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情】管道工人之歌(小說)
油田到北京的長距離大口徑輸油管道正在加緊施工。管道工程公司的三個焊接中隊,在華北平原上拉開陣式干得正歡,弧光閃爍,錘聲叮咚。座機的轟鳴震撼著田野,跟前的麥苗仿佛也在隨聲顫抖。吊管機把羅紋鋼管一根接一根地沿線擺起來。三腳架不斷向前移動。焊接起來的管線不斷向前延伸,宛如一條曲伏著的長龍,一眼望不到盡頭。眼下,長龍的龍頭伸到了大清河邊,該進行河流穿越了。這時,施工遇到了困難。
大清河多年沒有流水了,人們早把它當成了路。河底干裂的泥塊碾成了粉??墒窃诋?shù)卣囊?guī)劃里,這條河又成了全縣水利的主動脈,不但要疏通和加寬河道,還要讓它長年流水。以管道工程公司的施工能力而言,穿越大清河本是輕而易舉的,問題是時間不湊巧,矛盾變得突出了。管線要穿越河流,開挖管溝,就要請用民工。而目前地方政府正在全力抗旱,民工全在水利工地上,要撤民工須等到水利工程結(jié)束,至少得在大清河通水以后。大清河一通水,穿越就加倍困難,不但難度大,時間也要延長。通水的時間又是不能推遲的,兩岸幾十萬畝小麥急待澆灌。
針對這種情況,管道工程公司副經(jīng)理包玉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在大清河下水之前完成穿越,即是說,無論如何也要先把民工請過來。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工程師周懷英。他知道,要解決這個問題非找縣水利局局長、荷花淀水利工地總指揮陳春訊不可。而要找陳春訊,又非周懷英不可。因為,周懷英和陳春訊的關系非同尋常。
也許這是包玉金給她的一次機會,但周懷英卻覺得為難。去找陳春訊,單是為了解決工程上的問題嗎?想到他,她的全部記憶都會被掀動,從童年到少年,從同學到朋友,從純真的友情到不明不白的分手,一別八年,這筆青春的宿債究竟應該怎樣了結(jié)?
周懷英中學剛畢業(yè)就離開家鄉(xiāng)參加了管道建設,上東北下江南,在緊張的施工和頻繁的搬遷中把個人問題完全置之度外。荷花淀附近打出了石油,輸油管道也鋪到了家門口。工程隊在這里招收了一批青工,其中竟有陳春訊的妹妹陳春榮。從春榮的嘴里,她知道春訊至今未娶。為什么?是生活坎坷,沒遇到合適的伴侶?還是……而她自己也到了晚婚的年齡。是該談一談了,為了他,也為了自己。想到這里,她的心便不能平靜??墒?,又該怎么開始?
周懷英從工地回來,伙房已經(jīng)開完飯了。她要了兩個饅頭,夾了點咸菜拿回宿舍去。宿舍里空無一人,只有床頭的馬蹄表嘀嘀噠噠的響著。她習慣地朝墻上的影星掛歷看了一眼,坐在自己的床上吃饅頭。陳春榮的床上放著一個夾子。周懷英知道那是探傷記錄表,便拿過來翻看。外面?zhèn)鱽硪魂嚫杪?,門開處,焊工陳春榮穿著一身紅色運動衣閃進露營房里來。
“咦,小英姐,你才回來,還沒吃飯?正好,別吃了,咱們公司辦的酒吧今天開業(yè),咱們也去捧捧場,照顧一下生意。”陳春榮過來摟著周懷英的脖子,一把奪去了她手里的探傷記錄表,又去奪另一只手里的饅頭。
“先別動?!敝軕延褗A子拿過來翻了一下,指著一張記錄表問道:“這兩天你們班不合格的焊口可不少,這是怎么回事?”
陳春榮說:“怎么回事?誰讓你們一天到晚催命鬼似的催進度?一個中隊一天一公里還嫌不夠。這是焊管子,又不是吹糖人兒,有那么容易?”
周懷英說:“要求進度快一些是應該的,特別是要趕在大清河來水之前完成穿越,不加快進度能行嗎?可是進度快了也不能不注意質(zhì)量呀?!?br />
陳春榮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站起來摁響了收錄機,隨著迪斯科樂聲扭起來,一邊看著周懷英等她繼續(xù)訓話。
周懷英伸手關了收錄機,鄭重地說:“春榮,我告訴你,你要想出國作勞務,這條線可是個關鍵。這是出國前的一次練兵,也是一次檢驗。誰干得好讓誰去,手把不過硬的就別想,沒門兒!”
