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老屋(散文)
一
今年春天,我因有事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變化真大,記憶中那條狹窄的泥土路不見了,一條筆直寬闊的水泥路直通村里,高大的白楊樹直挺挺的聳立在道路兩旁,如一個個英姿颯爽的保安在守衛(wèi)著,給人一種莊嚴肅目的感覺。放眼一望,田野里油菜花開得正鮮,印入眼簾的是鋪天蓋地的金黃色,滿地金黃色初看讓人移不開眼,再看要把人的眼睛給晃花。在陽光的照耀下金燦燦的油菜花顯得別有一翻韻味,遍地的油菜花像是給大地上鋪了一層厚厚地的金色地毯,又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微風一吹,油菜花隨風起舞,它們舞姿妖嬈,象訓練場上訓練有素的士兵搖擺向一致方向,那有節(jié)奏的律動仿佛是隨著演奏家的指揮,更像是成片的波浪在金色的海洋中翻滾,那姿態(tài)好象在特意歡迎遠道而來的游人。
這一路的美景,看得讓人賞心悅目,人的心情也隨之雀躍,路邊的風景還沒欣賞夠,便隨著車子到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變化可真大,我腦海里還是以前熟悉的樣子,剛開始我以為走錯了地方。村里老舊的房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齊統(tǒng)一的兩層樓房拔地而起。一條寬敞的水泥路橫穿村子,時而有小車呼嘯而過,再也不見家門口有牛系在屋前?,F(xiàn)在村里各家各戶種莊稼不用牛耕地,早已用上了機械化。在這些樓房中,我想尋找老屋的影子,找了好幾遍,可記憶中熟悉的老屋卻怎么也找不著。老屋好多年沒住人了,那是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我圍著村子找了一圈,可哪里還有老屋的影子,老屋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棟三間三層的樓房,在我的記憶里,老屋里沒有人住,誰會把老屋推倒砌樓房呢。再看房子的主人,堂哥滿臉堆笑地迎接著我,他的背略有些駝,這些年在生活的重壓下,人也顯得老態(tài),背也更駝了。
“小玉回來了,真是稀客,來來來,進屋坐”。
堂哥熱情地迎接著我,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也許是因為高興,說話也顯得眉飛色舞,又是倒茶,又是端板凳讓我坐,忙前忙后照呼著我這個稀客。這幾年不見,堂哥眼角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但人卻顯得很精神。
房子真漂亮,高大寬敞,舊貌換新顏,真不錯,我贊不絕口。老屋的位置現(xiàn)在聳立著堂哥家的新樓房,難怪我找不到。我此時才意識到,父親在世時,把老屋便宜處理給了堂哥,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與其賣給別人,還不如賣給自家人。
老屋不見了,看著堂哥的新房子,我前后左右轉(zhuǎn)了一圈,真不錯,氣派,寬敞,亮堂,家里陳設(shè)也一應具全。我打心眼為堂哥感到高興,可心里卻五味雜陳。老屋被拆了,老屋的原址上有更漂亮房子,但不是我家的,我心里沒有歸屬感了。老屋在,我們一家人生活的痕跡就在,現(xiàn)在老屋沒有了,我心里還是有些不舍,舍不得什么呢,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對老屋有難以割舍的情緣吧。那里曾是我們一家八口人安身立命之所,是我們小時候遮風擋雨的地方,現(xiàn)在我們都大了,各有各的家,老屋沒有人住,也沒有存在的價值。但父母一直舍不得賣,他們總說有老屋在,根就在,可如今老屋不在了,我的根會在哪里呢?
