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竹林,那個神秘的去處(散文)
一
我對村北頭竹林的印象,最早來自于神寶爹的口述。神寶爹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精瘦老頭,他是我們孩子眼里的故事大王,也是我們村里果園的守護人,而果園,正是那片竹林的鄰居。
我們村果園邊上并沒有像樣的房子,茅草屋都沒有一座。神寶爹只是在介于竹林和果園的空地上,栽好四根結實的木棍,然后在木棍齊腰的高度開始橫豎搭建,鋪板,做出四四方方木床的形狀,然后再鋪褥子,掛賬子,他的休息之所便成了。
很顯然,如此簡陋的休息處下雨天是無法住人的。
神寶爹說:“也不是每天都要去守夜,守的也就是果子要熟還沒熟的那幾天。那幾天我馱著褥子帳子來回,也不打緊?!?br />
“為什么只守那幾天?”我們問。
“如果這時候有人去偷摘,那就是平白糟蹋了果子,吃又不能吃……”
“果子熟了不守夜嗎?”
“果子剛熟的那幾天,當然是得守幾夜的。果子被隊里集中摘下來,按人頭一分完,就不用去了?!鄙駥毜f。
“倘使需守夜的日子下雨了呢?”我們又問。
“下雨天,沒人敢去偷?!?br />
“為啥不敢去?花子也不敢去嗎?”(花子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壯勞力,我們村有名的偷兒)
“花子也不敢去,他怕鬼打呢!”
“鬼打?果園里有鬼嗎?”
“果園里沒有,竹林里有呢!”神寶爹神秘莫測地笑起來。
我們瞬間凝神專注起來,就連身上的毛孔都一下子正襟危坐了。我們不自覺地挪動了自己的小板凳,不自覺地圍緊了神寶爹。我們是那么喜歡聽神寶爹嘴里吐出的鬼故事,我們看著他嘴里吐出的煙圈在故事里幻化,幻化……
“花子去偷過果子?!鄙駥毜f,“那天他去偷果子,就發(fā)生了奇妙的事?!?br />
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發(fā)問,只睜大好奇的眼睛望著神寶爹又吐出一口煙圈。
“花子狡猾呢!他趁我睡著了,深更半夜摸進果園。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攪醒,就起床打著手電筒順著聲音去找,就見花子正拖著口袋在果樹間穿梭呢!我讓他住手,他還威脅我,說‘我就摘幾個,你能怎么樣?你打得過我嗎?你去喊人來呀?’”神寶爹丟掉手里的煙頭,又開始卷下一支煙,“我說,人在做天在看,你這么糟蹋集體的東西,鬼都不放過你?;ㄗ泳托Γf鬼嗎?鬼在哪?你讓他來呀?”
“鬼來了嗎?”我們眨巴眨巴眼睛,問。
“花子話剛說完,我們就聽見果樹葉子上有雨點撒落的聲音。一開始,我們真以為是下雨了,結果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著?”
