是羊肉湯,配一碗拍黃瓜,一碗花生米,酒是裸瓶景芝老白干。父親和姑父分坐兩邊,慢慢地喝酒、聊天。我和姑姑也分坐兩邊,我埋頭大嚼,姑姑在改換肉湯的比例。我碗里的白菜、粉條在姑姑筷子的幫助下,源源不斷地流向姑姑碗里,而姑姑碗里的肉,一片一片,像魚兒跳進我的碗里。父親皺眉,說,不要這樣慣孩子,但每次都沒有效果。姑姑說,“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孩子正長個兒,多吃片肉好。我年紀(jì)輕輕的,少吃口能咋的?”我偷眼瞄一下父親,又瞄一下姑姑,暗暗得意。那時候表妹還沒有出生,這份優(yōu)待我是獨享的。
空余時間不計,每一年的中秋節(jié)和春節(jié)前夕是一定有口福的。那是拜望親人的日子。姑姑做的湯,記不清吃過多少回了,做法不變,純正的香味兒也不變。后來,日子寬裕了,羊肉湯算不上奢侈的食物了,但依然有它的一席之地?;佣嗔?,有時候熬制帶骨的羊肉,只加點調(diào)料,不添白菜、粉條。從前日子艱難的時候是不做的,她認(rèn)為花錢買骨頭不劃算。也會多炒幾個菜,把肉湯當(dāng)成點綴,每人盛上一小碗。量少了,但她做湯的認(rèn)真程度不減。她甚至叫我表妹百度做湯的方法。不過,試做了幾次,還不如她簡簡單單的做法味兒正。因此,仍照老辦法,只把白菜、粉條量減了,讓大家品一品味兒即可。
再后來,我外出工作,和姑姑見一面竟成了奢望,甚至連過中秋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只好盼著過年,能看一眼姑姑,喝一碗她熬的羊肉湯。
期間也有過一次機會,是在2019年的夏天。我因有事,臨時回家,碰上姑姑從一家診所出來。她也沒想到遇上我,愣了一霎,把一張紙折了折(那是病歷單子),很自然地塞進兜里,然后表情恢復(fù)成平日的喜色。她說:“人老了,見風(fēng)感冒。跟姑回家吧。冰箱里有塊羊肉,等著你呢?!?br />
我說:“明天吧。明天我去看您。今天有事。”
她打量著我,有好一會兒:“嗯,好。明天一定來。姑終于想出來一個羊肉湯的新做法,味好。你得來嘗嘗!”
我說,“好”,便任由她走了,并不去送她一段。我知道她的脾氣,她不喜歡婆婆媽媽的。但那日相見又感到她有一些異常,至于哪兒不對又說不上來。后來才憶起,姑姑很少用那樣的眼光長時間看我。我總認(rèn)為來日方長,但是在她自知時日不多時,是多么希望我能陪她幾天啊。可惜第二天卻沒能到她家里去,成為我一輩子的遺憾。表弟表妹也都成了家,外頭做事,看望她的機會也不多。我不知道那塊肉,姑姑和姑父兩位老人在望眼欲穿中,意識到勿須再留,自己嚼食著,是一種什么滋味。
已是黃昏,陽光罩著她,把影子拉得老長,越顯得身子瘦小??粗龔募能囂幇衍囃瞥鰜?,剛想跨上去,連人帶車就倒了。我忙緊走幾步,她就很快爬起來,撣撣土,朝我揮手,大聲喊著,“忙你的去,我沒事”。然后又特意面朝我停頓一會兒,寄車處很遠,我猜想她一定是在沖我笑,借這個動作告訴我,放心,她沒那么嬌氣。
我忽然心頭一酸,她已漸入老境,那個走路風(fēng)似的姑姑不見了。
距2020年的新年不到一個月,我被表妹的電話催來了。姑姑住了院。這個電話還是表妹偷偷打給我的。姑姑不同意告訴我,她覺得我在外打拼不容易,不想給我添心事。表妹告訴我,他們也是剛知道不久。姑姑每天豬啊羊啊,家里地里忙。一直以為她是累了,精力不濟。她病那么久了,和誰也沒說。直到有一天,她昏倒在灶房里。
我方想起,夏天的那次遇見我本應(yīng)有所查覺的。她做了冰凍羊肉是違背她的“原則”的。以前,她常常等我們到她家后,去鎮(zhèn)上買鮮羊肉,哪怕晚點開飯。即便后來生活條件好了,配置了冰箱,她也不提前買上羊肉凍好備用。她說,一經(jīng)冰凍,肉就失去鮮味了,做了湯不好喝。不過,逢春節(jié)她會請人殺一只自己養(yǎng)大的羊。借天氣的寒冷,存儲鮮肉。至于會不會影響口感,會不會和她的堅持相悖?我沒問過。
現(xiàn)在想起來,她怕說不定哪天她的兒女們,還有我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趕不及去鎮(zhèn)上。表妹說,冰凍的羊肉隔一段時間,姑姑只好拿出來和姑父吃掉,然后再買一塊存上。這樣子持續(xù)一年了,從她發(fā)現(xiàn)自己生病后。
一碗湯竟成了她和姑父的寄托和聯(lián)系后輩的紐帶。我想象到他們寂寞和盼歸的樣子,不覺淚流滿面。
陪護的那段日子,姑姑的精神狀態(tài)還好,常常和我們談笑風(fēng)生。有時候自己講一件趣事,我們沒笑,她自己倒給逗笑了。但是,到了臘月二十六日早上,她從查房的主治醫(yī)生那里捕捉到了信息,精神一下子崩潰了。她抓住我的手,說:“咱走,不治了。姑給你說做湯的方子。記著了,羊肉祛寒,常吃對身體好。姑不中用了,以后就由你來做給弟弟妹妹喝了……”這是姑姑留給世上的最后幾句話。之后,直到終老,除了借助表情,再表達不出一個清晰的字眼。
窗外,天是陰的,刺骨的風(fēng)吹了兩天兩夜。放晴時,我們的心也沒有緩過來。一個活生生的人一下子成了一抷黃土,叫我們怎么相信,怎么愿意相信?
那間姑姑用于創(chuàng)造美食的灶房,在她入土的當(dāng)日竟轟然倒塌;那個小木墩子也被深深掩埋,鏟除渣土?xí)r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我后來的回憶都是在想像中還原其面貌的。屬于姑姑的實物太少了,我的一份沉甸甸的祭奠不知往哪里安放。只有接受做湯的使命。不管什么時候,只要弟弟妹妹來,我都會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把一份思念與不舍摻進羊肉湯里。
2022年的臘月二十六,是姑姑的三年祭。我又做了一份湯,很欣慰,我能夠做出姑姑的味道了。盛一碗,我朝著姑姑睡著的地方,拜一拜。
倏忽,有一種溫暖,傳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