我記憶中的老屋,雖不大,卻能為我們遮風擋雨,曾護佑我們成長,護送我們從小村里走向外面的世界。兄弟姐妹們幾個雖各忙各的生活,但提起老屋,心中總有種親切感,那里曾凝結(jié)著父母的心血,更凝結(jié)上一代的滄桑過往。圍繞老屋的故事,我也是零星的聽母親說起過,因而老屋的意義更顯非凡。
老屋最開始只是兩間青磚瓦房,父母年輕時獨立門戶后,要分家出去,只分得一間偏房。可就是這樣一間偏房也被當時的大隊分給別人了,我父親的爺爺當時成份不好,被劃為地主,地主的財產(chǎn)要分給貧下中農(nóng)。這樣父親就從有家住的人瞬間變成無家可歸的人,但又不能露宿在外,一家老小總得有個安身之所。好在分得父親老屋的人有房住,沒有搬進我家老屋,父親又沒有別的計可施,先解決迫在眉捷的問題,只得和得到我家房子的人商量,出錢把原本屬于我家的房子再買回來。那時外公在世,他極力阻攔,說這個房子買不得,說不定什么時候運動來了要反功倒算。父親當時沒有聽,或許是人窮沒有別的辦法,先安置好家人的住所再說,至于反功倒算也管不了。
沒幾年,外公的預言成真了。父親屬于地主的后人,地主的后人霸占貧下中農(nóng)的房子是有罪的,要罪加一等,要反功倒算,怎么算?停職反?。∮谑歉赣H被開除了。父親曾在縣城高中讀過書,他勤奮好學,成績優(yōu)秀,當年招飛行員面試過關(guān)了,后因家里條件實在太差,爺爺又有精神病,長年不能做事,發(fā)了病要帶到長沙去治療。父親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一個年幼的弟弟和妹妹,大姐那時也出生了,家里實在太窮了,一家人吃了上頓愁下頓,那時想吃頓白米飯都難。爺爺不理事,父親成了一家之主,家里人饑不裹腹,讀書又需要開銷,到處借不到錢,又逢青黃不節(jié)的季節(jié),家里已斷炊了,再不想辦法弄點吃的,要餓死人的。無耐之下父親決定退學,前途再好也沒有家人的生存重要。離高考只有三個多月的時間,父親不忍心看著家里人受苦,毅然輟學挑起家里的重擔,他的飛行員夢就此斷了。
父親回到家里,為了謀生四處做苦力,曾去長江挑大堤,現(xiàn)在家鄉(xiāng)前面的這條大堤就是當時人工挑起來的。這條大堤這么多年來一直護佑著長江沿線居民的安全,每年長江汛期來臨,長江大堤無疑成了人們抵御洪水的屏障。后來父親被朋友介紹到一所鄉(xiāng)中學的食堂做炊事員,之后,因?qū)W校缺老師才有機會成為一名代課老師。我不知當時是貧農(nóng)中農(nóng)地主是怎樣劃分的,這么窮的家庭怎么就成了地主呢?聽說祖爺爺輩家產(chǎn)大,房子多,后來家道中落,但被村里人惦記上了,與沒有房子人相比,不是地主是什么。父親的課講得很好,當時同事和學生都舍不得他走,但政策來了,那樣的環(huán)境下誰能違抗。父親不光停了職,更嚴重的是把他拉出去開會批斗,那時父親成了“臭老九”,越有文化越反動,不把他斗得不投降不罷休。有人鼓動著,革委會帶頭開批斗會,父親這個知識分子就被人糾到臺上去挨斗,斗得越狠那幫人越有成就感。有一次,父親被人狠狠地斗了一上午,那幫人拿著大字報狠狠地羅列父親作為地主后代的罪行,要父親點頭認錯,一個人把父親的頭按著在臺上的石頭上磕幾下,臺下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父親當時有點倔,也許知識分子骨子里不服輸?shù)木?,沒有迎合他們,無論怎么按就是不低頭,只是拿眼睛盯著帶頭的人,他們便以父親認錯態(tài)度不好,進行另一種形式批斗。
父親細細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約兩尺長大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我叫某某某,犯了大錯誤,人人不要學我。被兩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押著在村里游走,前面還有一個人敲鑼,以吸引全村的男女老少來看。只要鑼聲一響,父親就得喊牌子上的口語,不然就會有更嚴厲的懲罰,父親心里雖不甘,但好漢不吃眼前虧,胳膊終究扭不大腿,這次他照做了,那弱弱的聲音時高時低,甚至還有點顫抖,與他在講臺上講課時那宏亮的嗓音和自信完全不一樣。