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老王和狗(散文)
老王晚上臨睡前把竹席子擦一遍,馬虎地沖了個澡,就睡下了。恍惚著來到村子里,他吸著煙,一個人黑燈瞎火地走著。村里不像城里,沒有路燈,顯得沉寂。沒了白日的喧囂,隱沒在黑暗中的蟲鳴、蛙鳴很是響亮。涼風習習,他深吸了口家鄉(xiāng)的空氣,心里很舒坦,還是在家好啊,空氣都是甜的。
殘月孤星,如水似的霧氣,把每個屋頂都籠罩起來。突然聽到一只未成年的雛狗冒冒失失地叫了兩聲。老王笑了,他自小到大養(yǎng)過好幾只狗,對一只兒童狗到成年狗到暮年狗的叫聲,非常諳熟。聽這“哇-哇”的小狗叫聲,他能判斷此狗最多超不過兩個月。這是誰家的狗呢,他暗想。聽方向像是老迷糊家的狗,老王輕咳了一下,這狗也隨主人,啥動靜沒有就叫,也是個小迷糊。
不料,這雛狗“哇-哇-哇”一聲接一聲,沒完沒了。老王有些著急,這狗一叫,自己一人走在村里,若是狗把人都驚動了,出來圍觀,顯得自己怪理虧的,這該睡覺的時間,不睡覺,亂逛什么?六月里,家里都剛過完麥,水泥磨平的屋頂上,都曬著一房一房金黃的麥子呢。老王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但是,奇怪了,一直是這只雛狗獨叫,深夜里,顯得怪嘇人的。不正常啊,狗可是非常團結(jié)的動物。通常情況下,一只狗叫,結(jié)果會很快地招來附近的另一只狗叫,一會兒功夫,全村的狗都會叫起來,村里的人即使睡在屋里,也能判斷出村里這陣子進來人了。他活了半輩子了,從沒見過,一只狗叫,全村的狗冷眼旁觀,置若罔聞。即使晚上那些被拴住的狗,不能親自到現(xiàn)場來,也會遠遠地應(yīng)和幾聲,這是狗世界潛移默化的規(guī)則,以壯狗威。
他娘的!他焦躁地一跺腳,一下子醒了!這才明白,哪里在村里走呢,還在城里樓上呢。側(cè)耳一聽,是樓下小廣場里一只狗一聲接一聲地叫。
睡不著了,老王暗忖,小廣場這只狗大晚上的不睡覺,不正常地叫,一定是渴了或餓了,就像孩子沒學會說話之前,不都是用哭來表達需求嗎?推人及狗,理應(yīng)也是如此。想到這兒,他就去廚房摸索著拿個饅頭,又蘸點剩菜湯,用方便袋子包著,又拿著小塑料盆接了點自來水,就索性下樓走走,看個究竟。
老王打開手電筒,果然,小廣場一圈椅子邊上的紅柱子上,拴著一只小狗,蓬松著毛茸茸的頭,身子細細小小的。小狗一看到老王來了,立即很討好地拼命地甩小短尾巴,撒嬌似的“嗚嗚嗚”低聲地呻吟著。
老王先給它放上水,這小狗一下子撲上去,頭也不抬地,小舌頭一下一下地很響地卷起,很快全喝光了——一看就是渴壞了的樣子。老王又把饅頭丟在塑料盆里,小狗也急不可待地吃起來——看來是也餓壞了。
老王憐惜地看著小狗,手電照著小狗脖子上的套子,套子很臟了,黑灰色,像是在煤灰里窨過似的。當他看到套子上的醒目的黃繡字“我媽是個小仙女”,一下子想起這只小狗的主人,那個幾乎一年四季都穿裙子、細瘦的年輕女人。在小區(qū)里住著,他見過她,但從沒說過話,老王不愛搭訕著說話,尤其是和女人搭訕。
不渴不餓的小狗不再高聲叫了,只是“嗚嗚嗚”地低吟著;老王聽不懂狗語,就輕輕撫摸了下小狗瘦泠泠的脊背,拿著小塑料盆上樓了。
兒子孝順,看他年紀大了,建議他把地租出去,搬來住。起初他不愿來,但孫子上學,兒子媳婦下班的點趕不開,虎頭虎腦的孫子奶聲奶氣地叫著爺爺,趴在他懷里撒嬌,一下子把他的心化了。他二話沒說,跟著兒子來了,兒子怕他不方便,在附近小區(qū)又買了一套大面積的房子,現(xiàn)在他自己一個人住兒子之前買的房子里。
人老了,本就睡覺輕,狗這一叫,把他淺淺的睡夢全叫沒了。他打開燈,趿拉著拖鞋,望望窗外,天還很黑呢。小區(qū)物業(yè)的管理人員,怕費電,夜里就把小廣場的大燈滅了,只有單元門前的太陽能燈還能發(fā)出微弱的光。
在地里干活,白天若聽到狗叫,一般會抬起頭張望下村子,誰進了村了呢,是不是在縣城工作的立山家的二小子又開著轎車回家看他爹娘了呢?村里的狗大多沒見過世面,他們對毛驢拉車、人騎自行車司空見慣,慢慢悠悠的,即使是驢或人把個鈴鐺晃個叮當響,狗也冷漠地抬頭看一眼,很老道地保持緘默。但對汽車見得次數(shù)極有限,因此對轎車充滿敵意,那屁股冒黑煙的鐵疙瘩轎車一進村口,甚至還沒響喇叭呢,狗就開始叫起來,一只叫,三只叫,很快地響成一片地“汪汪汪”,也夾雜著雛狗們好奇地一疊聲的“哇哇哇”。
