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饒大嫂(散文)
那天,在成都的妻子打電話來,叫我拿兩百元錢,去看看饒大嫂。饒大嫂與我同一個生產(chǎn)隊,她老公是我父親前妻的兒子,我叫他大哥,他死了十來年。
“為什么要去看饒大嫂?”我在電話里反問了一句。
妻子便給我說了情況。
原來,在今天上午,她在與堂侄媳婦視頻時,看見饒大嫂在那里。不過,饒大嫂整個人瘦得變了形,我妻子驚問這是怎么回事?堂侄媳告訴她,饒大嫂得了癌癥,已是晚期。他們逮了個鴨子給饒大嫂燉著吃。饒大嫂便割了幾斤肉來回禮,她走到堂侄媳這里來,卻是走不回房粗糙了,便請我堂侄用電瓶送她回去。其實,饒大嫂與我堂侄家,只隔著一口堰塘,回去的路還沒一百米。從這可看出,饒大嫂的病真的是很嚴重了。
我聽了后,心里很是同情饒大嫂,覺得理應(yīng)去看看。
且不說是自己的嫂子,就是一個隊的人,得了重病,也得去看看的。
我吃過晚飯,騎著電瓶車來到了饒大嫂家。
從我家到饒大嫂家也不遠,可能有三百多米。
饒大嫂住的是石頭房子,有三間,修的時間有些久,看起來有些灰暗,顯得陳舊而頹敗。屋前的石階,好像是由亂石鋪砌而成,也許是長年踩踏,本來齊整的石頭,被踩成碎石了。
畢竟任何事物,都經(jīng)受不住時間的消磨。就像這饒大嫂,之前是很精悍的一個人,現(xiàn)在,年歲大了,在加以病魔的摧殘,已不像一個人了。
我將電瓶車靠在公路上,沿著亂石鋪砌的石階走上去。
屋子里黑咕隆冬的。
“這個饒大嫂,連個燈都不開,這么節(jié)約干什么???”我在心里嘀咕道。
像饒大嫂這樣七八十歲的老人,他們都很節(jié)約,就像大家說的,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來花。隨即我想到,饒大嫂病得這么重,應(yīng)該是躺在床上的,我便往屋子里走去。
這時,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我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鼻子。也是前來看望饒大嫂,不然的話,我會返身回去,因為我真的受不了這氣味。
我站了一會兒,眼睛適應(yīng)了屋子的黑,訝然看見饒大嫂頭枕著雙手,趴在一塊石板上。
“饒大嫂!”我低聲叫道,怕的是驚倒了她。
瘦得只有骨架的饒大嫂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就是這抬頭的動作,她也是很艱難做出來的。
“哦,是幺叔?。 蔽艺媲械馗惺艿金埓笊┱f這么一句話,很是吃力。
“我來看看你?!蔽尹c頭答道,隨即問,“饒大嫂,你怎么不在床上躺著,卻爬在這里?”我把心里的疑惑問了出來。
“我在煮稀飯!”饒大嫂回了一句,那抬起的頭又垂落到石板的手臂上。
我拿出兩百元錢,遞給饒大嫂道:“饒大嫂,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這兩百元錢,你拿著買你喜歡吃的東西。”
饒大嫂搖了下頭,說道:“幺叔,這錢我不能收,我收了不能回禮?!?br />
在我們這里,有這樣的風(fēng)俗,凡是生病的人,收了別人的禮物,是要請送禮的人吃一頓飯,以表示謝意。
饒大嫂病成這樣,連舉手投足都很吃力,又怎么能張羅酒席來回禮呢?也許有人會說,饒大嫂不能回禮,他的兒女可以替她回禮的???
這話說的沒錯。饒大嫂并非孤寡老人,她有兩個兒子,只是提到她的兩個兒子,卻真是讓人無語。
她的大兒子娶了本隊我族兄的女兒,也是我的侄女。我這侄女性格不大好。之前有人向本隊另一青年提親,那青年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是娶了她,怕是地母龍神都不會安寧。這青年倒是看得很準的。其實,都是一個隊的,兩家只隔著一塊田,從小到大,天天都見面,對方是怎么個人,自然很了解的了。
我這侄女嫁給饒大嫂大兒后,倒是印證了本隊那青年說的話。我這侄女跟饒大嫂的關(guān)系,勢同水火,或者可以說跟仇人一樣。也許大家以為,自古以來,婆媳關(guān)系都難處。大家平時最愛問的一個問題,假如媳婦和老娘掉進河里,你先救誰?這個問題既印證了婆媳關(guān)系難處,又說明了當兒子的夾在婆媳之間,在夾縫中生活的艱難。
在人們的印象中,一般認為婆婆是強勢的一方。比如說,漢樂府《孔雀東南飛》中的那個婆婆,一手導(dǎo)演了這一出悲劇,就是在我們隊,有婆婆把兒媳拍攆走了的,結(jié)果,她這兒子再也沒娶到媳婦,也就是說打了一輩子光棍。
不過,現(xiàn)在婆媳關(guān)系卻是倒過來了,婆婆不再是強勢的一方,而是弱勢的一方。饒大嫂就是這樣的。
她的大兒媳總是對人說饒大嫂偏心小兒子,把錢給了小兒子,他們卻是什么都沒得到。
我們隊的人,私下里都在談?wù)撨@件事,覺得饒大嫂六七十歲的老人,每年種的包谷,紅苕,谷子,花生,豆子,就算全部拿來賣了,能賣得了幾個錢?除了她一年吃的,還能剩幾個?
