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愛】風從村莊吹過(散文)
最早認識風,是生活在農(nóng)村的時候。雖然那時少不更事,但是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風給我的最初感覺。
起初,風剛來的時候,沒有強烈的聲音,只是輕輕地,帶著溫柔的觸感。隨后,它們魔幻般地變幻?著。風挽著風,帶著呼嘯,卷著樹葉、紙片、灰塵,一圈一圈,正轉(zhuǎn)著,反轉(zhuǎn)著。我不曉得這些風是怎么偷偷溜進我家院子的,老屋的院墻雖然不高,卻是我的祖父和曾祖父歷盡艱辛用泥土砌筑,在我看來是那樣堅固無比,誰也無法去撼動。這些院墻,曾為我們家抵擋了許多年的寒風暴雨。據(jù)我判斷,這些風一定是悄悄越過墻頭潛進來的。
那時候,只要有風吹來,曾祖母就進屋躲著。她說,人老怕風,這些風能鉆進人的骨頭縫里。曾祖母也不讓我出門,她還說,那些風可能變成龍卷風,龍卷風是魔鬼,能摧毀一切,要我見了它,就對著它們吐唾沫,這樣便能逢兇化吉。我不迷信,也并不害怕,非常固執(zhí),偏要出門。我站在院子中央盯著風看,這些風總是先繞幾個彎,然后“嗖”地一下就變了臉色,瞬間就大起來。我家二十多米寬的院子,就成了風的消遣地。我不知道這些風來我家干什么,是不是只有我家有風,其他人家無風,可我家并不是風口子,風為什么要來?
老屋背靠著一座懸崖,對面有深溝,溝里有河流,除冬天之外,河水就嘩啦啦地流動。左右各有兩戶鄰居,可風就是選擇沖進了我家院子。一開始,是吹動地面上的雜物,吹著、吹著,就變了脾氣,把塵土卷起來,懸在院子中央轉(zhuǎn)圈圈,仿佛在跳舞,舞姿抽象、迷茫、妖嬈,待我還沉醉觀賞中時,這些風,突然像是困獸那般狂亂。它們呼嘯著,把懸崖上的泥土吹下來,把大地上的土粒卷起來,讓人睜不開眼睛。它們碰了東墻,碰南墻,碰了西墻,碰北墻,像是在尋找一個出口。院子里樹多,石頭也多,石頭堆在墻邊,是一堆亂石。父親說,這些石頭是祖父和曾祖父壘墻基剩下來的,已經(jīng)存放許多年。父親還說,祖父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退伍回來,在一場大雨中給鄉(xiāng)里修護河壩犧牲了。父親經(jīng)常睹物思人,一堆石頭,壓著父親的記憶和過去的往事。
這些風吹不動墻面,就朝著院子中的樹狂飛,樹骨軟硬兼有,能把風吸收,也能被風吹歪。一次又一次,風出不去,就再一次卷了起來。有人說,這是塵卷風,它們只卷土粒、紙屑,它們有多般變化。我好奇,我便胡思亂想,可想象無形,有時候像風一樣。
那時候,我的鄰居有一個叫紅軍的人,其實并不是誰給起的綽號,而是他的父母幫他取得名字,或許是希望,他這一生要具備“紅軍長征”的精神吧。讓他不畏人生坎坷,成為一個勇敢堅強的人。我始終覺得,一個人賦予的名字好,他的為人就好,名字大氣,人生格局就不會小。紅軍是我的本家,他父親和我父親是堂兄弟,他父親比我父親大兩歲,紅軍也比我大兩歲??墒羌依锶藚s讓我管他叫叔,說是紅軍輩份大,我始終開不了口,因為我與他是同齡人。我們經(jīng)常因為風,因為瑣事吵架。有時我們兩敗俱傷,我的手指上有他的牙印,他的臉上有我的拳傷。不管是什么原因,隔天我們就會和好如初。我們似兄弟又似朋友,于是我便私下與他商議,我只稱呼他哥,他同意了。紅軍每次來我家玩,我便把家里許多珍貴的物件,拿出來與他分享,想盡各種辦法挽留他,不想讓他回家。那時候,父母做貨運生意,曾祖母眼睛又不好使,每到天色暗下來,我就會害怕,我怕鬼怪,怕狼嚎,是的我懼怕這些畫面和聲音,我雖然沒見過鬼怪,但是我聽到過凄涼的狼嚎,雖然我一次也沒見到過,可我卻能描繪他們的模樣。
八九十年代,農(nóng)村經(jīng)常停電,面對黑色的夜,只要有紅軍在,我的膽子就正,腰桿子就直。紅軍身體強壯,就是處在風中,站在雨中,他也不會感冒得病。母親時常叮囑,人家天生身體好,你不能學他那樣在風雨里奔跑,于是我更加確信紅軍就是我的“守護神”。有風來得時候,我便去喊紅軍,可他的父母不讓他出門,我便用食物和玩具誘惑,他便偷偷地跑出來。我把一個面包一分為二,我們便一起追著風跑,那么大的院子,卻關(guān)不住風。風進來,就在院子里搖動樹。風急了,便吹斷電線,吹破窗戶紙,可風就是找不到一個出口。我便和紅軍笑這些愚蠢的風,當時有一種錯覺時常相伴,仿佛我們能駕馭風,我們是馭風少年。
春天到來,風吹暖了大地。桃花、杏花、梨花還有山頭的野花相繼盛開,我和紅軍仿佛無憂無慮的小馬駒,自由自在地奔跑在田野里。我曾站在村莊的田野上,親眼目睹了風的形態(tài)和風的聲音。第一次驗證,是風吹綠田野,吹綠炊煙濃濃的村莊。
