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嗯啊——”一聲清亮的啼哭，劃破了寧靜的晨空，驚醒了樹上睡意正濃的小鳥，打碎了蓮花池里繾綣纏綿的河水。隨著一聲啼哭，高家迎來了一個粉嘟嘟的小生命。
　　 “生了，生了，生了一個放牛娃呢！美清，梅子，你們快看喲，小家伙長得白白凈凈粉嘟嘟的?！必撠熓锇肃l(xiāng)接生的崔醫(yī)生，眉開眼笑地把小家伙送到了美清懷里。
　　 看著在懷里扭動得小生命，美清像接過了一顆地雷。屏住呼吸，躬起身子，縮著脖子，小心翼翼挪步到梅子床邊：“梅子，你怎么樣？還疼嗎？”初為人父，美清百感交集，有喜悅，有幸福，但更多的是擔心，是心疼。美清心疼梅子不易，看她在床上疼的汗水漣漣，美清恨不能自己去代替梅子，讓她少受點疼痛。
　　 “不疼了，不疼了。讓我看看小家伙吧?！卑卫_因為汗?jié)窳硕N在臉上的頭發(fā)，梅子用胳膊撐起身子，要看美清懷里的孩子。
　　 一個小生命的到來，是如此奇妙。剛剛還疼得眼淚汪汪，哭爹喊娘的梅子，轉(zhuǎn)眼滿眼柔情，滿臉幸福。
　　 這個小生命，對于美清和梅子，實屬來之不易。結(jié)婚好幾年，一直沒能如愿抱上小寶寶，梅子每次懷孕不到三個月就習慣性流產(chǎn)了。每一個小生命的流逝，對于美清和梅子來說，都是一次次刮骨錐心的疼，一次次血淋淋的撕裂，一次次愛而不得的傷害。這次，為了這個小家伙，梅子足足九個月沒有下床，就連翻個身都是美清幫忙，生怕用點力，孩子就沒有了。
　　 看著美清和梅子沉浸在喜悅和幸福中，崔醫(yī)生默默站在一邊看著，沒有去打擾他們。一直等到美清抬頭看到站在一邊的崔醫(yī)生，才想起還沒有好好感謝一下崔醫(yī)生呢。幸福過頭的美清，臉紅的像個青澀的小男孩，神情緊張的把孩子放進梅子的被窩里，才起身去招呼崔醫(yī)生。
　　 “我走了啊，孩子要少吃多餐，不能捂得太熱，大人不能吹風受涼，不能吃生冷，要忌口，對大人，對小孩都有好處?！贝掎t(yī)生接過美清早就準備好的紅雞蛋和一塊漂亮的花布，千叮嚀萬囑咐。
　　 看著粉妝玉琢的孩子，美清和梅子給他起名：福星。他們相信，相信他們兩個人的孩子會是有福之人，期待孩子將來成為了一顆閃耀得星星，光耀門楣。
　　 可是，造物主偏偏跟他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福星的一生，只有瘋傻鐘情于他，并與之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牢牢貫穿他的整個人生。
　　
　　 二
　　 沔陽古城，是一座千年古城，人杰地靈，鐘靈毓秀。有金戈鐵馬的歷史故事，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尤其是蓮花池里清凌凌的一灣河水，像是從天山上遺落下來的一朵雪蓮，滋養(yǎng)著古城人民，洗滌著歲月風塵，承載著風起云涌的歷史變遷。
　　 七十年代初的這個春天，福星就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河畔出生，然后慢慢長大。
　　 福星一天天長大，美清和梅子臉上的喜悅和幸福也隨之慢慢褪色。福星長到八九個月，從來沒有像其他小孩那樣咯咯發(fā)笑，不會與他們互動，更不會揪起兩瓣小嘴和大人咿咿呀呀說話?？偸莾裳劭斩礋o神地看著空中，偶爾笑一下，也是一副齜牙咧嘴面部扭曲的樣子，餓了就哇哇大哭，飽了就酣睡。
　　 福星一歲時，美清和梅子給他辦了周歲。這天，梅子娘踩著三寸金蓮，顫顫巍巍滿臉凝重的把梅子拉到一邊小聲說：“梅子，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福星和別人家的小孩不一樣？都一歲了，沒有見他咯咯發(fā)笑過，還經(jīng)常翻白眼，嘴角流涎，這個孩子該不會是傻子吧？你趕明兒趕快弄醫(yī)院去看看！”
