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涵】飛翔的姿態(tài)與吃的形狀(散文)
那天四川的何給我發(fā)來一條科幻微型小說征文啟事。我寫過不少科幻小說,但沒有一部取得成功。對于這次科幻微型小說征文,我還沒有產(chǎn)生激情,蚊子又將我手背、腳背上叮咬出好幾個包。我不知道宇宙為什么會產(chǎn)生人,又會產(chǎn)生蚊子。如果按照宇宙能量沒有無緣無故的出現(xiàn),那蚊子的出現(xiàn),肯定是有用的,當(dāng)然肯定不是專門用來叮咬我的。它的有用之處,也許要在某一天才會讓人發(fā)現(xiàn),并大徹大悟。反過來說,人類迄今并沒有進入大徹大悟。人類究竟已經(jīng)步入第幾層的認(rèn)知階段,我不知道。我短暫的生命過程中也有明顯的認(rèn)知成長,何況整個人類。人類究竟會揭曉怎樣的迷底?我肯定不得而知,我的生命太短暫了五十年后的事我也不會知道了,況且五千年、五萬年。而五千年、五萬年擱在宇宙時空中,又是多么地短暫。
我拍死兩只蚊子之后,大腦中閃了閃,閃出一幅清晰的畫面,一幅五千年后人類的畫面。我坐到計算機前敲擊科幻小說,一口氣敲擊出兩千多字,趕緊收了。因為舉辦方要求1200字符到1500字符,最長不能超出2000字。我完成初稿,沒有修改,就給何發(fā)信息,說,草稿完成了。她要我轉(zhuǎn)發(fā)給她看看,我將初稿轉(zhuǎn)發(fā)給她,也一并轉(zhuǎn)發(fā)給江蘇大姐,我要大姐不要費心修改錯別字,我還要修改的,而大姐接到稿子后,發(fā)現(xiàn)錯別字就習(xí)慣截圖給我,最后大姐說,這個有意思。何也發(fā)來了信息,說,有意思,有希望。
科幻小說寫出色了,是極有沖擊力的。而時間不早了,我不想讓自己的大腦處于亢奮狀態(tài),影響睡眠。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頭腦依然無法平靜下來,思緒已經(jīng)進入宇宙空間翱翔。
其實,我的認(rèn)知并不是一開始,就認(rèn)識到地球是一個飄浮著的星球,像月亮一樣,飄浮在宇宙空間。我小學(xué)即將畢業(yè),也沒有認(rèn)知到地球是飄浮著的。
我小學(xué)時課程設(shè)計是非常簡單的,一門語文,一門算術(shù)。音樂、體育、繪畫、勞動都有,但都是副課。我原先的小學(xué)在一個山塢口,現(xiàn)在那個山塢成了公墓墓地。1975年的梅雨季節(jié),學(xué)校的泥墻塌下一只角,學(xué)校成了危房,幾個年級散到莊上有空房子的人家。我那個班級搬到一座五開間里,房屋的外墻是泥巴墻,內(nèi)壁是木板。那時我用的書包,是一只沒有背帶的灰色的帆布書包,也是我夭折的長兄留下的。我這位長兄生于1947年,病故于1962年。他是以極其聰明讓后世稱道的。
1976年秋季,毛主席追悼大會結(jié)束不久,我的左眼忽然像進了沙子,回家告訴母親,母親并沒有當(dāng)回事,只是幫我拉到天井旁,對著光線,吹了幾口氣,說,好了??墒?,沒過幾天,我左眼就紅腫,流眼水。有鄰居發(fā)現(xiàn),我左眼長“蘿卜花了”,其實患的是角膜炎,是一種比較嚴(yán)重的疾病,如果得不到及時醫(yī)治,有失明危險的。可是我家里極度貧窮。1974年我的父親離世了,他臨死之前看著我流淚,無力護佑我成長了,一切聽于天命。母親也沖我發(fā)脾氣,說,這么窮的家,還這么多的病,瞎瞎掉算了。
母親還是帶著我求土郎中,給我醫(yī)治,又求鄰居大媽,給我燒燈草火。但沒有一種法子能控制住病情。我還堅持著上學(xué),很快就放寒假了。