“下的不是雨,是泥子兒,就像是有人在半空里往下撒一樣。泥子兒不間斷地打在我們的頭上,胳膊上,這下可把花子嚇壞了。花子趕忙雙手合十,一個勁地做保證,說他走的他走的,他再不來偷了,再不來偷了。”
“那泥子兒還下嗎?”我們問。
“神奇就神奇在這。當我們兩個一起走出果園,泥子兒就停了。我們看見天空的月亮明晃晃地掛著呢,還有眨著眼的許多星星,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就仿佛我們剛才的經(jīng)歷是一場夢?!?br />
神寶爹說那是躺在竹林地底下的祖先在提醒花子不要做缺德事呢!說做了壞事并不是誰能掩蓋得住的,說你們這群小家伙,要記住啊,千萬別做虧心事。
自此,在我們的小心靈里,竹林便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二
村人們談起往昔歲月,往往會以“集體那會兒”開頭,而“集體那會兒”能留給我的印象,也就只有神寶爹嘴里的果園以及關于花子偷果子時發(fā)生的靈異事件。到我真正懂事而跨進學校大門的時候,果園已經(jīng)零星成幾株梨樹,竹林卻依然葳葳蕤蕤,蓬蓬勃勃地生長在原地。
誰敢到竹林去呢?誰都不敢去。且不說晚上,大白天也不敢去。就算頭頂有火辣辣的太陽曬著,大伙兒依舊不敢去,因為神寶爹也說過那里有蜷縮成簸箕狀會打鼾的大蟒蛇。于是,竹林成了我們眼里的一塊詭異的“試膽石”。
可是有一天放學后,華突然說要去竹林,說想去的都可以跟在他的后邊。說他要砍竹林的竹子做魚竿。說他不砍就不砍,一砍就要砍好幾抱。他要砍幾抱回去給姆媽搭架,搭豇豆架,搭黃瓜架。說他姆媽一在菜園搭瓜秧架就嘟囔樹枝架不好用,經(jīng)不得幾個日頭曬,一曬就脆了,就成了軟骨頭,撐不住結出的黃瓜,風一吹就倒。說他姆媽說她娘家都是用竹子搭架的,搭架的竹子韌勁好,今年用了用明年。清清秀秀的竹子被交錯成網(wǎng)眼狀,在一畦畦菜地上綠生生地秀挺著,再爬上綠油油的黃瓜藤,豇豆藤,多好看!
“誰想跟著我去呢?”華掉頭看著我們一個一個小蘿卜頭。華已經(jīng)上五年級了,他看我們這群四年級往下走的跟班,可不是小蘿卜頭嗎?
“我們可以去摘梨子吃?!比A又加了一句。
“哪里還有梨子?”我們中大點的建反駁他,“我舅家的梨樹上都沒梨子了。”
“你舅家梨樹上沒有就不準其他梨樹上有?。俊比A說,“就算沒有梨子還有甜高粱。那里種著好大一片甜高粱,比甘蔗還甜的甜高粱?!?br />
我們幾顆腦袋在華的話語間扭動起來,大伙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與眼神碰撞著,濺出甜蜜的汁水。于是,華打頭陣,我們一眾尾隨,向竹林進發(fā)。
從學校出發(fā),約摸走了一里多路,就看到了竹林。竹林邊上是那片果園改良成的棉田,棉田里散布著三五棵梨樹。它們并不成呼應的形式,仿佛是田主人還沒打定的主意,隨意中帶著惶惑,沒有安全感的惶惑。棉田邊上真的種著一大片甜高粱,高粱的紫色帽纓力度感十足地豎著,并不見下垂的痕跡。讀四年級的建比我們有知識得多。他呲笑著對華說:“還說吃甜高粱呢,別人穗子都沒割去,許你吃?”
“穗子沒割怎么不能吃?”我問,“不甜嗎?”
“別人種高粱就是為了收穗子的。”建說。
“穗子用來干嘛?做笤帚嗎?”