　　 娘的話，像一記捂了很久的悶雷，在梅子頭頂炸開。其實，她和美清早就看出來了，但他們不愿意接受，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孩子會是傻子。在他們心里，福星只是比別人家的孩子少了一點機靈勁，長大了會好起來。娘的話，讓梅子心里最后的一點希望破滅，把她最后的一絲自欺撕裂得粉碎。
　　 福星周歲過后，美清和梅子就走進了煉獄一樣的人生。原本幸福安寧的小家，變得愁云慘淡。醫(yī)生告訴他們，因為美清和梅子近親結(jié)婚的原因，生下來的福星天生智障。
　　 美清和梅子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們的結(jié)合會有這么嚴重的后果。梅子和美清是姑舅親，從小一起在蓮花池邊長大，兩人兩小無猜，一直形影不離。十八歲那年，水蓮花般的梅子，做了自己最心愛的人的新娘。本以為兩個人的結(jié)合，是向著幸福出發(fā)，卻沒有想到是夢魘的開始。
　　
　　 三
　　 伴隨著福星成長，美清和梅子的日常生活里，九分是淚，一分是酸。
　　 小福星，雖然癡癡傻傻，但到兩歲多的時候，他也含混不清的學會了叫爹娘。這一聲爹娘，對于美清和梅子，是天籟之音，是一道光，曾電光火石般照亮了他們灰暗的天空。
　　 福星七歲那年，美清和梅子把他送進了村里的小學。從上學那天開始，美清和梅子就沒有安寧過。不是今天隔壁王嬸來投人，說福星把她家菜園里的菜都扯起來扔了；就是明天前面彎子里張嬸罵罵咧咧來告狀，說福星把他們家雞窩里的雞蛋偷走了；再就是學校家長領(lǐng)著自家的小孩來扯皮，說福星在學校經(jīng)常打人；學校老師也來跟他們商量，讓美清和梅子把福星領(lǐng)回家，說福星這個樣子上學沒有意義，只會惹事，學校也擔不起。
　　 這樣的片段，每天都在上演。一向要強好勝的美清和梅子除了賠著笑臉說好話，就是賠禮道歉。家里能拿出來賠給人家的，美清和梅子都是親自送上門，希望人家能多擔待一下福星。村里人也都看在美清和梅子不易的份上，并沒有真的去計較。
　　 這天，福星還沒有回來，西頭汪奶奶就領(lǐng)著他孫子嚷嚷著來了：“梅子，你趕快出來看看，看看福星做的好事！我們歡歡沒有纏他，沒有撩他，他上來就把一坨牛屎貼在歡歡臉上，嚇得我兒活汪亂叫，這要是被嚇到了你可擔不起！”
　　 在家里做飯的梅子聽到叫喊聲，知道福星又在外面惹禍了，趕緊兩步并著一步跑了出來：“他奶奶，您消消氣，消消氣，實在對不起了！我這就去把福星尋回來，當著您的面好好教訓一番?！?br />　　 看到梅子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汪奶奶有些心疼起梅子來：“我說梅子啊，你趕緊再生一個吧，以后就不要讓福星上學了，你的心思我們明白，可是你也要面對現(xiàn)實，福星上學是沒有用的，只會在外面害人，給你闖禍。你看，把我家歡歡嚇成這樣我能不生氣么？”
　　 “汪奶奶說的對，等美清回來了我和他商量商量，以后不送福星上學了，真是對不住，嚇著歡歡了。來，嬸嬸抱抱，嬸嬸最喜歡歡歡了?！泵纷颖е郧傻臍g歡，眼淚忍不住洶涌而出。她多么希望，她福星也一樣乖巧伶俐。
　　 此時回來的福星，一只手里拖著被他用小刀劃得遍體鱗傷的書包，一只手里捏著一把亂七八糟的野花，臉上滿臉劃痕。梅子看到福星，心里又疼又氣。她一把抓住福星的胳膊，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下：“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在外面打小孩，不要偷東西，你怎么就聽不進去呢？以后再欺負人，再害人，看我不打死你！”