第二年春季,鄰居們催我母親趕緊帶我到江山去醫(yī)治,再不進醫(yī)院,真要瞎掉的。那時江山上余鎮(zhèn)有一家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里有一名從北京下放的眼科專家,帶出了一支醫(yī)療隊伍,讓衛(wèi)生院成了遠近聞名的眼科??漆t(yī)院??墒悄赣H拿不出一分錢,帶我進醫(yī)院。這樣無奈地拖著,陽歷二月份,母親向大隊會計求計,會計建議我母親,先將我?guī)У结t(yī)院,然后回鄉(xiāng)爭取一點國家補助。母親聽取了會計的建議,回來告訴我,準(zhǔn)備先到舅舅家,再讓姨娘帶著去江山。我的小姨娘嫁在自己村上。
說實在我不愿意去舅父家。到舅舅家我感到一個窮人遭到的歧視與冷落。但生了病,又沒有別的法子,只好默默地接受。
第二天一大早,我與母親就出發(fā)了。步行了近十里地,到了招賢渡口。過了渡,我們走過一條鵝卵石砌的古街,轉(zhuǎn)向一條比較寬敝的煤渣填平的泥巴路,不遠就是320國道。那時國道是沙石路面,車子開過去,揚起一陣陣泥灰。招賢汽車站就在國道旁,有一座矮小的瓦房,一邊是候車室,一邊是售票室。那時社員們忙碌在生產(chǎn)隊上,很少有人坐車。雖然候車室狹小,也是空蕩蕩的。我母親上售票窗口買了票,我們就坐在一旁長椅子上休息。那個時候班車也很少,一般都要等上一個多小時才能等來車。
我與母親趕到航埠下面一個叫萬村的??空鞠铝塑嚕沂值男÷飞瞎杖?。小路繞著紅色沙巖的山坡而行。前邊的山坡上可以看到整片山坡被人搗空,他們將紅沙巖整條整條地搗回去砌墻蓋房。我們常山人大多是泥墻瓦房,而這一帶人我們稱之為“西安人”,因為衢州在唐朝時置西安郡而得名。我與母親翻過一個山崗,進入長長的山弄,山弄間只有一條泥巴小路,順著田間,彎彎曲曲的繞行著。母親感嘆一聲,我們?nèi)讼聒B兒一樣,剛才還在家里,一下子又到了這么遠的地方。我與母親每次出門,母親都會感嘆一聲“我們?nèi)讼聒B兒一樣,一會兒在這,一會兒在那!”
可我一頂點也感覺不到人像鳥兒一樣,我睜眼看看空中的鳥兒,要是人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那是多么幸福??墒侨瞬皇区B兒,我還是社會生活中最為弱勢,最為人歧視的生命。我感到壓抑,又無法掀翻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大山”。
聽到江水的聲音,就要出弄口了,山弄口就是從江山而來的江河。我母親常常談起,曾經(jīng)有許多老百姓被日本人挑死在江河中,到了漲水的日子,河面上一層黑鴉鴉的蒼蠅。我不知道母親那些閑話對我整個思想脈絡(luò)的形成有什么作用,有一點很明顯,我在電視上看到太陽旗就會生起一股仇恨感。這可能是一種非常狹隘的民族主義,可我出生在這片國土上,就會產(chǎn)生這種狹隘。
江岸邊停著兩艘渡船,艘公將我們送過岸,就向母親要渡費,母親就用“西安腔”與艘公說,她就是對岸樓里人,弟弟妹妹那邊,他們也沒少去化渡。那時過渡,熟悉的人是不用過渡費的,到了年關(guān),艘公卻要挑著籮筐上門化渡,大家可以送年糕、粽子,平常日子生產(chǎn)隊上是否給艘公記工分,我倒沒有細問。母親沒有給艘公過渡費,艘公也讓我們下渡了。河岸邊有一片排列整齊的松樹,我第一次見到那片松樹時,還奇怪地問母親,我們老家的松樹長在山上,舅舅這邊的松樹怎么跑到河邊來了?母親說是人栽下去,抵御洪水的。
渡口到舅舅村莊上并不遠,兩里地左右。是一條沙地泥巴小路,小路邊有條溝渠,溝渠里長滿了雜草。母親一路上說些她兒時、少時在那片土地上放牛勞作的瑣事,也有日本人進入這片土地?zé)龤⒌氖?,一點一滴地灌輸在我的心里,成為我心路歷程非常清晰可辯的畫面,并往往衍生出一些小說來。
