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鄉(xiāng)，我都要去探望年邁的叔父。嬸娘總要若有所思地對我說:“老四呀，當初你媽生你時，是我來接生的。我把你托在手里，就象托一只老鴿將（方言；沒長毛的麻雀）。我一直擔心，這么瘦弱的小囡能不能活下來？”
　　 父親噴了口煙，接口道：“好在這孩子生下后的一個月里，蠻乖的，很少聽到他哭呢?！?br />　　 母親糾正了父親的說法：“他哪是乖呀。他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發(fā)些哼哼唧唧的聲音?！?br />　　 我長大后才知道，我降生在六月，天大熱。那時我家住的是蘆笆墻茅草房，家里一貧如洗，沒有降溫設(shè)備。據(jù)說父親將一絲不掛，瘦骨嶙峋的我放在一張舊竹席上，身下墊著一片新鮮的荷葉。再將竹席挪到穿堂風吹得到的地方，讓我納涼，以便我茍延殘喘。
　　 在我出生前，父親已經(jīng)有三個兒子了。我來的真不是時候，又那么瘦弱，姑媽幾次對我父親說：“大弟呀，你已有三個兒子，夠你傳宗接代，今后養(yǎng)老也有了保證。這小囡看來難養(yǎng)活，還不如讓他早走早投生，找個好人家去吧?！?br />　　 剛解放時，農(nóng)村還是沿用老傳統(tǒng)，把剛生下卻不想要的嬰兒狠狠心扔進床邊的馬桶里活活淹死?？晌腋赣H天性慈悲，堅決反對溺嬰陋習。對我姑媽說：“這小囡前世跟我有緣，才摸到我這窮家破舍里來叫我阿爸。他還有一口氣呢，我怎忍心活活淹死他？如果上天要讓他活下去，只要他吃得慣粗茶淡飯，我會把他養(yǎng)大，讓他看看這個花花世界?！?br />　　 然而我一直閉著雙眼，靜靜地躺在荷葉上，似乎對這個世界不感興趣，對母親的乳房也不感興趣。于是父親時不時彎下腰，伸出手來試我的鼻息，看我是否還有呼吸。偶爾，我也會手舞足蹈一會，嘴里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親人以為我這是高興的表示，然而誰知道我正在抗拒死神的召喚。一個月后，我突然爆發(fā)出一陣中氣十足的啼哭。父親欣慰地說：“這孩子總算活過來了?！?br />　　 父親后來說，他已經(jīng)為我編織了一張草簾，只等我一斷氣，就把我包裹好，抱到墳地里挖個坑埋了。
　　
　　 等我病怏怏地長到六歲時，妹妹出生了。四兒一女的重擔，幾乎要把父母的肩膀壓塌了。
　　 那時父母都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他倆微博的收入真的維持不了這一大家子的生活。經(jīng)過母親同意，為了減輕生活的壓力，父親萌生了想把我送人的念頭。正巧有個七拐八彎的遠親，婚后多年沒有生育，正想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于是聞訊上我家來選崽。
　　 父親滿心想把我推銷給這個遠親。可這個遠親不是傻子，看到我聳著瘦削的肩胛骨，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驚恐地倦縮在灶臺后的小木凳上的窘樣，他一口拒絕了。一個會過日子的農(nóng)民，就是到鎮(zhèn)上抓小豬，也知道挑選健康活潑、膘肥體壯的小豬。同樣的道理，他到我家來，目的就是挑一個健康的孩子，長大后能撐家立業(yè)、養(yǎng)老送終的男子漢！怎會要一個骨瘦如柴，走路磕磕絆絆的孩子？他的農(nóng)民式狡黠告誡他；這個發(fā)育不良的孩子，今后大概沒有出息，還有可能成為他的累贅！
　　 從他進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始終盯在我的三哥身上。三哥比我大兩歲，紅彤彤的柿子臉，圓滾滾的冬瓜腰，胖嘟嘟的胳膊腿，跑起來兩條小腿將地面砸得咚咚響。
　　 遠親一眼就相中了三哥。
　　 于是遠親和我父親之間展開了激烈的討價還價。
　　 父親遞給遠親一支劣質(zhì)煙，開口道：“老表，我不騙你。我家那個老四啊，別看他瘦小。你就看他的眼吧，眼烏子骨碌碌轉(zhuǎn)，可機靈了。要不是看在親戚的份上，我才不舍得把這個大有前途的孩子送給你呢?！?br />　　 遠親一眼看穿了父親的陰謀，反駁道：“表兄，咱倆幾代老親，打折了骨頭連著筋。你真要看在老親份上幫兄弟一把，就把你家老三送給我，我保證待他如親生。等他長大了，我會給他建兩間房，做一張大木床，娶一個標致娘子。你就瞧好吧，我虧待不了他！”
　　 父親對遠親開出的領(lǐng)養(yǎng)條件十分滿意，然而還是堅持初衷：“老表，你養(yǎng)過鳥么？鳥得從小養(yǎng)起，才能養(yǎng)順。不信，你抓一只成年的鳥養(yǎng)著試試？一松繩子它就滑腳飛了。老三已經(jīng)八歲了，錯過了馴服期，你養(yǎng)不服羅。何況馬上就要上小學，會認路。就算你帶著他漂洋過海，跑到他州外府，他也會摸回家。就為咱倆是幾代老親，我怎能讓你做蝕本的買賣呢。還是老四好養(yǎng)，他小，不認路，摸不回自己的家?！?br />　　 那時我已經(jīng)六歲，身體發(fā)育不好，但思維很正常，因此對這樁交易過程記憶深刻。我記得自己窩在灶臺后的木凳上，低著頭，一只腳無意識地劃拉著灶門口幾根稻草，一邊生悶氣；父親這是夸我嗎？村里那些阿貓阿狗，豬啊羊的，它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伤麡O力吹噓的聰明孩子，竟然連貓狗都不如！