　　 挨了打的福星，沒有反抗，也沒有丟下手里捏著的那把野花，而是翻著白眼扯著喉嚨喊叫：“娘，娘，花花，花花……”隨著一聲聲喊叫，福星嘴角流出得涎扯成了一道長長的白絲。
　　 “算了，算了，你打死他也沒有用，以后多看著點就行了?！蓖裟棠炭吹矫纷由鷼獾卮蚋Ｐ牵睦镆灿行┻^意不去。
　　 汪奶奶走后，福星期期艾艾把手里的野花舉到梅子眼前：“娘，花花，花花……”梅子看著眼前的野花，淚如雨下，心如刀割。她一把把福星摟進了懷里。梅子知道，福星是看到她經(jīng)常弄一些好看的野花回來插在家里，福星也跟著她學?！按蛟趦荷砩?，疼在娘心里，為娘也舍不得打你，舍不得罵你啊，都是爹娘不好，害了我兒。”梅子抱著福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喃喃自語。天生癡傻不是福星的錯，是她和美清的錯，是他們把他帶到這個世上，讓他受盡白眼和嫌棄。
　　 吃晚飯的時候，梅子對美清說起了福星上學的事：“美清，以后福星就不去學校了吧？老師也說了，他在學校什么也學不會，還經(jīng)常打人，不如讓他回來跟著我們，這樣也少惹點事，你看可以嗎？”
　　 “都聽你的，不上就不上吧，少害人就行了?！泵狼鍧M眼心疼和無奈地看了一眼正在傻笑的福星。
　　 “美清，今天汪奶奶說要我們再生一個，我想試試?！泵纷佑闷诖难凵窨粗狼?。
　　 “不行！我們不能再生了，醫(yī)生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了，就因為我們是近親結(jié)婚，生下來的福星才是這樣，我們已經(jīng)很對不起福星了，再生一個又和福星一樣怎么辦？梅子，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我們要堅強面對，把福星照顧好是我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美清不敢看梅子眼睛，扭頭看向掛在土坯墻上的毛主席畫像。
　　 福星不去學校了，就每天跟著梅子田間地頭玩，梅子在旱地里除草，福星就追著蝴蝶跑；梅子到水田里插秧，福星就在水里打爬古泅，一身泥，一身水，玩得也挺歡實。有梅子跟著，一些惡作劇的小孩，也不敢再拿一些小土塊扔福星，叫他傻子，憨巴。
　　
　　 四
　　 光陰承載著世人的悲歡一路向前，時光從每個人的指尖慢慢流逝。斗轉(zhuǎn)星移間，福星成了青春期的孩子。
　　 經(jīng)過這些年，美清和梅子已經(jīng)能夠坦然面對福星智障這件事情。他們形影不離的換班跟著福星，打心里疼他，愛他，只希望在他們的保護下，福星能有個健康的身體，平穩(wěn)的生活。
　　 這天下午，梅子哥來了，說是娘想梅子了，希望她回去看看。說起自己的娘，梅子心里著實愧疚。娘就她一個女兒，娘病了，本應(yīng)該在床前侍候，可因為福星離不開人，哥哥嫂嫂也體諒她的難處，一直沒有讓她去照顧娘。這次能來找她，說明娘情況不好了。
　　 梅子聽說娘想自己了，不由急得兩眼淚汪汪。梅子哥不忍看梅子落淚，就一個勁寬慰梅子：“梅子，你不急，娘沒有事，就是想你了，等會美清回來，你讓他看著福星，你回去一趟看看娘。我還有事，就先走了?！?br />　　 梅子哥走后，梅子方寸大亂。一邊想快點回去看看娘，一邊又不放心福星一個人在家里。左等又等，總算把美清等回來了。“美清，你在家里看著福星，我回去看看娘去，哥說娘想我了。”梅子嘴里說著，腳下已經(jīng)邁出去好幾步遠。
