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從一省屬中專學(xué)校畢業(yè)，參加工作拿的第一個月工資，我還了畢業(yè)時向老師借的回家路費，第二個月工資拿到手，我留下自己的生活費，將其余的錢交給母親，我叫母親給父親做一件新棉襖。年過七旬的父親，寒冬臘月還要在田野勞作，他身上穿的羊皮襖還是三祖父離世前遺留給他的，已經(jīng)起不到保暖作用。母親曾告訴我，三祖父終身未娶，孤身一人，因病臥床半年，半年來全由父親悉心照料。三祖父走前將穿了多年的羊皮襖留給父親做紀(jì)念。小時候常聽大人們講我是三祖父買來的，說父母非常孝敬三祖父，三祖父就買了個男孩送給父母。三祖父去世后的第二年父母生了我，父母生我之前連生我四個姐姐。我現(xiàn)在都二十四歲了，三祖父留給父親穿的羊皮襖少說也有三十多年了，已經(jīng)破爛不堪，羊皮襖的下擺接了幾節(jié)，袖子和胸前打滿了補丁，黑布面成了灰白色，內(nèi)膽的羊毛脫落得所剩無幾，幾十年來父親就靠這件破皮襖御寒過冬。父親為了不讓皮襖漏風(fēng)，叫母親在皮襖的腰部縫上一條布帶，父親常把布帶勒得緊緊的，想以此防風(fēng)取暖。父親常常凍得佝僂著，像個乞丐，我看得心里非常難過。我參加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父親做件新棉襖，讓父親穿得曖曖的，不再受寒。
　　 幾周后我回家見父親仍是穿那件破皮襖，“爸的棉襖怎么還沒做好？”我問母親。母親說：“你爸不同意做?！蔽覇柛赣H怎么不同意做，父親說：“不要做，還能穿。”“還能穿？都成什么樣子了，以前是沒有辦法，我現(xiàn)在參加了工作，有工資了?！蔽抑钡卣f。
　　 父親說：“我又不到什么地方去，破舊點沒有關(guān)系，能穿就行。你現(xiàn)在是吃公家飯的人，穿著方面要跟上幫，不要太克扣自己?！备赣H又看向母親說：“以后不要兒子的錢，我還能做事，不要讓兒子牽掛我們的生活。兒子要用錢的地方還多，剛到工作單位，要置些家當(dāng)，還要積些錢，要成家?！?br />　　 小時候家里實在太窮，缺衣少食。數(shù)九寒冬，父親還是穿一條縫縫補補、補丁上貼補丁的破單褲，每天早出晚歸，在田野干活，總是冷得渾身發(fā)抖。那年，母親好不容易搞到一點布，準(zhǔn)備給父親做條雙層布的夾褲御寒。父親知道后，不讓母親給他做，父親說：“我是大人抗得住，小孩子骨子軟，抗不住?！彼屇赣H給我和小妹各做了一條夾褲。
　　 后來，有一天傍晚，三姐在火車站垃圾堆撿到一塊包裝箱上拆下的破布毯，布毯染的一條黑一條白的。三姐欣喜若狂，夾著這塊破布毯跑回家，全家人看到這塊破布毯如獲至寶，母親和三姐連夜給父親手工剪裁拼接成一條褲子。笫二天父親穿著這條褲子去生產(chǎn)隊做事，他彎腰躬背鋤地時，黑白條紋的褲子，遠看像一只豹子，村里人嘲笑他，給他取外號“豹子”。父親顧不了別人嘲笑，但難受的是毯子褲穿起來老往下垂，系上腰帶，再用兩根布帶掛在肩上還是往下溜，尤其出了汗或雨水打濕了更是往下垂。父親就是那樣，自己穿什么都無所謂，就是不能讓子女受苦。
　　
　　 二
