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李二就屬于“入錯行”的那類男人。
　　 民國初年，李二出生在黔嶺南壩一個農(nóng)民家庭。這里山不高、水不深，可謂山清水秀。幼年時父母曾送他到壩上讀私塾，因常常“吃”先生的板子，讀了幾年死活不肯再去，父母只好作罷；稍大一點，又將他送到黔州，拜在做山貨生意的周掌柜門下當(dāng)伙計，可沒待兩年，也讓周掌柜一句“我這廟小”,托人帶信讓父親把他領(lǐng)回了壩上；父親再無什么路數(shù)，想想自己祖輩以務(wù)農(nóng)為生，那就跟著學(xué)種田吧！
　　 這天，李二跟著父親在田里干活，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膽大的野兔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跑到他家田里偷吃莊稼，李二氣不過，撿起一塊石子就向野兔砸去，不曾想那石子不偏不倚，正中野兔腦門。
　　 晚上，李二一邊吃著母親做的紅燒野兔，一邊琢磨：我用一塊石子就擊中了一只野兔，如果不種莊稼，專門到田里去打野兔，那不知一天要打多少只野兔？不就天天有野兔肉吃了嗎？不比種莊稼強多了嗎？
　　 幾年后，李二長大了，他已不再安分父母給他規(guī)劃的人生，鬧著和父母分了家，搬回山腳下的那幾間老屋過起了獨立的日子。
　　 他想把狩獵作為一種職業(yè)，走捕獵的人生道路。因而，他把父母的叮囑丟在腦后，經(jīng)過幾個月準(zhǔn)備，邁著自信的步子毅然決然地進山了。
　　 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李二清楚，當(dāng)年靠石子擊中野兔，多少還是有些偶然成分的，盡管現(xiàn)在他擲石子的技術(shù)已經(jīng)爐火純青，三、五十米內(nèi)的靜態(tài)物體，都能百發(fā)百中，但他知道，獵物是不會靜靜地停在那讓你打的。所以這次進山，他不僅帶了一袋打磨得光滑圓潤的石子，還帶了捕獵套、捕獵網(wǎng)以及弓箭等狩獵用具。在此后的狩獵過程中，他不斷摸索總結(jié)，改進提高，還獨創(chuàng)了一些捕獵技巧。他要用真心專心在狩獵這個行當(dāng)贏得一片自己的天空。
　　 盡管進山之前，李二已充分做好了經(jīng)受風(fēng)霜雪雨，吃遍酸甜苦辣的思想準(zhǔn)備，把被褥、干糧、火鐮等狩獵必備的物件一一帶上了，但每次又都讓他始料不及。風(fēng)餐露宿，饑寒交迫只能算家常便飯，最讓李二感到無助的是有幾次在山上生了病，整個身子像散了架，痛得鉆心，那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只能躺在山溝賭運氣，賭自己究竟能不能捱得過這一關(guān)。
　　 李二明白“舞刀的刀上死，弄槍的槍下亡”這一道理。你進山想打獵，狼蟲虎豹當(dāng)然也等著你送“菜”進山哩。但李二不怕，他覺得要想成為一名職業(yè)“狩獵人”，就要有敢于犧牲自我的精神。有一次進山狩獵時，他不慎闖進了馬蜂窩，成群的馬蜂追得他無路可逃，慌不擇路只能跳進水塘，潛在水下才免遭大劫，但露出水面換氣時，那張臉還是讓馬蜂蟄傷了，頭腫得像個大南瓜，逃下山在家休養(yǎng)了大半個月才能出門。進山次數(shù)多了，他甚至已摸索出了一套處理被馬蜂、毒蛇等侵害的方法，但面對豺狼、野豬、黑熊這類他夢寐以求的獵物時，也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目送其遠行。有幾次碰上野豬，他都只敢靜悄悄地貼在地面，生怕弄出點聲響誤了性命。聽人說，野豬這家伙可不好惹，見人就只管往你褲襠里鉆，不費什么事，輕則幫你創(chuàng)造一個到皇上身邊當(dāng)差的條件，重則直接就地給你定下安息之地。比這更可怕的是迷路，有幾次，李二在山上轉(zhuǎn)悠大半天，竟然又回到了原地，一連幾天都在林子里打轉(zhuǎn)……
　　 凡此種種，都沒能阻止李二成為一名職業(yè)“狩獵人”的夢想，盡管艱難，但他仍執(zhí)著地前行。
