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往事很痛(散文)
時光猶如一個巨大的沙漏,把所有的日子都灑落在歲月的長河里,只留下一地的思念……
回憶和思念,不能沒有依托,往事沉重,也給我的回憶和思念綴上了鉛坨。
——題記
◎日本軍列顛覆事件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普通的小村莊,沒有河流山川,沒有名勝古跡,更沒有都市的繁華與浪漫。但是,在哈爾濱的抗戰(zhàn)史上,卻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這源于一條鐵路——濱綏鐵路。
濱綏鐵路舊稱東清鐵路,為中東鐵路的一部分。我的家鄉(xiāng)宋家屯(解放后改稱民主村)緊鄰這條鐵路線。日偽統(tǒng)治時期,這里曾發(fā)生了一起震驚中外的軍用列車顛覆事件,一列由方正縣開往哈爾濱的日本軍用列車,在村西丁家橋顛覆,造成日軍54人死亡,93人受傷,17節(jié)車廂和大量彈藥被炸毀。實施這次行動計劃的是著名抗日將領、東北抗日聯(lián)軍創(chuàng)建人和領導人之一、時任中共滿洲省委軍委書記的趙尚志將軍。
1932年4月初,中共滿洲省委獲得情報,方正縣淪陷,日本關東軍第2師團,(多門師團)將于4月12日夜,乘坐客貨混編軍用專列從方正縣“凱旋”返回哈爾濱,將要通過成高子火車站。這是消滅日寇的絕好機會,省委當即作出決定,炸毀這趟軍列,由趙尚志將軍親自組織實施。
趙尚志深知這次任務的重要性,為了萬無一失,他找來懂爆破技術的東北商船學校進步學生、共產(chǎn)黨員范廷桂做他的助手,共同實施這次計劃。他與范廷桂化裝成農(nóng)民來到成高子火車站附近觀察地形,選定了離成高子車站西北500多米遠的丁家橋路段。他們選擇的地點非常科學,此處正是下坡路段,不易剎車,而且路基比較高,橋下是涵洞,落差有兩丈多高,若軍列在此顛覆,其巨大的沖擊力必定會給日軍帶來重大傷亡。
日軍也深知這座橋梁的重要性,每次有軍列通過都有裝甲巡道車在前面開道。趙尚志將軍心思縝密,選擇了破壞鐵軌的方式顛覆軍列,這種方法隱蔽性強,不易被敵人發(fā)覺。當晚十時許,他們埋伏在鐵道旁邊的樹林里,待巡道車駛過后迅速沖上路基,在愛國鐵路工人的配合下,他們將鐵軌一側的道釘拔起,鐵軌虛浮在枕木上,大約十點四十分左右,軍列駛來,脫軌沖下路基,墜入橋下深溝。巨大的沖擊力引爆了列車上的彈藥,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聽當年去過現(xiàn)場的老輩們說,這次爆炸,熔化的鉛水有半尺多厚,可見爆炸的威力有多大。
趙尚志和他的戰(zhàn)友沒費一槍一彈,就把這趟軍列成功顛覆,創(chuàng)造了東北抗戰(zhàn)史上的一個奇跡!這次戰(zhàn)斗,不僅消滅了敵人的有生力量,狠狠打擊了日本侵略者的囂張氣焰,還大大地鼓舞了東北抗日將士的士氣,為全國抗戰(zhàn)樹立了典范,為把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宋家屯與丁家橋距離不足一公里,巨大的爆炸聲把人們從睡夢中驚醒,村民都出來一探究竟,當?shù)弥侨毡拒娏斜徽?,又驚又喜又害怕,擔心報復,村民們挈婦將雛,紛紛逃離村子到外面躲避。
我的大舅叫孫振,當時是村里“大排隊”(東北鄉(xiāng)村應對匪患的自衛(wèi)武裝)的隊員,他沒有跑,不幸被日本憲兵搜查隊抓獲,從此杳無音信。姥姥姥爺四處打聽,得知大舅被抓后,開始關押在日本憲兵隊,后來被移送到臭名昭著的侵華日軍731部隊,他和其他被抓的人都被用于活體細菌實驗,成了“馬路大”,慘死在日寇的魔窟,尸骨無存。姥姥曾幾次去731部隊尋人都未果,有一次還被日本守衛(wèi)打得吐了血。前幾年,我曾兩次去731部隊遺址博物館尋訪,希望能找到有關大舅的一點蛛絲馬跡,但遺憾的是,在上千人的遇害同胞名單中沒有大舅的名字,這可能是他使用了化名所致。
不管名單上有沒有大舅的名字,但事實是不可辯駁的鐵證。在歷經(jīng)14年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中,有成千上萬的抗日將士為國捐軀,他們沒有留下名字,沒有留下尸骨,正是這些無名英雄的流血犧牲,才換來了今天國泰民安的幸福生活。先烈們前赴后繼英勇犧牲的革命精神,亙古不朽,永世長存。
◎萬德號
萬德號是一個舊村落的名字,位于哈市東南郊戰(zhàn)略重鎮(zhèn)成高子西北一公里處。因為緊鄰濱綏鐵路線,交通便利,附近村屯的農(nóng)民都來這里進行糧食、蔬菜、煙葉等農(nóng)產(chǎn)品交易,形成了一個自發(fā)性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集散地。鼎盛時期,城里的一些商人都來這里做買賣。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人占領了這片土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聽老輩說,日本人占領萬德號以后,實行了狠毒的“歸屯并戶”政策,強迫當?shù)匕傩瞻徇w,從此,“萬德號”這個百年小村,消失在了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之下。
