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祁連文在棋牌室搓了一下午麻將，傍晚時開著小面包回家吃飯。他下午手順，贏了三百，就想著到家要喝上幾兩。他的愛好不多，除了打牌、搓麻將就是喝點酒，對于只有初中畢業(yè)的他，這些足夠了。還沒到家，他的酒糟鼻子已發(fā)出亮光，每次喝酒前那兒總是先有點反應。
　　 他住在金光新村邊上的周家村，房子是租的，在一條四五米寬的馬路邊上，樓下開店，雜貨店，他和老婆還有女兒三個人住在樓上。一家的生活來源都靠樓下這個四十平米的雜貨店。
　　 他把車停在店門口，此時只有女兒曉芳在店里坐著。
　　 他對女兒說：“今天早點把店門關了，明天你一早去報到呢！”
　　 曉芳說：“東西準備好了，不急。”
　　 祁連文上了樓先去廚房，見老婆周玉芳正在煮粽子，滿滿一蒸鍋?！爸笊遏兆?，又不是端午，飯做了沒有？”
　　 “湊合著吃點吧，中午的菜熱熱，粽子給芳芳帶到學校去?！?br />　　 “你煮這么多，芳芳吃得了?。　?br />　　 “我給我媽那兒送幾個過去，多包了幾個?！敝苡穹嫉穆曇艉艿停睦锟嚨糜悬c緊。
　　 “你媽你媽，一天到晚你媽，你媽給你啥了？”祁連文的好心情一下子沒了，他的臉就像是一塊豬肝。
　　 “也沒幾個，順手多包了幾個。我熱好了菜，你和芳芳先吃著，我去我媽那兒，很快回來。”周玉芳開始忙著熱菜。
　　 “女兒明天去大學報到，你就讓她吃剩菜，你光顧你媽，你長腦袋沒有？”
　　 祁連文的火一上來，周玉芳總是擔心他又動手，她趕緊說我下樓去買兩個熟菜回來。
　　 “幾點了，你看看幾點了！”祁連文的鼻子直往外冒火星，那一肚子火就要噴發(fā)。
　　 “我去去就來?！?br />　　 可沒等周玉芳下樓，祁連文的一肚子火已經噴發(fā)了。他從鍋里抓出一把粽子，使勁往地上一摔，接著又抓了一把，更使勁地往地上摔。這還不解氣，他索性舉起鍋，重重地摔在地上?！皨尩?，叫你給你媽，給你媽，你去死吧！”
　　 周玉芳的腿腳像棉花一樣，她扶著樓梯扶手，眼淚撲楞楞直往下滾，不知怎么是好。曉芳在樓下聽見祁連文大喊大叫，心口就像是被打了一拳，她跑上樓，看見媽媽在流淚，再看看地上的粽子，心里一陣酸楚，明天她就要去大學報到了，可今晚爸爸依然沒讓這個家安寧，生活怎么這么難??！
　　 “你又發(fā)什么神經??！”
　　 “你看看她，煮這么多粽子，不去買菜，你明天就要去報到！”
　　 祁連文從三年前起，發(fā)了一陣火就感覺后勁不足，要歇一會兒才能繼續(xù)發(fā)威。這會兒他坐在沙發(fā)上啃火腿腸，面前擺了一個鋼化杯，杯里散發(fā)著白酒味兒，此時他的鼻子不再顯得那么突出，和周圍已經一個顏色。酒下了肚，祁連文倒好像正常了些，說話還帶著點人樣，“芳芳，你的車票和身份證都準備好沒？不要明天急急忙忙再來找?！?br />　　 曉芳沒理祁連文，她正和媽媽收拾地上的粽子，大部分沒破，母女倆把沒破的裝在兩個塑料袋里，再把地上散落的米粒、粽葉用抹布收拾掉。曉芳一邊收拾一邊安慰媽媽別難過，媽媽心想女兒明天去報到，還是不要讓她著急好，就說自己沒事，可曉芳不放心，媽媽的臉紅得不正常。