　　 當(dāng)然，李二也還是有所收獲的。每次從山上歸來，他都不會空手，至少也有幾只山雞、野兔。據(jù)李二說，有一次他也套到了一頭獐子，可惜沒力氣運下山，只能痛心地把肉全扔了，單把獐子毛皮帶回了家。他還專門將那張獐子皮掛在門前院壩里，請鄉(xiāng)親們來參觀，證明他李二還是有“兩刷子”的，還是能獵到重量級大獵物的。
　　 唯有親近他的人清楚，李二不是做職業(yè)“狩獵人”的那塊料。這些年，為了實現(xiàn)職業(yè)“狩獵人”的夢，他折騰來折騰去，到頭來也不過打了些山雞、野兔之類的小玩意兒，至于那頭獐子，不過是他花錢買了張皮用來扯眼球的?，F(xiàn)如今，別說“天天都可以吃肉”，就是連吃飽肚子也成問題；可見，狩獵是很難養(yǎng)活他的，想“在狩獵這個行當(dāng)贏得一片自己的天空”，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親友們都來勸說李二，希望他能正確處理愛好與職業(yè)、生存與發(fā)展、成家與立業(yè)之間的前后、輕重關(guān)系，先干好自己會干且能干的活，解決生存之需，再去追求自己的夢，干自己想干愛干的事?？傊褪瞧谕芾碇且恍?，客觀認識自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重新選擇一條適合自己的路。
　　 但李二不這么想。他認為“有志者立長志，無志者常立志”，他要做一個“有志”的人，不會因前行路上遇到了困難而放棄自己的夢想；他堅信“失敗是成功之母”，只要不怕苦、不怕累，努力為夢想而奮斗，即使失敗，那也是走向成功路上的一次跌倒，爬起來繼續(xù)前行，距成功就又近了一步，成為職業(yè)“狩獵人”的那一天就一定會到來。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母親站在一旁悄悄抹著淚。他們多么期望兒子只是把狩獵當(dāng)成一種業(yè)余愛好，只是在安種好莊稼，農(nóng)閑的時候才進山狩獵。真如此，兒子能不能打到獵物，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只要咱田里能收上糧，心里就不會慌，日子就能過得去，娶個媳婦安個家，也是早晚的事。
　　 此時的李二，已經(jīng)聽不進任何不同聲音，他堅持認為“有志者事竟成”，干什么事都不能三心二意，自己喜歡狩獵、熱愛狩獵、選擇了狩獵，那就要堅定地走下去。
　　 李二又進山狩獵去了，半個月后又拖著疲憊的身子下山了。這次比前幾次更慘不忍睹，帶回來的竟然只有十多只斑鳩，連進山時帶的干糧都換不回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看著兒子那凄慘的景況，老父親抱著最后一點希望走進了大山深處。他知道那里有一戶祖輩幾代都以狩獵為生的人家，他想把老獵人請下山來給兒子傳授點狩獵經(jīng)驗。兒子癡迷于狩獵，既然改變不了他，那就盡力再幫他一把，能不能行，只能看造化了。
　　 李二父親的舉動感動了老獵人，他決定親自下山會一會這位“同行”。
　　 聽說父親從山里請了位“老前輩”，專程來指點他如何狩獵，李二還真有些不屑：怎么說我在狩獵這行當(dāng)也打拼二十多年了，不敢說是高手，至少也算是“老手”吧，還說不準(zhǔn)到時誰指點誰哩！李二心里這么想著，手上卻早已忙活起來了。他要把這些年狩獵的成果全部亮出來，給“老前輩”長長眼。
　　 第二天，父親帶著老獵人來找李二，走進院壩，就被眼前的場景搞懵了。偌大一個院壩，整個被李二弄成了山貨市場，兩邊桌子上，依次擺放著李二狩獵的各種器具和戰(zhàn)果，當(dāng)然，他沒忘記把那張獐子皮擺在最顯眼處。
　　 見父親和老獵人走了進來，李二很客氣地迎了上去，幾句寒暄之后，就豪情滿滿的開始介紹院壩里的“擺件”。
　　 老獵人跟在李二側(cè)后，細細聽著介紹，時不時皺皺眉、搖搖頭，臉上堆滿了困惑。
　　 一圈下來，李二講得口干舌燥，這才端出泡好的熱茶，請父親和老獵人在院壩里坐下，等著老獵人夸贊。
　　 老獵人裝上一袋煙，理了理花白的胡須，慢條斯理地說：“小伙子，跟著你轉(zhuǎn)了一圈，感觸很多：說真話，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你狩過二十多年的獵？”