　　 我在縣城讀初中時，每周回家一次從家里帶米帶柴到學(xué)校換飯菜票。那時，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農(nóng)民的自留地收歸集體，計劃口糧遠遠不夠吃。但每次我回家?guī)兹W(xué)校，父親都對母親說：“多帶一點，不要讓孩子餓到。”有一次，我又準(zhǔn)備拿走母親用布袋裝好的放在米缸旁的米時，米缸的蓋子沒蓋好，我看到米缸里米已不多了，我突然想到家里可能沒糧了，我把布袋打開，往米缸里倒回一小半米。可能是母親發(fā)現(xiàn)后告訴了父親，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還沒起床，父親用母親的頭巾包了一小包米，放在我床上，對我說：“你把這米換飯票去，不要餓著?！蔽艺f：“家里米缸都快沒有米了，你們都沒有吃的了?！备赣H說：“我們大人餓點不要緊，你現(xiàn)在是長身體的時候，餓不得?！备赣H用他那粗糙的手摸摸我的頭說：“我要趕回去出工了?！笨粗赣H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我的眼眶濕了。
　　 三年困難時期，家里剩下半籮筐碎米了，父親說不知道以后情況怎樣，這點碎米是用來活命的，他叫母親用野菜加一小碗碎米，每天熬一點野菜稀粥給我們姐弟吃，他和母親就吃純野菜，吃棕樹籽。由于嚴(yán)重缺乏營養(yǎng)，父親全身浮腫，后來又染上肺結(jié)核。父親病情嚴(yán)重，在縣醫(yī)院住院近一年，不僅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愈加嚴(yán)重，醫(yī)院要求病人出院，要家屬準(zhǔn)備后事。堂叔建議將我五歲的小妹送人。父親堅決不肯，父親說：“只要他沒閉眼，他的兒女就不能給別人?！?br />　　 兒女永遠是父母心頭的肉。記得一個初春的早上，天氣還很寒冷，父親頭上冒著熱汗，氣喘吁吁，來到我住的三樓，進門就對我說：“你知道嗎？小妹計劃生育結(jié)扎了。”我說：“我知道，這是政策要求，她生了二胎就要結(jié)扎?！备赣H眼圈發(fā)紅，哽咽著大聲說：“她這么年輕，剛二十出頭，就給結(jié)扎了，今后怎么辦？”我請父親進屋坐下歇息，喝口水，我又問父親吃過飯沒有。父親一言不發(fā)，眼含淚水，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起身離開我家。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我新搬的家。
　　 那時機關(guān)職工住房很困難，我好不容易分到一套一室一廳的住房，我告訴了父親，搬家時，我想帶父親來看看我的新家，我打算在客廳給父母安一個床位，把父母從鄉(xiāng)下接來和我一塊住。父親說：“一室一廳的房子小了點，三樓他爬不動，等以后分套大點的、樓層低的房子他來看看?！毕氩坏剿裉靺s是自己走二十多里小路，一路借問找到我家，特地為說小妹結(jié)扎的事，可見父親的心里是多么擔(dān)憂和難受，兒女就是他心頭的肉。
　　
　　 三
　　 父母生我時都四十來歲，我成年時父母都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我常年在外讀書，沒有給父親分擔(dān)一點擔(dān)子，我上面四個姐姐也都是十八九歲就許親嫁人，長大一個嫁走一個，不能給父母親幫襯替力，還要賠上嫁妝。父親從無怨言，幾個姐姐都視若掌上明珠，條件稍為允許，他都送姐姐們讀書，當(dāng)時送女孩讀書在十里八鄉(xiāng)也是罕見的。那年，母親突發(fā)高血壓中風(fēng)，小妹正讀高中，姐姐們都出嫁了，我在外地讀書，父親里里外外一個人，既要到生產(chǎn)隊勞動，又要做家務(wù)、照顧母親。母親和父親商量是否讓小妹休學(xué)，幫助他分擔(dān)點家務(wù)，父親不同意，父親說：“幺女讀書不能停，我一天少睡幾個小時就可以了?！?br />　　 生活所迫，父親非常注意謀劃，村里人叫他規(guī)劃師。