　　 周玉芳還是去買了兩個熟菜。吃飯時她一直讓女兒多吃點，曉芳說我吃的我吃的，可嘴里覺得苦，心里更不是滋味。明天她就要到離家七十公里的長林大學去報到，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家，各種感覺涌上心頭，最不放心的就是媽媽，長到19歲，她知道媽媽最辛苦，可爸爸從不關心媽媽，動不動就發(fā)脾氣，還經常動手，一想到離開媽媽，她想哭。
　　 祁連文這會兒心情又好起來，跟女兒說到了大學不要跟男生多啰嗦，現在的小伙子沒幾個心眼正的，不要上當。曉芳不吭聲，媽媽看了她一眼說，到了學校自己各方面小心，不要太節(jié)約，吃好點。曉芳點點頭說知道了。周玉芳心里琢磨還有什么該提醒女兒，又想不起來，吃兩口飯就看看女兒，覺得女兒一離開，會失去什么。
　　 正吃著飯，祁連文的手機發(fā)出“嗒”的一聲，他好像知道怎么回事，抓起手機迫不及待去看。哈哈，麻將桌上認識的女的，一張嘴能講的，這會兒發(fā)來一條微信，說祁連文下午贏了買菜錢，這會兒一定在享受。
　　 祁連文不懂什么拼音，他對著手機說：“我贏了三百，連吃火鍋都不夠，要是下次手氣好我請客?！?br />　　 手機里傳來女聲：“一定啊，不要不算數啊，男人不好耍賴皮啊?！?br />　　 祁連文得意地說：“哪會，我哪像耍賴皮的，看看也是好人?！逼钸B文看看女兒，覺得不能說太多，就說了句“家里有事，再聯系”。
　　 “忙的嘛，好吧，好吧，明天見?！?br />　　 祁連文放下電話對女兒說：“爸爸的朋友都是正經朋友，你以后可得眼睛睜大點，不要人家說什么你都信，嘴會說的男人一定要當心，不要傻乎乎的被人家騙了。”
　　 周玉芳覺得祁連文一會兒正常，一會兒不正常，大多數時候，他簡直不是個人，現在他說的話還有些道理。
　　 祁連文剛說完，曉芳的手機也發(fā)出“嗒”的一聲。才給女兒買了手機，她就有微信好友了？祁連文和周玉芳心里都有點不踏實，他們在猜到底誰和女兒聯系。曉芳沒看手機，她知道是誰，微信好友只有兩個女同學，她們不會有什么大事，不用看。祁連文問女兒怎么不看手機，曉芳說是女同學，沒大事，不用看。祁連文問：“真是女同學嗎？”曉芳不回答，她看了一眼媽媽，覺得媽媽才理解她。
　　 吃完飯周玉芳準備洗碗，這時樓下有個男人叫：“老板娘，怎么這么早關門了啊，我要買個拖線板。”
　　 祁連文看看周玉芳，覺得奇怪，怎么樓下這人這么不知趣。周玉芳沒理會樓下的叫聲，她知道祁連文疑心重，少賺幾個錢沒啥。
　　
　　 二
　　 曉芳說自己一個人坐長途汽車去長林報到，祁連文和周玉芳都覺得女兒獨立性一直強，再說也不太遠，就依了她。祁連文開面包車送女兒去長途客運站，周玉芳囑咐女兒當心錢包和身份證，曉芳說我國慶節(jié)回來，周玉芳點點頭。女兒很懂事，這是最大的安慰。
　　 到了客運站，祁連文說我就不進去了，自己路上小心，到了給家里打個電話。曉芳說你對我媽好一點，我不在家，你更要對她好一點。祁連文說我發(fā)火都是因為你媽腦子笨，不然不會經常發(fā)火。曉芳說，你腦子不笨，怎么沒上高中？祁連文無話可說，也奇怪，他最愛對周玉芳發(fā)火，軟柿子好捏的道理他懂。