也正因為找不著錢,饒大嫂趕場,十里來路,都是走路,就連兩塊錢的客車費也舍不得,更別說像那些年輕人,花十塊錢坐摩托,直接坐到家了。
我有時開車,路上遇到饒大嫂,便會停下車,搭她一程,她下車后,總是會不住地向我道謝,我向她搖頭,說一家人不用說謝。
可以說,饒大嫂的大兒媳,故意找了這么一個理由,為的是讓本隊的人不會說她,而是責(zé)怪饒大嫂。
她也許沒想到,大家心里都有一面明鏡,倒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明亮著呢。
饒大嫂的小兒子在成都皮鞋廠上班,結(jié)婚后,生了一個女兒。夫妻鬧到了離婚的境地,也是他們女兒說,他們要是離了婚,她就出去亂來,夫妻倆這才沒離。
她這小兒子,只有過年才回來幾天,平時是不會回來的。
所以說,饒大嫂平常時候,就跟個孤老婆子一樣,即便她查出得了癌癥,也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同隊的人見了,都搖頭嘆息,說我們隊的老人中,饒大嫂是最凄苦的一個。
“饒大嫂,我這只是表示我的一點心意,誰還要你回禮?”說罷,我把那兩百元錢硬塞進了饒大嫂的兜里。
饒大嫂只是不住地說:“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
我笑了笑,對饒大嫂說道:“這有什么不好的?別說你是我大嫂,哪怕是我們一隊的人,我也應(yīng)該表示表示心意的?!?br />
這時,我算是看望了饒大嫂,應(yīng)該離開了,因為這屋子濃濃的臭味,讓我著實呆不下去。
只是我看見饒大嫂孤凄哀苦的樣子,我的同情心泛濫開來,認為就這樣離開,有些冷漠,怎么也該說些寬慰饒大嫂的話,這樣才會安心一些。
“饒大嫂,你還是到大醫(yī)院去看看吧?找專家門診,只要把病認到了,就能藥到病除?!蔽覍︷埓笊┱f道。
“幺叔,沒用的了。我得了兩種癌癥,吃什么藥都沒用的。”饒大嫂搖著頭道,一臉絕望的神情。
我吃了一驚,饒大嫂是怎么知道她得了癌癥的?按理說,醫(yī)生是不會告訴病人的,因為病人在知道得了絕癥后,精神就會崩潰,會加速病人死亡的。醫(yī)生只會告訴病人的家屬,而饒大嫂的家屬,只有她的大兒媳婦。
饒大嫂的大兒媳婦為何要向饒大嫂說呢?很明顯,就是為了讓饒大嫂知道病情后,能早點死。
有人可能會說,饒大嫂大兒媳不會這么狠心吧?這只能說,這些人很善良,他們看別人時,也是以善良的眼光去看的。
我見饒大嫂已知道了她的病情,如果再給她說能治好病這些話,不是蒼白無力,而純粹就是在騙她,這也就顯示出我的虛偽。
我想了想,對饒大嫂說道:“你現(xiàn)在要是覺得痛,就叫你大兒媳給你買止痛藥,如果止痛藥不行,可以買杜冷丁,主要把痛止住。另外,你還可以住院,那樣會少受些罪?!?br />
“幺叔,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這病沒治的了,不用花那些冤枉錢?!别埓笊┰谡f完這話后,那張臉已是一片死寂之色。
“饒大嫂,你可別心疼錢,不管怎么樣,你要盡量讓自己少受些痛苦才是?!?br />
饒大嫂聽了這么話,沒再說什么,我知道,她肯定是不會照我說的那么去做,除了舍不得錢,還有就是,沒人送她去醫(yī)院的??!想到這里,我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此時的我,不知該怎么安慰饒大嫂的了,好像任何語言都是那么地蒼白無力,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的目光落到一個小小的電飯煲上,便問道:“饒大嫂,你是用這個煮飯的嗎?”