“嘿,我才不怕呢!有包經(jīng)理就有你,有你就有我,你信不信?”陳春榮斜了周懷英一眼,見她臉上沒有表情,又補充說:“放心吧。你好好看看記錄,不合格的焊口究竟有沒有我的?”
周懷英又仔細看了探傷記錄,在不合格的記錄后面果然沒發(fā)現(xiàn)陳春榮的焊工號,臉上不覺露出了笑容。陳春榮又要去開收錄機。周懷英拉住她的手,說:“春榮,我有件事,請你幫幫忙?!?br />
“什么事?”
“找一下你哥?!?br />
“喲,謝天謝地!你還知道我有個哥,還沒忘了我那個哥,哈?我真替我哥感到榮幸!”
“別開玩笑,說正經(jīng)的?!?br />
陳春榮做出不耐煩的樣子?!罢l不跟你說正經(jīng)的?都什么年月了,這種事還要紅娘幫忙,你自己不會去找?”
周懷英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和她說了關于穿越大清河需要民工的事.陳春榮點點頭,臉上露出一個神秘的笑,說:
“我看包經(jīng)理這著棋算是走對了?,F(xiàn)在是公事私辦,私事公辦。這么大的事包經(jīng)理為啥不親自出馬讓你去?這就是要借助愛情的力量,懂嗎?依我說這事不難,就看你有沒有誠意,愿不愿意獻上一片愛心,能不能把我哥打動了?!?br />
周懷英羞紅了臉擰了她一把。她問:“什么時候去?”
周懷英說:“現(xiàn)在就去,我吃飯,你去要車。包經(jīng)理說了,為完成這個任務,我要什么給什么?!?br />
吉普車開到陳春訊家的大門口。陳春榮按響了門鈴。不一會,包著鐵皮的大門開了,出來的正是陳春訊。
春榮說:“哥,你看,誰來了?”
陳春訓一看,從車上下來的是周懷英,不覺眼睛一亮,高興地說:“小英子!是你,歡迎歡迎!”
進了大門是一個寬敞的院子,地上鋪著水泥方磚,除正房外,兩側(cè)還各有一間廂房,是儲藏室和廚房。院子里停著一輛摩托車。一進房門是一間大客廳,足有二十平方米,墻上貼著壁紙,地上鋪著紅白相間的地板磚,顯得寬敞明亮??蛷d兩邊是兩間臥室。
春訊請周懷英坐,要給她拿飲料。春榮把他推開,讓他在周懷英身邊坐下,自己打開冰箱取出幾筒飲料并說:“瞧你吧,這么大個房子,空落落的,啥時候能有個家庭主婦來幫你接待客人呀?”
春訊說:“你們今天來得正好,剛好我從外邊回來。其實你們應該先打個電話,因為我常不在家。你們來了,要是我不在家那多掃興呀。”
春榮說:“哥,你這是什么意思?說明你工作忙,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是嗎?跟你說吧,人家小英姐也是個大忙人,現(xiàn)在是我們管道工程公司的工程師,今天是為工作來的,不是為個人;要為個人,人家還不一定來呢。也不是我說你,這叫個什么家呀?我看它就是一所房子,不能稱其為家。你既然常不在,我們打電話又有什么用?”
春訊跟周懷英說:“你看這丫頭,還是這么嘴不饒人。我不過隨便說了一句,她就扯出這么多不相干的事來?!?br />
春榮說:“啥叫不相干?我說的都是正經(jīng)話?!?br />
春訊說:“我不在跟前沒人管你了。你在單位跟領導也這么說話嗎?”
春榮說:“小英姐就是我的領導,我就這么說,咋的了?好吧,既然我說的都是不相干的,我就不說了。我去做飯,你倆說吧,公事私事一塊說。我奉勸你們一句,別再端著了,都八十年代了還守著那些老傳統(tǒng)?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希望你們走出來看看大世界,也想想自己究竟應該怎么活?!?br />
春榮的這一頓挖苦,倒是把春訊和周懷英初次見面的那點緊張和顧慮都打消了。八年來存在于他們之間的霧霾也一下子消散了。
吃飯的時候春榮問談得怎么樣了。周懷英和春訊笑而不答。春榮說:“看來談得不錯,工程上的事我不管,咱先把你倆的事辦了吧?!?br />
周懷英問:“啥事?”