　　 “梅子，你等等我，我用自行車送你去快些，現(xiàn)在等你走到天都黑了?！泵狼遐s出來，追著梅子喊。
　　 “不要你送，你把福星看好就行了，我走得快。”
　　 “梅子，福星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過飯了，我們把大門鎖上，讓他一個人在家里呆會沒有事的，我一到了就回來，絕不耽擱時間。”
　　 看美清執(zhí)意要送，梅子也沒有多說什么了。畢竟娘家離自己家也就兩三里地，美清騎自行車來回快，耽誤不了什么事。
　　 美清載著梅子風風火火趕回娘家，剛到門口，隔壁阿嬸就惋惜的對梅子說：“丫頭，你咋現(xiàn)在才回來呀？你娘都走了兩個小時了，她一直念叨著你，你總是不來，她等不了了哦?！?br />　　 阿嬸的話，晴天霹靂般炸得梅子搖搖晃晃。她還是來遲了，沒來及和娘說句告別的話，沒來及叫一聲娘。梅子捶胸頓足哭喊著：“娘！娘！梅子來了，你女兒來了，你還聽得到我說話嗎？娘……”
　　 娘走了，梅子眼淚一夜都沒有干過。梅子悲痛欲絕，哭得忘記了家里的福星。美清看梅子哭得肝腸寸斷，更是放心不下，不敢離去。
　　 第二天早上，美清看梅子情緒穩(wěn)定了一點，才對梅子說要回去看看福星。美清這一說，梅子急出一身冷汗：“你趕快回去，我們一夜沒有回去，不知道福星把家里禍害成什么樣了。”
　　 美清火急火燎趕回家，家里已經(jīng)等著隔壁家小玉的爹娘。
　　 原來，美清和梅子出門后不久，大門就被壯如牛犢的福星撞開了。出門沒有人看管的福星，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把村子前前后后跑了一遍。福星在村子里看到幾個小孩，就扯著三尺白涎齜牙咧嘴傻笑，他扭曲猙獰的表情嚇得幾個小孩哇哇大哭，驚鹿般逃散。小孩的哭聲驚動了家長，他們看到是福星，就瞪著眼睛，作勢要去拿棍子打福星：“還不快回去，再出來害人，小心一棍子打死你！”
　　 看到別人要拿棍子，福星嚇得抱頭鼠竄。
　　 天色漸黑，福星也知道要回家。就在走到隔壁小玉家時，福星聽到十四歲的小玉在哼歌兒，他好奇的停住了腳步，想看看聲音是從哪里傳出來的。順著聲音，福星爬到了小玉房間的窗戶上，當他順著窗戶縫隙看到正在洗澡的小玉時，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種雄性動物才有的悶哼聲。
　　 這一聲悶哼，嚇得小玉一聲尖叫。
　　 聽到叫聲，小玉爹迅速打開屋門，當看到福星還趴在窗戶上時，小玉爹怒火燃燒，上去對福星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澳銈€狗雜種，膽子不小啊，還敢跑來偷看小玉洗澡，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明天早上送你去派出所坐牢?！?br />　　 “好了，好了，不打死了，我去叫美清他們過來，讓他們給我們和小玉一個交代。”這時，小玉娘安撫好小玉也出來。
　　 小玉娘在福星家找了一圈，也沒有看到美清兩口子。轉(zhuǎn)身又回來對小玉爹說：“他們兩個都不在家里，怪不得福星今天跑出來了，想必他們是有事去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不能真把他弄死了?！?br />　　 美清自行車還沒有放穩(wěn)，小玉娘尖銳憤怒的聲音就在美清耳邊炸響：“美清，你回來就好，今天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就把你家里福星送到派出所去！他個小流氓！看我不打斷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