他此刻感覺顏面掃地,示眾游行,向眾人公布自己的丑行,這對個人來說是多大的污辱,內(nèi)心承受能力再大,也過不心里的那道坎。農(nóng)村人本來就愛湊熱鬧,聽到鑼聲響,漸漸地吸引不少來看熱鬧的村民,有人同情,也有人辛災樂禍,麻木的看客只覺得好玩,時不時傳來陣陣哄笑聲。面對熟悉的村民一臉鄙夷和嘲弄的眼神,父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腳步虛浮,踉踉蹌蹌走不穩(wěn)路,父親瘦弱的身體是被人拖著走的。那場面我沒見過,當時我還沒出生,后來從母親口中斷斷續(xù)續(xù)得知。父親卻從不提起那段屈辱的過往,父親那時想死的心都有,為了一家人能生存下去茍活著,他心里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想著他死了后,人是解脫了,家人便又陷入更深的苦海中。有句話不是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活著總會有出頭之日,在那艱苦的件下,好多人因受不了批斗而自殺身亡,而父親以頑強的意志和堅強的信念挺過來了。好在幾年之后苦日子熬出了頭,政策變好了,父親被平反了,恢復了代課老師身份;地主的房子仍舊歸還地主所有。
二
隨著姐姐們長成大姑娘,還與父母住一間房顯然不妥,于是父母尋思著把房子加一間,那時砌屋可是家里的頭等大事,家里條件好的點的去鎮(zhèn)上磚瓦廠里買紅磚;而條件差點的,就自己想辦法扳磚。我家里當時真是窮,除了大姐在隊里放牛掙工分,父親在鄉(xiāng)中學當代課教師,三姐和哥哥在讀書,我和妹妹還小,不懂事,根本不能體量家里的難處。
難雖難,但只要做起來就不難。我記得父親在大熱天帶著哥哥和姐姐在屋前曬場扳磚,先是從遠處挖出大堆土,姐姐們用肩再把土從遠處挑來。裝土的筐子是敞口的,上面用小指粗的鐵絲做提手,然后用扁擔鉤子鉤起來,土裝在筐子里很沉,沒有把力氣是難挑起的,一擔土少說也有三四十來斤。肩挑一兩擔也許沒什么,但長時間挑,人就顯得有點累。為了省時省力,父母親帶著姐姐打圈挑,這樣就快點,一上午下來,姐姐們瘦弱的肩膀就被扁擔磨得紅通通地。
天氣又熱,又要出力,腳步還不能停,額頭上的汗水如雨水一樣往下滴,身上的衣服沒有一處是干的,濕轆轆地浸滿了汗水,甚至擰得出水來,像是從水里出來一樣。我那時做不了別的,母親吩咐我在家里燒一大壺開水,等水涼了給他們遞過去。到了晚上,姐姐們就嚷著明天不挑土了,肩膀痛得要命,媽媽忙拿熱毛巾來為她們敷,有時敷著敷著便睡著了。經(jīng)過一夜的休息,第二天照樣起得早早地去挑土,全家人齊心協(xié)力忙了差不多十多天,曬場上的土堆堆得像個小山丘,然后用水把土拌勻,用腳使勁在泥里揉,為了省力,有的人用牛在粘土里打著轉(zhuǎn)走,使土有一點粘性,再裝在扳磚的模子里,用手使勁壓,把粘土和磚模壓得嚴絲和縫,然后用一根鐵絲做的象弓一樣的工具沿著模子口一拉,多余的粘土就被削下來,模子里的土胚就是平整的,再用雙手端著磚模兩頭,靠在肚子上往前走,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在不遠的平地上,把土胚倒出來后,磚的模型就形成了。
扳磚真是個苦力活,為了便于磚早點干,一般是天氣越熱越好,天氣下雨反而不做。體力再好的人,攤上扳磚的活身體也吃不消,往往扳不了幾下,身上衣服被汗水浸透擰得出水來,腳走路時腿發(fā)軟。天氣熱,人流汗過多,脫水過快身體難受,稍有不甚還會中暑。連續(xù)幾天的過度勞動,父親身體有些吃不消,那天正在忙活時,身上豆大汗水從額頭往臉上冒,他感覺頭有點痛,但他不想休息,看著堆成小山的泥土慢慢變少,變成了方方正正的磚時,父親心里的勁頭更足了,他心里還盼望著早點把活干完。突然父親雙腿一軟,身子摔在地上,媽媽見狀忙停下手中的活,趕緊把父親扶起來,大姐去喊人幫忙把父親抬到家里,二姐趕忙去喊醫(yī)生。