我有兩個舅父,一個是母親的親弟弟,一個是母親嬸嬸的兒子,也就是我小外婆的兒子,不過不是小外婆親生的,是領(lǐng)養(yǎng)的。小外婆有一個女兒,她的名字后邊也好像帶著一個“珠”。我母親的姐姐叫耀珠,我母親叫金珠。兩個舅舅住在同一老宅里,是個五開間帶天井的青磚瓦房,兩個舅舅一人一半,后來又在各自一邊的雜地上蓋出一長條稻草房,吃飯、廚房都改在稻草房里。我舅舅是在烏溪江工作的,很少回家,不過,我那天趕到舅舅家,舅舅恰好在家,在家里砍一根根很粗的柴禾。我舅媽可能患有鼻炎,她整天鼻孔里哼哼有聲,加上她又不茍言笑,態(tài)度冷淡,所以我總感到她目光中透出一絲絲冰冷的光,讓我心里涼著。晚上母親就帶著我去了小姨娘那邊,要小姨娘第二天帶我母子倆去一趟江山。路上碰上了母親的姑姑,她會說常山腔,我對她感到非常親切,在她跟前我也感到自由。雖然她不是母親的親姑姑,至少也是母親的堂姑。我們在路上與姑婆聊了幾句,就到姨娘家,與姨娘說妥了,第二天去江山。姨娘雖然不情愿,還是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我與母親、姨娘一大早就出發(fā)了。出了村莊,是一條通往廿里火車站的拖拉機路,路面雖然平整,但不時有個坑有個洼。快到火車站時,母親與姨娘轉(zhuǎn)向一條小道,從那條小道上過去,要近許多。路邊有戶人家,門前躺著一條大黃狗,我落在最后邊,嚇出一身冷汗,可又不能慌亂、大叫,否則狗真的會撲上來。過了那戶人家,我就趕緊跑到最前邊。姨娘問我一下子又跑到前邊干什么?我說有狗。姨娘笑了,說那條狗不會咬人的。我依然怕狗。前不久我還想網(wǎng)購一個驅(qū)狗激光燈,出門遇上狗,激光燈一照,就將狗嚇跑了。
我們是從火車站的后門進入候車大廳的,那時綠皮火車有一種“慢車”,每個小站都會停一停。廿里也是個小站,離衢州只有二十里路?;疖囌局挥幸粋€售票窗口。候車大廳里也只有幾條木長椅子。我與母親坐在中間的長椅子上,姨娘上售票窗口購買火車票。票買過來,母親就問姨娘討要我母子倆的火車票。那時我們到江山一個叫平灘的火車站下車,再去上余衛(wèi)生院,所以也有許多人說成“平灘醫(yī)院”。廿里到平灘的火車票成人只要兩毛錢,火車票是一長方形的硬紙板票據(jù)。姨娘卻喝斥著我母親:“你母子倆像要飯人一樣,還買什么票?爬上去就是了!”我看到母親整個身子被姨娘這句話刺得朝后一仰,而母親是個矮個頭,沒有倒出去。她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災(zāi)難,這樣一句話只有讓她身子朝后仰了仰,并不能將她打趴下。所以我后來深刻地認(rèn)識到所有處弱勢位置的人,其精神上是被奴役的,這種傷害造成了弱勢人的自卑,而弱勢人要真正強大起來,必須克服這種自卑,努力地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我們到了門外,火車很快從衢州那個方向探出了頭?;疖囃?吭谡九_上時,并沒有人過來查票,我們到了火車上也沒有人查票??晌覂?nèi)心依然不安,我從母親的神態(tài)上也看出,母親也很擔(dān)心被查,而被罰款,渴望堂堂正正地買一張火車票,挺直腰板,坐一趟火車,可生活讓我們的腰板弓了起來,讓我們的神色變得畏首畏尾。
二
火車過了一個叫后溪的小鎮(zhèn),下一個站就是平灘。