　　 車站里很嘈雜，可曉芳覺得心里很清靜，和在家比，這里沒那么讓人心煩。她在這個江南小城已經生活了十九年，遠在蘇北的老家她只回去過兩次，上一次還是在五年前了。老家給她的感覺是景色挺美，爺爺家門前有一條大河，爺爺說那條河可以通到長江。爺爺奶奶很少到江南來，在曉芳印象中，爸爸對爺爺奶奶也大吵大鬧，爺爺奶奶也怕他吵怕他鬧吧。
　　 祁連文在蘇北老家只混了個初中畢業(yè)，他一心想早點擺脫書本的煩惱，進鄉(xiāng)辦廠干活是他多年的夢想。剛進廠那兩年他還算安穩(wěn)，雖然每月只能掙幾十塊，但和上學比，自在多了?？傻搅司攀甏?，村里一些和他差不多大的人開始有出息了，人家的條件越來越好，他覺得沒面子。結婚后的第二年，他和老婆商量好到江南去發(fā)展，不去和別人比，過自己的日子。到了江南小城慶陽，他發(fā)現在這兒想發(fā)財很難，自己沒本事，只能干點簡單的活。好歹老婆勤快，也會過日子，家里有了點積蓄就開了家雜貨店。一家人靠著雜貨店餓不死，也富不起來。前幾年周玉芳的父母和姐姐也搬到慶陽來了，這讓周玉芳寬心了不少，雖然祁連文脾氣不好，經常吵鬧，有時還動手，可她覺得日子還過得下去。
　　 曉芳在長途車上昏昏欲睡，昨晚沒睡好，她心里老是惦念媽媽，她太好說話，在爸爸面前忍氣吞聲，媽媽說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這個家，如果沒有幸福，還要這個家干什么？她想要是談了戀愛，她一定不會這么好說話。不行的話，寧可不結婚，結了也可以離，反正不會忍氣吞聲。女人干嘛要讓男人欺負？離開了男人女人照樣活，書上也是這么說的。
　　 祁連文回到家覺得日子更清閑了。沒什么文化的好處就是想法簡單，吃了睡，睡醒了打打麻將，看看電視，再喝點小酒，日子自然好過。老婆看店，他難得去進點貨，一點不需要操心。大部分人的消費水平說高不高，小東西還是喜歡在小店買，價格比大店便宜。生活定定心心，又沒有兒子，不操心房子的事，再說女兒爭氣，考上了一本大學，以后找對象應該不是什么難事。他唯一不滿的就是老婆腦瓜笨，一點心眼都沒有。這樣的女人少見的，不過，至少她聽話，這個優(yōu)點是不可缺少的。
　　 吃完中午飯，祁連文關照周玉芳晚上炒一個芹菜肉絲，不要太咸，然后開著面包車出門了?，F在生活更加定心，他心里很得意，覺得今天下午手氣還會好，至少和昨天一樣。女兒剛才在電話里說已經到了學校，校園看起來不錯，校門外面有個大超市，交通也方便，各方面都好。他覺得這幾年越來越順，雖沒發(fā)財，但開心就好，發(fā)不發(fā)財都無所謂。
　　 周玉芳也覺得這幾年挺順的，主要是女兒爭氣，考上了重點高中，又考上了一本大學，很多人都羨慕她家有這么好的女兒。女兒打電話回來說都好，還說長林很美，自己在家不算辛苦，只要祁連文不發(fā)脾氣就都好。
　　 祁連文別的方面不聰明，打牌、搓麻將倒是不笨，下午的手氣又不錯，沒到五點半就贏了三百多，一圈麻友非得讓他請客。平時他常常找理由推脫，可今天心情特別好，就說好好好，大家一起喝兩杯。他喜歡實惠的地方，說就在附近的天發(fā)飯店，小飯店，幾個人三百多足夠了。昨晚和他通話的女麻友特起勁，說去煙酒店買酒。祁連文遞給她一百，說買一瓶白酒三瓶黃酒，女麻友還沒喝酒就興奮，說今晚喝個痛快。