春天里,我時常和紅軍去追趕風,在院子里,在小路上,在田野上。追倦了時,我便走了神。我望著天空的白云出神,無邊想象,為什么云有諸多變化,它會變馬,變羊群,變圖騰。紅軍卻很執(zhí)著,風的肆無忌憚,也無法阻止他的腳步。我遠遠地看著風卷起了石子、樹枝、油布,向空曠的大地跑去。紅軍就隨著那些風,一直奔跑。左鄰右舍的孩子們,看到很有趣,便加入我們的隊伍。風好像也有規(guī)律,它見人多了,勁就越大了,跑得越來越快。從田間到地頭,帶起沙土,不顧一切。我們天真地想要把風圍住,可經(jīng)過幾次較量,風便從我們的衣服、身體旁邊穿了出去。一群人,臉上有汗,土就粘在了額頭,每個人灰頭土臉。天黑了,各自回家,追了一整天的風,雙腿發(fā)軟,不知何時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夏天的風,時常伴著暴雨,說來就來。特別是晚上,狂風肆虐的時候,我總是緊緊裹著被子,不敢睜眼,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我感覺自己像是窩里的雞,窩里的兔子,躲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瑟瑟發(fā)抖。窗外的風呻吟著,無情地蹂躪著一切。院子里的杏樹,墻外的槐樹遭了殃,它們被刮得東倒西歪,紅色杏子在樹的最頂端,可一夜風來,就被迫掉下來。等到早晨醒來,推開屋門,眼前枯枝敗葉,零亂一地,我看到了風和樹較量過的痕跡。我看到榆樹掉了榆錢葉,杏樹落下密密麻麻的杏果,我將摔碎的,還有完好的,一顆一顆撿拾起來,放在盆里、碗里,等著紅軍到來和他一起分享。
秋天的風,平和不少。吹熟了高粱、大豆、玉米、谷子。農(nóng)人收割豐收后,把一捆捆谷草秸桿綁起來,曬在墻肩和墻體上,麻雀曾把這些草當作避風港,我們也曾把這些草當作城堡躲藏。后來我才曉得,這些草是牲口的糧草。紅軍家地多,草多,牲口也多。聽紅軍說,這些草是用來喂養(yǎng)牲口的。紅軍力大無比,至少我認為他的力量,一般的同齡人比不過,我經(jīng)常見他拿著笨重的鍘刀,把一捆捆秸草,鍘斷,鍘碎,放在牲口的食槽里。這些是成人的事情,紅軍卻全干了。有時我去找紅軍,還曾聽到過牲口嚼草的聲音:“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我覺得,風有時候也是這個聲音。等紅軍忙完,我們便來到田間奔跑,我曾站在田間土崗最高的地方看到風,它掠過一排排的田埂,卷著滿地的秋葉,穿過整個村莊。
冬天的風,會更猛烈一些。像是被激怒的野獸,面目猙獰。我不知道這些風,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村里的孩子們。有時候,紅軍發(fā)現(xiàn)它們,他便來喊我,我們便又一次去追趕風。追風的時候,從來不覺得渴,一直跑,從不停息。從村子東邊追到西邊,從南邊追到北邊,那些風好像很有靈性似的,看我們追,它就跑得飛快,呼嘯著就上了田岸,我們追不上,就眼睜睜看著那些風經(jīng)過村莊,跑下了山,一直向著城市的方向。
后來,我遠離了農(nóng)村,住進了城市。有時候,遇到的是清風,是暴風,是龍卷風??稍僖矝]有人陪著我一起去追趕,而每逢此時,紅軍曾在年少時說過的話,便會在腦??M繞,他說:“無論是什么樣的風,你都不能向它低頭,你要怒眼對視它,直至把它趕走。”紅軍的話也正是海明威曾說過的話,他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我僅憑著一塊身軀,和這些信念,以莫名的自信,行走在城市的每一處街道和人群中,面對各種磨難與險阻,我的心中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我是馭風少年,我能駕馭一切。
風在我的眼里,曾供養(yǎng)過我的童年,也曾滋養(yǎng)過大地上的事物,但對比一切,不知為什么,我卻希望風永遠不要停下,能夠更長久一些。這些年,從野花、麥子、玉米、樹枝的搖曳中,我檢閱過風的形態(tài);從人臉、情感、酒桌、規(guī)則的堅守中,我體會過風的力量??蔁o論怎樣,最終卻還是風的鞭子,鞭策著我,讓我以最正確方式,行走在人生之路上。
風從來沒有停過腳步,它不停地吹,不停地吹,注定要吹過我的一生。
2023年4月17日,首發(fā)于江山文學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