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不識字，卻是種田把式。能吃苦，不惜力，耕耬鋤割，樣樣精通。身架，握姿，動態(tài)，協(xié)調美觀，出步講究。播種均勻，橫豎成線；削草齊整，枝葉不剩；理草如梳，無一橫置……鞭子從不輕甩，再烈性的牲畜也能馴服……
　　 二爺領著干活，雇工見了都膽怯。二爺是家中頂梁柱，從小被大人嬌慣，有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盡二爺。先為二爺娶媳婦，每天炒只菜，讓他抿幾口。久而久之，二爺嗜酒成性，沒酒不辦事，不醉不罷休。酒是天王老子，有酒什么也能干。
　　 老祖宗一去世，二爺不愿受限制，更不想養(yǎng)懶人，便鬧分家。經(jīng)族長出面，弟兄三個，家產三一三十一。
　　 沒幾年，二爺把土地賣掉，換酒喝了。沒地種，便整天穿著破衣服站立在酒店門口，向打酒的鄉(xiāng)鄰討口酒喝。有酒就幫干活。
　　 二爺變成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土改是貧農。分房子分地。
　　 我的曾祖父闖過關東，與蘇聯(lián)人做買賣，當過翻譯。回鄉(xiāng)任過鎮(zhèn)長，持家有方，講究細水長流，過得富裕，評成富農。
　　 二爺?shù)母缡呛髬寧淼?。我曾祖父與與二爺父親是親兄弟。我爺爺是獨子。二爺是曾祖母（二爺嬸嬸）奶大的，我爺爺比二爺小幾個月，排行老三。
　　 二爺參加土改，公開揭露我曾祖父（他叔叔）的剝削罪行，要與親人不共戴天，斗爭到底。但改不掉嗜酒如命習性。逐漸把分的房地浮財也換酒喝了。又成窮光蛋。人窮志短，又想到叔叔和三弟，硬著頭皮討?zhàn)?，自打耳光。獲兩盅解解饞。怕他酒后誤事，從不讓他多喝。
　　 二爺西鄰居男人被鬼子殺死，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二爺常幫著干活。女人也以酒酬勞，二爺經(jīng)常光顧，經(jīng)常徹夜不歸。二奶奶很生氣，爬梯子想偷聽，不慎摔斷了腿……
　　 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為二爺提供了機遇?？縿趧訝幑し?，便分到糧食。二爺不會過日子，分到豆子天天吃豆腐，分了麥子天天下面條，分了地瓜換酒喝……喊他‘老歹’，他引以為豪。捋著八字胡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酒肉穿腸過，能賺副好下水，死也值。”
　　 六十年代，我由城市回鄉(xiāng)。二爺教我農活，幫我管理自留地。關系越來越親密。沒吃得了，到我處借。聽說我換面了，拿口袋來取。面條幾十卷的取走。有時還借錢，明知只借不還，但看在一家人份上，盡力不空手。
　　 回鄉(xiāng)第三年，老伴想回南方探望。二爺聞訊，竭力反對。說：“剛來三年就想家，影響不好。不如把錢借給我，上青島去向你叔叔討點錢，少給你們添麻煩。我好了，你也好了。”
　　 二爺上了青島，喝酒醉躺在叔叔機關門口罵街，耍酒瘋。說叔叔不管他，要斷絕父子關系。那時正逢四清運動，紛紛議論：“不像貧下中農，像破落地主?！笔迨鍩o言以對，很長時間抬不起頭。
　　 村里根據(jù)反映，將二爺爺成分改成富農。