但即使在地里聽到狗叫,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出是立山家的二小子回來了,但仍然該干活干活,除了立山家的人,誰也不會扔下農(nóng)具跑回村子看個究竟。村里人把白天看村的任務(wù)全交給狗了,穩(wěn)重的牛被拴在大門外的樹下慢慢地吃草反芻,靜靜地想心事;好事的公雞母雞們成群結(jié)隊地跑來跑去;饞嘴淘氣的豬拱開圈門,去別人家串門找吃的;這些大搖大擺在村里橫行的畜牲,那時也沒人覬覦,沒人會趁機偷走賣掉。白天屋前屋后小河大坑里的果樹荒草蔬菜在陽光下靜靜地生長,牲畜在樹蔭下乘涼,太陽透過樹梢篩下萬道光芒,把溫暖灑向村里的每個角落。
村里人只在晚上,太陽落下后,才把牛牽回牛棚,雞們喚回雞窩,把豬圈門插結(jié)實,把大門也插好,村里人怕黑,他們把黑夜全關(guān)在門外,才能安穩(wěn)地睡覺。
城里人呢,卻恰恰相反。白天,他們把結(jié)結(jié)實實密不透風的門鎖好,連窗戶上都搞上亮晃晃的不銹鋼柵欄,才像村里人分散著去地里干活似的上班。而到晚上,街上燈火通明,煙熏火燎的烤串店里,坐滿了人,大杯子喝著冰啤,大聲地說笑,大口地吃串。大小的飯店門前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汽車。老王跟著兒子出來吃過幾次,他真吃不慣,也看不慣。他自打老伴去世后,堅持自己做飯。他覺得做個飯挺簡單的事兒,又不拉風箱,又不抱柴火,洗洗切切地一把菜,淘把米放鍋里,小火熬著,看電視劇一集還沒結(jié)束呢,飯就好了。非得花那個冤枉錢出去吃個啥呢?
老王看不慣的還有,城里人養(yǎng)狗的窮講究,臭擺。老王就想不明白,狗只是個看家護院的畜牲,看似體面的城里人笨得輩份都辨不清,竟然自貶到為狗的媽媽爸爸,奶奶爺爺!認狗為兒孫,這些人怎么了?老王不解。而且他們還仔細地給一只鞋子大小的小狗,穿花衣裳,洗澡。他暗想,這些人莫不是吃飽了撐的,伺候他們自己的親娘怕沒這么耐心,對一只畜牲卻這么好,這不是人狗不分嘛?
村里養(yǎng)狗,圖個看家護院,狗通人性,也懂人事,吃點剩飯,不挑吃不挑喝,對主人忠心耿耿,惟主人的命令是最高指示。而城里人養(yǎng)狗,那不是養(yǎng)狗,真是養(yǎng)孫子似的。據(jù)說,是專門的狗窩,狗糧,專門的洗發(fā)水,沐浴露,那衣裳也是一件又一件專門為狗定制的小花褲衩,那天他聽說一個狗穿的小花褲衩一百多,他心里更是氣憤得不得了,禍害禍害!老王是一件五塊錢的背心能穿三年穿成網(wǎng)紗也不帶丟的。
送完孫子上學,老王往往就會在小區(qū)里圍小廣場走幾圈兒。時間長了,也認識一些老頭老太太,老王不愛說話,只是打個招呼,“吃了?”“回來了?”
但老王注意到一個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年輕女孩,夏天薄裙,春秋厚裙,冬天毛昵裙,二十多歲。女孩幾乎每天上午都遛狗,她細細瘦瘦的,像個大學生的樣子,一直戴著口罩。她從不與小區(qū)的人交流,只是默默遛狗,遇到狗看到什么東西嗅嗅停住了,她就好脾氣地也停下來等。那狗也很小巧細瘦,只是系著一條紅色的脖套,上面用黃線繡著“我媽是小仙女”的字樣,小狗有時會戴小鈴鐺,邁著小短腿小碎步小跑起來,“叮咚叮咚”的響聲很脆。
那個遛狗的女孩呢?老王心里一怔。老王聽到小區(qū)一些婦女對那個女孩背地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說那女孩是“小三”。老王聽了,心里不舒服,莫說女孩還有文化,念過書,就是不認字賣個菜都能賺錢夠吃飯的,年紀輕輕的啥活不干,被人包養(yǎng),可惜了!
小狗在那個紅柱子拴了三天了,也沒人把它牽走。老王看它細弱的樣子實在可憐,他吃三餐時也順便喂它點剩飯,小狗對這“嗟來之食”很感恩,吃個精光。吃飽喝足后,它用爪子不慌不忙地洗洗臉,伸個懶腰,對著老王拼命甩短尾巴,裂開小嘴叉子,露出狗類特有的笑臉。就有小區(qū)的人說,老王頭啊,干脆你養(yǎng)著得了,你看,小狗狗與你有緣哪。老王痛快地答應(yīng)著,行啊,只要沒人認領(lǐng),我就養(yǎng)著了。
第四天下雨了,老王很操心地把小狗裝紙盒子里,放到儲藏室里,這樣,外面的電閃雷鳴都與它無關(guān)了。
后來老王把狗繩解開,把那臟得看不顏色的狗的花褲衩丟了。他提個臉盆下來,盛半盆水,放在空地上,讓小狗在盆里打撲騰,一圈圈的水花兒平息了后,小狗抖擻下身子上的水,很精神,雪白的毛亮眼。
慢慢地,人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只吃剩湯剩飯的小狗,竟然長胖了,壯壯實實地跟在老王后面,圓滾滾地小身子跳躍著,撒著歡兒,幸福無比的樣子。
2023-6-28
事也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