“做笤帚的又是一種高粱,那種高粱桿可不能吃?!苯ㄕf。
“哦哦!”我似懂非懂。
“這種穗子是用來釀酒的啦!”華好像不愿意看著建顯能耐一般,插進話來,“我們得等別人把穗子用鐮刀割去后再來掰高粱桿,先找梨子吃去。”
我們在華的帶領下繞過一段溝渠的堤壩,走進了棉田,來到梨樹邊。梨樹的葉子還很多,只是有些萎了,綠中帶著黃意的葉子邊角有些無力地卷曲著,呈現(xiàn)出很明顯的疲態(tài)。我們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射著樹冠,仔細辨認,生怕錯過梨的影子。還是華的眼尖,一下子瞄準了目標。他皮猴子一樣“蹭蹭蹭”地幾腳就蹬上了樹身,站在了樹干的枝杈上。他沒有看錯,樹上確實有梨子,只不過不是被蟲蛀過就是被鳥啄過,再不就是梨身長有凹陷的節(jié)疤,啃也啃不動,啃動了也是木頭一樣的無滋無味。華說被鳥啄和蟲子鉆過的梨才甜呢,說奇怪了這種梨還能好好地掛在樹上,竟然沒有掉落。建說掉落了你還有得吃嗎?掉落了就早爛成泥土了。
不管怎樣,我們一行數(shù)人終是都吃上了幾口甜梨的。雖然就只有幾口,雖然人手一個都劃不著,但畢竟肚里有了些收獲,有收獲就是不虛此行。
對于那個年代的我們,應該說吃的誘惑力是最大的。因為生活總讓我們覺得無吃可吃的時候太多,一旦有得吃就格外滿足,滿足得忘了一切,這一切當然包括恐懼。要知道,我們雖尾隨華而來,但一路上離華的距離還是有一段的。這一段距離里包含著我們內(nèi)心里的抗拒,包含著我們行動中的猶豫,也包含著我們隨時可以掉頭而去的自由。但我們終究一路行至了竹林,而且被吃的魔力吸引到了梨樹旁邊,吸引到了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在幾口梨的幸福里久久徜徉著,完全忘記、忽略了竹林的詭異。
三
還是建提醒華要砍竹子的。建用手抹了抹嘴角邊莫須有的汁水,對華說:“你說要來砍竹子的唦!”
華才恍然醒悟一般:“是哦,差點把正事忘了?!?br />
而聞言的我們心神“倏”地一斂,才猛然驚覺自己正站在竹林旁邊,身處“危險”之中。原來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那么逼近竹林了,近得仿佛我們一探胳膊就能觸摸到那些細窄的葉子,近得我們恍惚之中都能聽見那條巨蟒的鼾聲。
竹林的竹子并不大,一簇簇蓬生著,葉子多得要仔細點才能看清竹子的粗細。我覺得那時我的視力是有嚴重障礙的,因為我實在無法去集中眼力,去觀察某一桿竹子的形態(tài)。我只能看見一叢叢的翠綠、深綠,或者還有其他深淺的綠。我不能夠分辨出它們,只能看見有葉子在風中擺動著,聽見有聲音在耳邊沙沙低吟著。我突然想到神寶爹講的“泥子兒”事件,我不敢想“泥子兒”事件。我抬頭看天上的太陽,太陽好像已經(jīng)沒有力氣坐穩(wěn)在西邊的楊樹梢,正往樹腰滑落。
華說:“嗨,竹子這點小啊,還不如家里的帳篙子粗呢!”
建說:“你砍還是不砍呢?”
“來了一場,當然得砍竹子回去?!比A一拍胸脯,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可就在華拍胸脯的那一瞬間,我們赫然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華手里并沒有鐮刀。沒有鐮刀怎么砍竹子呢?沒有鐮刀當然砍不成竹子。既然砍不成竹子……
也不知是誰帶的頭,我們這群剛剛還咋舌抹嘴的饞貓兒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做鳥獸散了。我們飛快地繞過那道堤壩,一路飛奔至老遠,才肯停住腳步,吁出一口長氣。
華竟然落在了隊伍的最后頭,他一邊跑一邊喊:“你們等等我,等等我……”
許多年后,我們幾個鄉(xiāng)黨在飯桌上又談起那次“竹林”的經(jīng)歷。建問華:“你后來去砍過竹子嗎?”
華說:“竹子我倒是沒砍過,但有人砍了?!?br />
“砍了?誰砍了?”建問。
“誰曉得呢!反正竹林沒有竹子了?!比A說。
竹林沒有竹子了。沒有了竹子的竹林還叫竹林?確實還叫竹林。因為那些上了一點年紀的村人談起我們村北角都不說村北角,而是以“竹林那里”呼之。我突然想:竹林的存在與否是不是挺像我們眼里的童年歲月呢?
2023.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