　　 周玉芳怕祁連文回來又發(fā)瘋，四點就去把芹菜肉絲買回來了。到了六點，見祁連文還沒回來，就打電話給他，問他幾點到家。祁連文正坐在飯店包廂里點菜，他說你自己吃吧，我和幾個朋友聚聚。老婆還想說什么，他不耐煩地掛了電話。周玉芳只好把肉絲芹菜先放進冰箱，她自己吃什么都行。
　　 周玉芳正吃著飯，有電話打進來，是她姐?！坝穹?，有個事跟你商量一下，我想給東東買套二手房，借個三萬你看行嗎？”
　　 周玉芳這幾年一直擔心姐來借錢買房。兒子大了不買房，誰肯嫁呢？可她知道，自己做不了主，祁連文也不會答應，只能讓姐姐失望?！敖悖@事我決定不了，再說家里也沒多少存款?！薄坝穹?，姐這個忙你要是不幫，姐去找誰呀，你跟妹夫商量商量，就三萬。東東的對象你也見過，人家女方說哪怕有個六七十平米的二手房也可以，咱們總得有點表示呀?！?br />　　 周玉芳說我問問看，但不一定能行?！翱?，你在家一點做不到主，你也太老實了。”
　　 晚上十點多祁連文才到家，一身酒氣，澡沒洗就睡了。周玉芳想想還是不要提借錢的事，他一發(fā)瘋，雞犬不寧，安穩(wěn)點好，以后也不提。
　　
　　 三
　　 開學沒幾天，曉芳被選為班里的團支部書記。老師說她成績優(yōu)秀，樂于助人，她很愿意為大家做事，累點沒啥。班長是個男生，做事勤快麻利，曉芳宿舍里的同學開玩笑說他倆很般配。可曉芳心里只想做好班里的團工作，至于男女之情，她一點沒想法。有時她會想到媽媽，媽媽流淚的樣子讓她心疼。她想著離家只有幾十公里，回家一趟不難，這才有了安慰。有的男生要加她為好友，她一概拒絕了，別人問為啥，她說自己不喜歡聊天，再說大家天天見面，沒必要。
　　 祁連文很少關心女兒在學校的情況，只有周玉芳跟他說起，他才說兩句。周玉芳有時會用微信和女兒聯系，曉芳說事情多挺忙的，她關照女兒一定不要單獨到學校外面去，挺亂的，曉芳說知道了。
　　 周玉芳的姐姐周玉芬因為買房的事很為難，還差幾萬，上次妹妹說要和老公商量一下，也沒回音，她覺得妹妹太窩囊，連這點主都做不到。她想想還是親口和妹夫說吧，就打電話給祁連文?！懊梅?，有件事請你幫個忙?！?br />　　 “啥事？”祁連文很不耐煩，他知道大姨子說幫忙肯定和錢有關。
　　 “妹夫，東東今年二十六了，找個對象不容易，買房還差幾萬，你看能借給姐三萬嗎？”這語氣已經有點低三下四了，要不是為了兒子，不會這樣??！
　　 祁連文心想，你以為我是財主？我不也是買不起房，好不容易定心點了，我那錢還留著養(yǎng)老用呢！“姐，你說的我都知道，東東二十六還年輕，現在年輕人早婚的少，我聽人家講，上海男人三十歲結婚算早婚，再說了這不是生意難做嗎，你去問玉芳，一天能賺幾個錢！”
　　 周玉芬說借一年就還，可祁連文說手頭沒錢，每天買菜都要算計。
　　 聽了這話，周玉芬不再開口，把電話掛了。祁連文心想，你家兒子要結婚，我家女兒考上大學你們一點意思都不表示，要借錢打電話來了，想的倒挺美。
　　 祁連文接大姨子電話時，正在開車往家趕，他越想越擔心，要是老婆自作主張把錢借出去，那就對她不客氣。他要是不客氣，就是要抄家伙了，他最愛用的就是搟面杖，打在老婆背上砰砰的，真解氣。要是敢借錢給她姐，就等著挨揍，這女的缺心眼，不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