　　 “怎么講？”李二用期待的眼神盯著老獵人。
　　 “沒入門，充其量也就算個愛好者。”
　　 李二父親滿臉的悲哀。
　　 李二滿臉的不服氣。
　　 老獵人開口了：“別不服！看在你父親良苦用心的份上，今天我就破例教教你怎樣狩獵?！崩汐C人斜眤一眼李二接著說到，
　　 “首先，你要有狩獵的天賦。說直白點，除了有強壯的身體，還得有靈敏的視覺聽覺嗅覺，能夠保證無論白天黑夜、天晴下雨、刮風(fēng)下雪，你的眼睛都能看得足夠遠、足夠清；能夠保證從地上留下的毛發(fā)、糞便、腳印或花草、林木受損程度，準(zhǔn)確判斷出是什么時間、什么獵物、多少獵物、多大的獵物經(jīng)過了這里，去了哪個方向；能夠保證在進山尋獵、蹲坑狩獵時，單憑聽到的聲響和風(fēng)中傳來的氣味，就能準(zhǔn)確判斷這山上有沒有獵物、是什么獵物、距你多遠。”老獵人輕咳一聲，繼續(xù)說，“這種天賦，在你身上，我沒看到?！崩汐C人吸一口旱煙接著說，
　　 “其二，你得熟悉獵物的習(xí)性。有了天賦，你還要了解、掌握各種獵物的不同習(xí)性，知道它們什么季節(jié)，喜歡在什么地點出沒和活動，這樣你才能有選擇性的捕到你想捕的獵物，確保狩到的獵物，肉質(zhì)和皮毛品質(zhì)最好、價值最高；你才能避開獵物的發(fā)情期、孕產(chǎn)期，避免獵物在此期間為保護情侶或幼崽與你死拼而傷了性命，同時也保護了獵物延續(xù)生長?！?br />　　 “真正的狩獵者，不會像你這樣，漫無目標(biāo)，進山后碰到什么捕什么，更不會竭澤而漁，孕產(chǎn)期的獵物也不放過，自己斷了自己的生路?！?br />　　 “其三，你得有稱手的器具。狩獵的器具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有靈性的器具，比如獵鷹、獵犬。你得花一番功夫，好好‘熬’兩只獵鷹，馴幾條獵犬；進山狩獵時，獵鷹、獵犬就是你最好的眼和腿，獵鷹會站在你手臂上，獵犬會跟在你前后左右，它們發(fā)現(xiàn)獵物之準(zhǔn)、出擊速度之快，你永遠都無法企及；抓個山雞、野兔什么的，根本就不用出手，它們抓到后主動就給你帶回來了。獵鷹、獵犬把捕獲的獵物帶回來后，你可千萬別忘了當(dāng)場割幾塊新鮮肉獎勵獎勵它?！?br />　　 “有了這獵鷹、獵犬，還怕迷路出不了山？”
　　 老獵人咂了幾口旱煙，把煙鍋頭在鞋底上磕了兩下，接著說：“這另一種器具，你這也有些，但不一定好使。就拿你這捕獵套來說吧，套個野兔、狍子什么的，也許還行，遇到山羊、獐子等稍大一點的，那就全看運氣了，說不定連你這套子也會讓它們帶跑了哩。捕獵套分單套、翻套、吊套等很多種類，做套的材料有馬尾、鐵絲、油絲繩等，設(shè)置捕獵套時，要依據(jù)你對獵物種類的判斷、周邊的地勢地形以及天氣變化等，根據(jù)不同情況設(shè)置不同材質(zhì)的套子。捕獵網(wǎng)，通常架設(shè)在兩片林子之間，主要是捕捉畫眉、八哥、金絲雀等供人觀賞的那類鳥，所以捕獵網(wǎng)網(wǎng)眼要稍大一點，網(wǎng)眼背面要裝網(wǎng)兜，鳥兒撞上網(wǎng)后就會掉入相對較寬松的網(wǎng)兜內(nèi)；這類鳥，遠比你捕到幾頭獵物價值高。再看看你這張網(wǎng)，畫眉、八哥、金絲雀這類金貴的鳥兒如果撞上了，十有八九也都會被活活勒死，白白糟蹋了大山對我們的恩賜。再說說你這弓箭！什么年代了？你還在用這種原始的工具狩獵？我們早已用上雙管獵槍了，最差用的也是鳥銃！至于你最得意的那堆打磨得光滑圓潤的石子，我看當(dāng)彈弓子彈用，也許好使?！?br />　　 父子倆呆若木雞，張著嘴靜靜聽著。
　　 “有了這些器具還遠遠不夠，像獵捕野豬、黑熊、花豹，甚至大蟲這一類重量級獵物，還得根據(jù)具體情況，安地夾、挖陷阱，也可將彈性較好的小樹或竹子剃去枝葉，拉下來做成弓，橫著將梢頭纏繞在另一棵樹干上，獵物經(jīng)過時碰到機關(guān)，梢頭就會自動彈開，將獵物彈傷或直接擊暈。有時，為了得到一張完整無損的獵物毛皮，還得用麻醉藥?！?br />　　 停了停，老獵人又說：“你以為，狩獵就是為了吃肉呀?完整無損的獵物毛皮，比獵物肉價值高好幾倍，有些獵物的骨頭，甚至糞便，還是上好的藥哩，都是好東西!”