“我用它熬點粥喝,干飯我吃不下去?!别埓笊┗卮鸬馈?br />
我沒想到饒大嫂病成這樣,還要自己煮飯來吃,她不是還有大兒媳在家嗎?
“你怎么不讓你大兒媳煮飯給你吃?”我問了一句。
饒大嫂搖了搖頭,顯得很是無奈:“她吃的是干飯,我吃不下?!?br />
“她可以專門給你煮稀飯??!”在我想來,不管婆媳關(guān)系在差,可婆婆得了絕癥,時日不多,在這段時間,怎么也應(yīng)該好好服侍才是。
饒大嫂沒答我的話,只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我想看看饒大嫂的稀飯煮得怎么樣了,便揭開了電飯煲,看見里面的米與水冷冰冰的。
“饒大嫂,你沒按開關(guān)吧?”
“停電了。”
我眨巴了兩下眼,覺得我到饒大嫂這里來時都還有電,莫非在我來的路上,電就停了。在鄉(xiāng)村,停電是常見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停電了。我這時也才明白過來,饒大嫂家黑咕隆冬的,原來是停電了。
我對饒大嫂說了句好好養(yǎng)病這話后,便走了出來。
饒大嫂卻是不住地對我說謝謝。
我騎著電瓶車走了沒多遠,看見路兩旁的人家都亮著燈,心里想,電來了。我想去告訴饒大嫂,便又騎到了饒大嫂家。
饒大嫂家仍是黑咕隆冬的。
“饒大嫂,來電了?!蔽覍ξ葑永锏酿埓笊┱f道,
饒大嫂拉了拉電燈開關(guān),回道:“沒有電??!”
“饒大嫂,他們都有電,只有你沒有電,應(yīng)該是人鐵電費用完了。你的電費卡放在哪里的,我跟你在電閘那里刷一下,里面還有五元錢可用?!?br />
饒大嫂聽我這么一說,緩緩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往另外一間房子走去。
我生怕饒大嫂會摔倒,緊跟在她的身后。
饒大嫂找到電費卡,拿給我,說道:“幺叔,麻煩你跟我刷一下?!?br />
我問清了電閘的位置,把電費卡刷了一下,饒大嫂家立馬亮了起來。
我在把電費卡拿給饒大嫂時,對她說道:“饒大嫂,你明天叫你大兒媳給你充電費,在公社就能充的?!?br />
這時,饒大嫂臉上顯露出難為情的神色,對我說道:“幺叔,我走不得路了,那麻煩你給我去充一百塊錢的電?!?br />
我知道,饒大嫂這是寧肯求別人,也不會求她的大兒媳,看來她與她大兒媳的關(guān)系,永遠都搞不好的了。想到這里,我真的很同情饒大嫂。
我們隊離公社只有三四里,我騎著電瓶車,很快便幫饒大嫂充好了電費。
我?guī)宛埓笊┧⒘穗娰M卡,就在我把電費卡拿給饒大嫂時,她的大兒媳坐著三輪車經(jīng)過這里。
我本想對饒大嫂的大兒媳說兩句話,誰知饒大嫂大兒媳把頭扭向另一個方向,就像沒看見我似的。
再則說,那三輪車開得飛快,一下子便過去了,我即便想給饒大嫂大兒媳說話,也沒時間。
當然,饒大嫂大兒媳離這里不遠,我沒去找她,怕的是自討沒趣,畢竟饒大嫂跟她大兒媳關(guān)系搞得這么僵,并非一朝一夕,而應(yīng)該有幾十年的時間,正如古人所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憑三言兩語就讓她們婆媳關(guān)系變好,未免太天真了。
第二天是中秋節(jié),這是我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是闔家團聚的日子,對饒大嫂來說,她只能孤零零地過這個節(jié)日。
這天傍晚,我聽到下面?zhèn)鱽肀夼诼?,隨即我看見有人往下面跑去,我問他們,他們說,饒大嫂死了。
我愣在了當?shù)亍N易蛱烊タ赐埓笊r,她的精神狀態(tài)是很不好,可怎么也不至于只能活一天???這是怎么回事呢?
過了一會兒,我的腦海里冒出兩個字:“饒大嫂吃了藥!”
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對饒大嫂來說,她活得這么痛苦,而且是一點兒指望都沒有,死倒是她最好的解脫。想到這里,我不由得發(fā)出一聲深沉的喟嘆:卑微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