　　 遠親和父親如牲口市場上的行家里手，把我當作一頭小豬崽似地從外表到內(nèi)涵，事無巨細地議論著，褒貶著，爭吵著。父親極力想把我脫手，于是不遺余力地把我夸成一朵花；遠親則火眼金睛，嫌棄我如一堆狗屎。而我雖是有名有姓的當事人，雙方談判的標的物，卻誰也不來征求我的意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然而我還是不敢發(fā)表自己的想法。只能低頭，閉口，偶爾抬頭看看坐在一旁的母親。然而母親一旦接觸到我哀怨的眼神，立即轉(zhuǎn)過頭去，不忍心看我。
　　 后來，這場交易終因雙方堅持自己的觀點而流產(chǎn)。
　　 過后，聽說那個遠親終于領(lǐng)養(yǎng)了個滿意的男孩子。然而那個孩子十來歲時，因過分調(diào)皮搗蛋，整天追雞攆狗，不小心滑進泯溝深處。等到遠親夫妻倆發(fā)現(xiàn)沒了孩子的動靜，發(fā)動村人到處尋找，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一動不動地氽在溝里。趕緊撈上岸施救，可那孩子已經(jīng)死透了。
　　 聽到這消息我直后怕。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都能橫死，看來老天爺判定這對夫妻命中無子。如果當初交易成功，我去了他家，這時小肚子朝天地氽在溝里隨波逐流的，就是我了！
　　
　　 在亂哄哄的六十年代后期，我初中畢業(yè)，直接回家務(wù)農(nóng)。
　　 沒有了繼續(xù)讀書的希望，也不知道今后出路在哪里，我就這么百無聊懶地在生產(chǎn)隊里混日子。
　　 可身體開始發(fā)育，性意識也在萌芽。
　　 有一天，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騎著騎行車從我們身邊的公路經(jīng)過。她突然停車，跳下車，對著正在地里干活的我父親甜甜地叫了聲“寄爺”。父親停下手里的活，禮貌地跟那姑娘寒暄了幾句。寒暄完畢，那姑娘上車走了。
　　 父親對著還在凝望姑娘背影的我，若有所思地說；那姑娘是我一個老表的獨生女，她家準備招個上門女婿。
　　 男人為什么結(jié)婚？在樸素的農(nóng)民意識里，推動結(jié)婚的原動力，一是為了傳宗接代，二就是夜里抱個合法的女人睡覺。至于在自家睡還是到她家去睡，結(jié)果全是一樣。眼見那姑娘五官端正，紅撲撲的臉，身材苗條，兩條長辮隨著腰身的扭動，如風擺楊柳般秀色可餐的樣子，我覺得去她家當上門女婿，不但不丟人，說不定是難得的天賜良緣呢。
　　 主意已定，我毛遂自薦，央求父親前去老表家求婚。
　　 眼看我從一個病怏怏的老鴿將，長成一表人才的強勞力，父親卻猶豫了，誰肯把即將到手的收獲拱手送人呢？
　　 那時，父母親已經(jīng)勉強新建了兩間房，做了一張婚床，給大哥結(jié)了婚。又花了筆彩禮給三哥定了親，籌劃著給三哥建新房做婚床。同時準備給大學畢業(yè)的二哥建房做床。可那時生產(chǎn)隊基本是靠天吃飯，也沒多少收入。為了給大哥結(jié)婚三哥定親，家里已花光了積蓄。父母親為了二哥三哥迫在眉尖的婚房和婚床愁得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對于我的婚事根本排不上議事日程。
　　 然而，排不上議事日程的事不等于沒有。等我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這事是不可避免的?？稍缫呀钇ＡΡM，日漸衰老的父親不敢展望未來。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沒能力為第四個兒子辦婚事了。
　　 父母親聽了我的建議，嘆息了良久，終于達成一致意見，這上門女婿的美事不能錯過。
　　 第二天，我和母親滿懷希望地看著父親騎車出發(fā)了?？刹乓粋€時辰，又迎來了滿臉沮喪的父親。父親無精打采地對母親說；任憑我把老四吹得天花亂墜，列舉了他的所有優(yōu)點，比如；從小性格溫和，從不惹是生非；向來聽父母話，今后肯定能待孝女方父母；現(xiàn)在是強勞力，家里家外的活全拿得起放得下；愛讀書愛思考，人稱知識分子；有一定的藝術(shù)細胞，自學一手好笛子和口琴……對方父母同意這門親事，可那姑娘堅決不同意！
　　 那時的農(nóng)民普遍認為干部手里有權(quán)，工人有旱澇保收的鐵飯碗，當兵的復(fù)員后會給安排工作。而再有能耐的農(nóng)民，一輩子被束縛在土地上，無權(quán)，沒錢，也沒前途，只能繼續(xù)看天吃飯。于是，在農(nóng)村姑娘們中間流傳著一首順口溜；一干部二工人三軍人，寧死不嫁種田人！
　　 我的溫和性格，我的讀書習慣，我的藝術(shù)細胞等諸多優(yōu)點，一旦跟實質(zhì)性的權(quán)力、地位、金錢相比，無異于以卵擊石！
　　 唉，命運多舛的我呀，從落草那刻起就是個病秧子，幾乎活不下來；兒童時嚴重缺乏營養(yǎng)，面黃肌瘦，送人也沒人要；青年時放下自尊求當上門女婿，竟也遭人厭棄。究其原因，還是原生態(tài)家庭太窮了。
　　 因此，二十歲前我成了送不掉的人。這對我的打擊是嚴重的，以致我終身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