日軍在萬德號周邊拉起了鐵絲網(wǎng),作為特別軍事區(qū)域,嚴禁百姓進入。所謂的軍事特別區(qū),實際上是他們修建的兵工廠,專門修理在戰(zhàn)場上被擊傷的坦克和大炮。他們四處抓勞工,在方圓幾公里的土地上構筑了大量工事,勞工稱這些工事為“炮檔”。所謂的炮檔就是坦克和大炮的掩體,為U字形深坑,坑底用碎石混凝土修筑,深坑兩側的土崗下面修有地道,這些地道主要用于儲存彈藥物資和士兵躲避空襲。炮檔與炮檔之間有沙石路相連,形成了密集的路網(wǎng),日本人稱這些沙石路為“電道”。
我的七舅(表舅)孫海家住宋家屯,日本占領后不久就被抓了勞工,在“西廠子”(兵工廠在鐵道西俗稱西廠子)做了兩年多苦力,原本人高馬大身材魁梧的他,回來時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他還算是幸運的,活著回來了,和他一起被抓的勞工,大多數(shù)都慘死在了日本人的皮鞭和刺刀之下。
小時候,我喜歡聽故事,常圍在七舅身邊聽他講在西廠子做勞工的事。他們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干活兒,干一陣子活才能回工棚吃飯,吃完飯連休息一會兒的工夫都不給,上廁所都得跑著去跑著回,回來晚一點就得挨打,皮帶、槍托是家常便飯,稍有反抗性命就不保了。他們每天挖土方、抬石頭、搬磚、搬水泥,修路、建房、修筑工事,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吃的是發(fā)霉的玉米面、凍白菜,即便這樣,還吃不飽,人餓得頭昏眼花,哪有力氣干活兒?干不了活下場就更慘了,不是被關起來不給飯吃活活餓死,就是被送去731細菌部隊做活體實驗。
聽七舅講,和他一起被抓的勞工里有一個姓樸的朝鮮人,會說幾句日本話,日本人讓他當工頭,領著大家干活兒。老樸性格耿直,非常講義氣,一天,他們隊里有一名勞工吃壞了肚子總往廁所跑,日本監(jiān)工說他偷懶,他爭辯了幾句,結果被打得皮開肉綻。老樸看不下眼,上前制止,這下可惹怒了日本兵,掄起槍托就,老樸實在氣不過推搡了他一把,這一把引來了殺身之禍。日本兵拉開槍栓對著老樸就是一槍,這一槍正好打在老樸的左腿上,老樸應聲倒地。槍聲驚動了附近的日本兵,一個牽著狼狗的日本軍官來到跟前,不問青紅皂白,也不管老樸的死活,舉起皮鞭就打,老樸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被日本兵抬走,從此下落不明。勞工被打以及被打死的事件屢見不鮮,日本侵略者對中國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難書。
日本兵把修好的坦克開出西廠子,耀武揚威地到附近村屯炫耀,面對兇神惡煞般的日本兵,村民們嚇的躲在屋里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招惹是非。當?shù)乩习傩沼叙B(yǎng)狗的習慣,幾乎家家都養(yǎng)狗。日本人來了以后,村里的狗幾乎絕跡,因為一聽到狗叫聲,日本鬼子就來村里,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把狗找出來打死吃肉,雞和豬就更不用說了,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齒,但敢怒不敢言。老百姓都被日本鬼子嚇破了膽,見到他們就像見到喪門星一樣遠遠躲避,就連誰家的孩子哭了,大人一句:“日本鬼子來了!”小孩兒立馬就被嚇得憋回去不哭了......
日本投降后,為銷毀罪證,炸毀了所有的工事,附近村屯的老百姓都到西廠子撿拾破碎的混凝土板,壘院墻,砌豬圈。日本的混凝土是米白色的,一時間,白色的院墻,白色的豬圈,成了當?shù)卮迩f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和小伙伴們?nèi)ノ鲝S子撿廢鐵換糖果吃。西廠子遺留了大量的廢舊鋼筋、鐵絲、炮彈殼以及沒有引信的坦克炮彈。坦克炮彈“后堵”有一個圓形的厚約一厘米的鋼砣,一面光滑,一面帶有十幾個小坑,非常像牌桌上的“牌九”,只不過牌九是長方形的,鋼坨是圓形的。我們用鋼砣“打砣子”“剋洋釘”,用廢舊的鋼筋做“轱轆圈”,用鐵絲做“腳滑子”。我童年的快樂時光,就是在這些“玩具”的陪伴下度過的……
前幾天,我去成高子,突然想起了“萬德號”,便驅(qū)車前往,想看一看萬德號如今的模樣。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當年的工事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整的菜田,“炮檔”已被填平,只有幾段殘缺不全的“電道”靜靜地躺在那,仿佛是在迎接我這位故人的到來。
小村消失了,而那些舊事,卻依然在游子的記憶深處徘徊。
悲慘的歷史,如在眼前。一幕幕,那么不堪回首,一樁樁,都是血淚。
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