　　 我在家鄉(xiāng)生活了近二十年，逢年過節(jié)，不請自到。招待客人，從不缺席。不喝酩酊大醉不罷休。他的女兒外甥來探親，都領我處連他一起招待。全村人都知道。
　　 二爺房子賣掉了，沒有住處，便打起大爺?shù)闹饕?。大爺沒有兒子，他要養(yǎng)大爺老，乘機住到大爺?shù)膸坷?。后來，大爺把家里的東西全往女兒家搬，二爺看在眼里，光著急講不出。
　　 廂房漏雨了。求我到青島與叔叔要錢買草苫房子。青島叔叔熱情接待了我。我說明來意，遭嬸嬸一場數(shù)落。指責二爺“不留后路。新皮襖說小了，賣錢換酒喝了。不肯退回換大的，不會過日子！”
　　 我說：“屋子漏絕不是捏造的，漏屋影響生活，萬一塌了，咱有責任?！?br />　　 叔叔將我拉到他書房，說：“不是不管他，太讓人操心。開銀行也不夠他揮霍。”
　　 我說：“攤上這種老人，抱怨有用嗎？”
　　 叔叔說：“我每月幾十元工資，并沒多錢。遇到問題，再難也得解決。這樣好不好？把錢給你，買草，請匠人，該花即花。別交給你二爺，我放心。”
　　 回來二爺沒有反對，苫屋進行得很順利。本想請人幫忙，二爺說他一人可頂幾個人。不用請了。中午買了點酒，匠人沒喝，被二爺喝了。喝得又醉成爛泥，只好到隊里求人幫忙。
　　 二爺是酒鬼，沾酒就誤事。年夜飯故意不請他。他一個人跑到北溝嚎啕大哭，說自己過不去年了！村里人告訴我，我又讓孩子把他叫到家……
　　 “文革”鬧派性，因我有文化，懷疑我在幕后使壞，要揪斗我。我逃到青島，叔叔嬸嬸是被打倒的當權派，到五七干校鍛煉。我同三個罷課鬧革命在家的弟弟一起生活了一個多月。后來，弟弟們也到老家生活了一個多月。二爺跟著混吃混喝，過得逍遙自在。
　　 二爺?shù)膬合鞭k事路過家鄉(xiāng)，探望二爺，看了我的情況，提示二爺：“他們不容易，媳婦是南方人，還有老人和孩子，你少添麻煩?！?br />　　 二爺拍著胸脯說：“我困難全都自己解決，從不麻煩他們?！?br />　　 嬸嬸認為我們沒有照顧二爺爺，對我們突然冷漠，很少聯(lián)系。
　　 蒙受不白之冤，我很生氣，覺得二爺太無良心。
　　 79年我落實政策返南方工作，臨走我對爺爺說：“二爺爺十多年每年都在我家過年過節(jié)，沒東西到我家拿，這全隊全村都知道。嬸嬸來，竟只字不提。太讓人寒心。我們走了，房子千萬別讓二爺住?！睜敔敭攬龃饝?。
　　 80年代，爺爺來同我們一起生活。問起房子，爺爺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讓他住著，有事好商量，可互相照顧?！?br />　　 我一驚，抱怨說：“你忘了我的忠告了，你不該做東郭先生?！薄?br />　　 “親不親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br />　　 “二爺是白眼狼，我們照顧他，卻沒賺一個好！”
　　 爺爺白了我一眼，反駁說：“都有難的時候，一家人哪能不照顧？”
　　 “他太無良心。倒不如村里人！”
　　 “他心里肯定有，卻不會表達?！?br />　　 “反正我不想與他打交道?！?br />　　 “知道你不愿意，我寫個約，算賣給他了。”
　　 “賣多少錢？”
　　 “450元?！?br />　　 “他哪有錢？給你了？”
　　 “只是做做樣子，有房子在，錢逃不了！”見我遲疑，解釋說，“講好，你若不肯，就契約作廢，立即討回?！?br />　　 我說：“我們在家他不覺，走了定有體會?！?br />　　 “人窮志短，老了到處尋酒。那天喝了酒，第二天沒見到他，后來看敲門，敲得震天響仍沒動靜。找人強撥開門，滿屋酒味，再一看，不動了，沒氣了，醉死了！我忙張羅聯(lián)系青島你叔叔嬸嬸……后來你嬸嬸來了，怪我闖入不懷好意，不與我見面……”