一家人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把父親安置在家里,只見父親雙目緊閉,臉色蒼白,人也沒有知覺。醫(yī)生檢查說是勞累過度中了暑,這樣拼命的做是不要命了,危險得很,搞不好就會發(fā)痧,便使勁地掐父親的人中,幾分鐘后,父親睜開了眼睛,一家人提心吊膽的心才落下了地,父親醒來后說口渴,喝了一碗水后,掙扎著起來要去繼續(xù)扳磚,母親和姐姐苦苦哀求,要父親先歇歇,事要慢慢做,天氣太熱了,身體要緊。有了這次經(jīng)歷,扳磚的事放緩了些,休息了幾天,身體恢復了便又投入扳磚的事件上,父親和母親帶著姐姐硬是在大熱天堅持扳了一個多月,才算把砌房用的磚弄好。有了土磚,之后砌房子的事就順利多了,不多久一間土磚房便很快建好了,搬進新居后,兩個姐姐不知有多激動。
幾年后,老屋因年久失修,越來越破,最讓人擔心的是正房一面墻歪了,每到冬天起臺風時,風把屋上的瓦片吹得“嘩啦”作響,母親就擔心房子被吹塌,每當晚上起風,便提心吊膽睡不著覺。鄰居們見我家房子歪得厲害,便幫著出主意,最后商議用一根碗口大的樹把墻撐著,不致于讓墻倒下,以解決燃眉之急,不過這不是長久之計,最好是拆了重建。于是,建新房子便提上了議事日程。
大姐二姐那時還未出嫁,在家里做正擔。我記得當時實行分田到戶,搞單干,大熱天,我們家收了谷子后,父親就拉著一板車谷去鎮(zhèn)上糧管所去賣,一板車能裝七八百斤。去鎮(zhèn)上的路先經(jīng)過村里的小路,小路與漢沙公路相連處是一處上坡路,有些陡,人走不吃力,但挑擔子和拉板車就很吃力。每次,拉板車經(jīng)過上坡路時,父親都會叫上哥哥和我?guī)兔ν埔话眩赣H瘦弱的肩膀上背著板車的拉繩,雙手握住板車的扶手撐握板車的平衡,屈著身子,弓著腰,低著頭,眼晴直視前方,腳步亦步亦趨地慢慢向前挪,因為用力臉漲得通紅。有時一次過不了,為了不讓板車下滑便雙手使勁握住扶手往下壓,我和哥哥使勁在后面推,遇上熟悉的人還會幫忙推一下,齊心協(xié)力一鼓作氣便能慢慢通過上坡路。拉板車上坡時是最大困難,之后的路便平坦多了,盡管累得汗流浹背,父親口渴得厲害,我吵著要吃冰棍,那時冰棍五分錢一支,父親硬是一口也不吃,賣了糧食結(jié)了賬后便去磚瓦廠開票。歷經(jīng)兩年,終于攢夠了砌房子的紅磚,終于在一個秋天,老屋便被拆了重建,由原來的兩間改建成三間平房,房子也比原來的高些,于是我們一家便不再擔心房子被風吹倒了,媽媽也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再后來,隨著姐姐們出嫁,哥哥考上了大學,父親調(diào)到鎮(zhèn)中學教書,我們一家便搬到鎮(zhèn)上去了,老屋因此空著。后來哥哥在大城市里安了家,我和妹妹嫁到縣城,老屋便再也用不上了,只是隔段時間,父親會回去看一下,說等到他們退休了就到老屋里安度晚年??捎媱澘偸勤s不上變化,2007年,哥哥出資在縣城給父母親買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父母親高興之余,也從鎮(zhèn)上搬到了縣城,老屋便不需要了。其間有好多人要買我家老屋,主要是看中我家地基,盡管老屋沒有人住,但父母親舍不得賣,說是留著有個念想。最終能下定決心,是因為老屋曾借給另一個堂哥住,他在我家偏房里喂了幾頭豬,豬把偏房的墻給拱倒了,房子便跟著歪了,要么重修,要么拆掉,不然偏房要倒。恰巧,堂哥要地基砌房子,托人找父母說了幾次,母親不松口,父親見是自己叔伯侄子,便爽快答應,便瞞著母親半賣半送給了堂哥。
如今父親雖已離世,但他拉板車賣糧的背影總是印在我的腦海里,老屋,雖然不在了,卻永遠在我們心里,想起了老屋,就想起那段難忘的歲月,也想起父親。
大凡自家的老屋,都承載著一段鮮為人知辛酸甜蜜的一段故事,等了上了年歲,每每想起那老屋,還有老屋里曾經(jīng)住著的親人,那么此時我們心中的老屋,就成了金碧輝煌的宮殿都無法取代的。
可此時此刻,我想到的,最想分享的,還是老祖師的諍言:“富潤屋,德潤身。”
時光荏苒,青春不在,過去已經(jīng)過去,未來已經(jīng)到來,珍惜當下,善待自己,善待眾生,相由心生,境隨心轉(zhuǎn),福在自求,萬世太平。感恩分享,遙祝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