我們在平灘下了火車,向路人打聽去醫(yī)院往哪個方向,有人指著對面的小鎮(zhèn)說,就在對面。到對面小鎮(zhèn)上過三個鐵道,有一條筆直的煤渣路通過去。路口就是一個大茅坑,茅坑里已經(jīng)滿了,快要溢到路面上。再往前一小段路,是一家飯店。飯店臨路面開著一個齊成人腰高的長方形窗口,窗口上擱著一疊冒著熱氣的蒸籠,飄散出一股股面包的香味。我暗暗地想,那香味里還混雜著茅坑里的臭味。我那時很奇怪,人為什么既要吃,又要拉,既要生,又要死。說實在我那時還有些幻想弄到長生不老的藥,因為我從小聽過不少長生不老的故事。而我那時并不知道自己居住的星球是飄浮著的,雖然我即將小學(xué)畢業(yè),依然以為天就是頭頂上的鍋蓋,地就是腳下的泥巴,無限深的泥巴,無限遼闊的泥巴,就是那樣一動不動地讓我踩踏著。沒有想到我僅僅是這個星球上一只尤如螞蟻的爬蟲。
飯店過去,朝右手拐一個彎,就到上余鎮(zhèn)衛(wèi)生院了。
院子里有個很高的水塔。我進去時,有個大高個男人在與一個人交談。而與他交談的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印象了。后來我聽人說那個大高個就是從北京下放的專家。這可能是他給我的印象迄今沒有磨滅的原因。
掛號處就在過道旁的一個小窗口上。小姨娘上前排隊,她可能不想讓母親出錢,可是窗口里的人問她,我是哪里人?幾歲了,她都回答不上,只好母親上前??墒悄赣H不會講普通話,又沒用西安腔與窗口中的人對話,也沒有用常山腔。她情急之下居然用江西方言。我莊上人大多姓熊,遠祖是康熙年間從江西來到浙江常山的。當(dāng)時我自己沒有上窗口上去掛號,我迄今想不明白當(dāng)時的心理過程,當(dāng)時我就站在一旁。而江西方言中“熊”與“榮”是諧音的。所以那冊病歷卡上我的姓氏成了“榮”。那一天是陽歷二月十二號。這冊病歷迄今我還保存著。
我們到門診室,我坐到一位微胖的女醫(yī)師跟前,由她接診,她伸手掰開我紅腫的眼皮,驚叫到:“這眼睛都快瞎了,怎么等到這么嚴(yán)重才來治療?”醫(yī)師說著,看了一眼我母親。我母親個頭矮矮的,因為出門,外面套了一件青色的大襟長衫,母親怯聲怯氣地與醫(yī)師對著話,而此時她又用常山腔與醫(yī)師對話。江山與常山相鄰,但語言并不相通,只是偶有個別詞語能聽懂。母親就是那樣用三四種她會的方言與醫(yī)師交流。她說急了,醫(yī)師不懂,又換一種語言。換一種語言,醫(yī)師又沒聽明白,我就用普通話翻譯給醫(yī)師。
醫(yī)師要我們住院,至少要住三個月。
母親感嘆住那么長時間的院,不知要花費多少錢,她想不出什么辦法,能弄到那么多的錢。母親好像與醫(yī)師商量一下,可以減短醫(yī)治時長??舍t(yī)師回著母親,她也沒辦法,弄不到錢,那就帶回去,由著他瞎了。
母親聽到醫(yī)師說帶回去,由著他瞎了,又恐慌地與醫(yī)師商量,今天沒有帶上那么多的錢,要回去,找國家想辦法,得過幾天再來住院。醫(yī)師說可以,但這一天要打兩針,上午一針,下午一針。醫(yī)師開了方子,姨娘拿著單子,到掛號處付了費,將收據(jù)交給醫(yī)師,醫(yī)師讓一名女護士給我打針。我前邊有個婦女,也要打針,可是她怕,不敢打。醫(yī)師就說先給這小鬼打。我嗯了一聲。醫(yī)師不知道,我在兒伴中是個自詡為“托塔李天王”的家伙。醫(yī)師更不知道,我看上去憨厚,矮小,卻是個極有奇謀的生命體。我八歲那年,與一個伙伴,遇上山崗上十多個同伴,居高臨下,守住關(guān)隘,朝下扔石頭,不讓我們經(jīng)過。我同伴準(zhǔn)備繞道而行,我卻不服那口氣,與同伴小聲地嘀咕幾聲,我跳上前,大叫著,我投降了,幫他們了。山崗上的頭領(lǐng)要手下停止扔石子,我一口氣沖上山崗,到頭領(lǐng)跟前,抱起他雙腳,就將他撩倒在地,而我同伴呼叫著沖啊,沖啊,沖了上來,他們十多個人的隊伍反而散了。因為這件小事,我后來還跟江蘇大姐,西安二姐吹噓我是天生的“軍事家”,極有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