　　 “二爺去世了？死無對證，這下麻煩了！”
　　 “這沒關系。村里人可證明，賣房只是形式，你不同意，我再討回來?！?br />　　 我說：“怕青島叔叔不認賬。”
　　 爺爺信心滿懷，說：“憑老輩的交情，都不是那種人。我去說清楚。”
　　 我說：“那房子有通里屋的伙間。如果阻斷，將無路可走。里面無法處理?！?br />　　 說得爺爺無言以對，匆匆去了青島。心想一說就成，誰知沒讓他進門。覺得對不起我，氣得尿血，不想回來。
　　 山東朋友來信告訴我情況。我寫信將青島叔叔數(shù)落一遍。
　　 叔叔反駁理直氣壯：“房子是我的，誰錢多賣給誰。與親情沒半點關系。”
　　 我咽不下這口氣。罵他們六親不認，忘恩負義！
　　 叔叔要價兩千四百元。后經(jīng)村長說和，降到一千八百元，需現(xiàn)錢交易。當時我兩手空空，只好借錢買了回來。
　　 青島叔叔十二歲，嬸嬸十五歲參軍。南征北戰(zhàn)，出入生死。是我最敬仰的長輩。家鄉(xiāng)不少人去看病，他們都積極幫忙，口碑很好。為家增光添彩，也感到自豪。病逝后將遺體無償捐給醫(yī)療事業(yè)，為后人做貢獻，更顯一心為民，光明磊落。一生的光環(huán)，老輩子的親情，被二爺攪得支離破碎。突然變淡疏遠了。
　　 回城以后，去過好多風景區(qū)，也出過國。但卻念念不忘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山脊薄土，家鄉(xiāng)茅草屋。雖在艱難困苦中度過最佳年華，但家鄉(xiāng)人的豪爽，淳樸，真摯，印象最深。感到鄉(xiāng)情最美。但對二爺爺?shù)挠∠髤s深表遺憾。
　　 回城工作不久，由部隊轉業(yè)的青島二弟突然來找我。主動來續(xù)寫親情，說：“過去貧窮，條件所限，有個性和局限性，很難完美。老頁翻過，不去想了。應建新篇，將親情重新發(fā)揚光大。”他旅居歐洲，熱心宣傳中國文化，牽線締結了許多友好城市，為中外友誼做出貢獻。回國沒忘到我處停留幾天，促膝交流。還邀我到青島與兄弟歡聚，抒發(fā)心懷。建群，加微信，真誠聯(lián)絡，無所不談，給生活帶來友誼和快樂。
　　 退休后，想寫家史。返鄉(xiāng)走訪鄉(xiāng)親，對二爺才深入了解。過去一直嫌二爺生活不檢點，愛酒如命，與他斤斤計較。殊不知，抗日戰(zhàn)爭期間，二爺為革命做了許多好事，掩護了好多八路軍戰(zhàn)士和有志之士。被鬼子抓去多次，雖經(jīng)嚴刑拷打，胳膊粗的松棒都打斷幾根，辣椒水，老虎凳都經(jīng)受，即便陪伴槍決，始終沒吐半個字。二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糊涂，面對強敵大義凜然，寧死不屈，他是真英雄，家之魂。我走訪許多被救過的親屬，很多驚險場面令人敬畏，深為對他的計較感到自責和羞愧，二爺?shù)拇髳酃庹杖赵?，雖不完美，但值得學習驕傲！
　　 回鄉(xiāng)從不忘給二爺墳頭壓紙?zhí)硗?，訴說內心的愧疚。告訴他，親情仍枝繁葉茂，蓬勃發(fā)展，他的精神將永遠繼承發(fā)揚……
　　 2023年4月4日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