　　 李二聽得如癡如醉，忙著給老獵人端茶續(xù)水，卷煙點火。
　　 老獵人喝了兩口熱茶，一邊吸煙，一邊繼續(xù)說道：“這狩獵不是一個人干的活。一個好漢三個幫。打幾只山雞、野兔，一個人也許能行，要想獵到‘大家伙’，沒三五個好獵手相互幫襯，難！我們家世代以狩獵為生，每次進山，我兄弟幾個都是同進同出，我那幾個兒子、侄子自小也都跟著我們進山狩獵，現(xiàn)在也都成了好幫手?！?br />　　 “除了前面提到的這些，你還需要在經(jīng)常狩獵的區(qū)域，每隔幾里十里，選一個相對隱蔽、便捷的山洞或山崖，事先搭一個供自己安身的‘窩’，也可選一棵粗壯的大樹，在樹杈上搭個棚子，儲備好干糧、被褥、柴火等生活用品，避風(fēng)寒，解困乏；常用的中草藥，山上多的是，也要采一些備用。有了這些，你在山里守個十天半月，那都不是啥事，還怕生病下不了山？”
　　 “哪有你這樣的，每次進山還背著被褥、干糧，單那幾十斤行頭，就夠你背的了！”
　　 李二心悅誠服地點點頭。他這才深深感到，原以為自己在狩獵這行當(dāng)打拼了二十多年，怎么說也算是‘老手’了，現(xiàn)在看來，真的還沒入門。
　　 最后，老獵人語重心長地說：“下山來時，你父親給我指了指你經(jīng)常狩獵的那片山崗。我細細觀察了，那一帶山矮溝淺，坡緩林疏，偶爾還有馬幫經(jīng)過，大獵物藏不住，小獵物又都被驚跑了，哪還有什么獵可狩？如今你也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別再癡迷于狩獵了，收收心，另找個適合自己的生計，安生過日子吧！”
　　 說完，老獵人站了起來，卷好煙袋，丟下一句“無論干什么事，光有熱情是遠遠不夠的?！本吐朴频刈叱隽死疃脑簤?。
　　 李二呆呆地坐在那里，甚至連父親什么時候離開的也沒留意到。
　　 晚上，李二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也獵到了一只吊睛白額猛虎。四方鄉(xiāng)鄰奔走相告，紛紛前來祝賀，當(dāng)年他在黔州當(dāng)伙計時那個山貨鋪的周掌柜，還帶著重金親自上門來找他商談購買虎皮的事，請他到協(xié)會講授狩獵的經(jīng)驗，甚至此前連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的那位姑娘，也主動托人上門來說媒……
　　 夢醒了，李二笑了，他知道那只是個夢，但他又有點迷糊：這世上，究竟是先有人？還是先有路？別人能走通的路，為什么他就走不過去？
　　 想著想著，他似乎想明白了：先有人？還是先有路？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個人要選擇適合自己走的路。有些路，原本是沒有的，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人多了，路也多了，選擇的余地也就寬了，但不能因選擇余地寬而迷花了眼?？可降娜松瞄L走山路，近水的人擅長走水路，走山路的人也喜歡到水路上去欣賞水的靈秀，走水路的人也喜歡到山路上去領(lǐng)略山的仁厚，但他們都清楚，自己喜歡的不一定是自己能夠駕馭的，站在橋下看別人從橋上走過，未嘗不是一件愜意的事。
　　 他，真的想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