春榮說:“喜事唄!定婚結(jié)婚呀!現(xiàn)成的房子,現(xiàn)成的家具電器,這才叫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呢?!?br />
“別瞎說!”周懷英紅了臉?!按河嵏缯f了,要先找找感覺?!?br />
春榮問:“找什么感覺?你們也要跟著感覺走?”
春訊說:“你小英姐談的問題事關重大,得慎重考慮。我們想先到工地看看再作決定?!?br />
他們?nèi)顺思哲囅葋淼焦艿朗┕すさ亍2挥弥軕延㈤_口,春榮就把管道施工的情況和問題講清楚了。春訊只是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
離開管道工地以后又上了荷花淀。茫茫大淀,水天一色。如今的荷花淀已經(jīng)不再是蘆葦?shù)囊唤y(tǒng)天下了。它被五顏六色的遮陽傘、玲瓏別致的亭臺和漂亮的游艇裝扮起來。游人如織,樂聲如潮。
春榮向他倆問道:“二位有何感想?陷入共同的美好回憶中了吧?來日方長,難道不想再給今后留下一些更美好的回憶嗎?況且,你們今后的經(jīng)歷只有浪漫而絕不會再發(fā)生當年那樣的險情了,對不對?”
春訊和周懷英笑起來,都想起了那件令他們終生難忘的往事。
還是在春訊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大旱,附近的溝渠和水塘全干了,哪里也找不到洗澡的地方。天熱得難受,他決定到荷花淀去。學生上大淀里洗澡是要受處罰的。他不敢約同學去,便把小英子帶上作伴。他在大淀里洗了個痛快。小英子在外面看著眼饞,不顧他的喝阻也下水了,沒走幾步兩腳就踩不到底,嚇得大哭起來。春訊趕緊去救她。小英子死死地摟住他的脖子連哭帶喊,弄得他慌了手腳,也不知道水到底有多深,后來還是抓住了幾棵蘆葦穩(wěn)住了身子,這才慢慢爬上岸來。小英子喝了幾口水,驚魂未定,索索地抖著。他自知闖了大禍,幫小英子把衣服擰干,一路上哄著把她送到家里。小英媽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盤問她到哪里去了。她先不肯說,經(jīng)不住媽連哄帶嚇終于如實說了。媽一聽說上了大淀,氣得火冒三丈,把她狠打了一頓。春訊也遭家里人一頓痛罵。
他們來到水利工地,只見車輪滾滾,人流如蟻。陳春訊說:“你看,我們的施工力量主要還是人,沒有什么機械,就那么幾臺東方紅拖拉機和十幾臺手扶,剩下的就靠平板車和獨輪車了。這要占用多少勞動力?我真羨慕你們管道施工隊,有那么多的進口機械。那推土機的大鐵鏟差不多都有我高了。那家伙一下子就能推走一座小山?!?br />
春榮問:“二位,都看完了,感覺如何?”
春訊和周懷英互相看了一眼還是沒說話。春榮說:“告訴你們吧,辦法早就有了,是包經(jīng)理想出來的,而且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br />
春訊和周懷英同聲問:“什么辦法?還兩全其美?”
春榮說:“你們都看到了,水利工程缺乏機械,占用了大量民工,而管道工程目前急需民工,施工機械卻沒活干。你們雙方如果來個換工,管道用機械支援水利,水利騰出民工支援管道,這不兩邊的問題都解決了嗎?”
春訊高興地說:“這個辦法好,和我們倆想到一起了?!?br />
春榮說:“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你們既然都表了態(tài),現(xiàn)在就該兌現(xiàn)咱們的條件了。這也是包經(jīng)理提出來的條件:第一步,簽定換工協(xié)議,第二步,請我喝定婚喜酒。這就是兩全其美。走吧,回家!”
回到家里,陳春訊起草換工協(xié)議書。周懷英和陳春榮兩人做飯。
協(xié)議書寫好之后,春訊給她倆念了一遍,都說行。春訊說:“這是初稿,咱們分別拿回去給領導看,領導通過了再正式簽定。”
飯做好了。三個人各舉起一杯紅酒。春榮說:
“從今天起,陳春訊和周懷英結(jié)為終身之好,天塌地陷??菔癄€永不變心,恐口無憑,春榮為證,痛飲此杯以表心跡。干杯!”
春訊和周懷英都禁不住笑了,交換了一個堅定而信賴的目光,同時和春榮碰響了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