一年到頭，大事小情安排的妥妥帖帖，他把零碎的時間利用到了極致。他到一地干活，總要把沿途的事順帶做了，免得專門花時間去做。他從不空手出門，他出門的行頭常常是“三件套”——肩上扛一把鋤頭，鋤柄上掛一只畚箕，畚箕里放一把柴刀，他可以隨時隨地撿柴拾糞，省去了大量砍柴積肥的時間。村里人夸他能干，說他走路都帶風(fēng)，一人能頂三個勞力，他總是淡淡地說：“沒法子，不做不行，張嘴吃飯的多，做事出力的少?！?br />　　 他總想讓我們姐弟少勞累，自己恨不得一天當(dāng)兩天用，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勞作，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才摸黑回家，常常是飯還含在嘴里就起身干活。無論寒冬還是酷暑，晴天還是雨雪天，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哪怕是逢年過節(jié)，也沒見他真正坐下來歇息片刻，他永遠有做不完的事，那黑瘦的身軀就像被鞭子抽打著旋轉(zhuǎn)不停的陀螺。
　　 最令我難忘和痛心的是父親的一雙手，由于祖父去世早，父親從小就下地干活，無論數(shù)九寒冬也免不了下田勞作，他的雙手凍爛了，手掌和手指皸裂出一道道深溝，動一動就流血，貼上膠布不管用。母親就用糍粑或漿糊先把裂溝填滿，再粘上一塊塊布條，每年天氣一轉(zhuǎn)涼，父親的雙手就粘滿了五顏六色的破布條。手掌和手指被布條和漿糊粘貼得厚厚的，收不擾，吃飯握不住筷子端不了碗，痛得額頭冒汗。
　　 父親就靠這雙手，養(yǎng)活了我們?nèi)?，供我從小到大，吃穿上學(xué)。那天，看著父親這雙粘滿了五顏六色破布條的手，我的心如刀絞，我對父親說：“等我出來工作了，我一定把您的手治好，一定不讓您冬天再下地干活，再這么痛苦了。”父親笑笑，淡淡地說：“我不要緊，你們能過好就行。”
　　
　　 四
　　 那一年，我從共大分校畢業(yè)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有一次我和五六個人在生產(chǎn)隊的豆苗地里鋤草，有個人突然跑到我身邊，無緣無故地用鋤把敲一下我的腳，雖然他動作輕，沒有傷痛我，但他為何這樣做，我感到莫名其妙，也很氣憤。回家時，我告訴父親，我說要找機會報復(fù)他。父親聽后也很氣憤，但他思考片刻后說：“你雖然也十八九歲，但長期關(guān)在學(xué)校里，他三十來歲，力氣大，打架你可能會吃虧?！薄澳蔷妥屗畚晡覀儯俊薄八瞧畚晡覀?，他故意挑釁你，讓你出手，好傷害你。他知道你學(xué)校畢業(yè)，學(xué)了技術(shù)，回來想找工作，他就是想搞壞你的影響，讓你找不到工作?！?br />　　 有一天晚上，幾個造反派把父親關(guān)起來搞“逼供信”，要父親承認有歷史問題，父親不承認，他們毆打父親。父親回家也沒有告訴家里人，自己偷偷叫大隊醫(yī)生給他跌打損傷的藥膏。后來醫(yī)生告訴我此事，我問父親為什么不告訴我，父親說：“我怕你生氣，一時沖動，找他們理論?！备赣H還說：“找他們理論是沒有用的，他們根本就不講理，你去找他們反而連累上你。”
　　 父親就是這樣，為了保護兒女，不讓兒女受到傷害，他隱忍克制，忍辱負重。
　　 那年，我三十虛齡，三十而立，我已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生子，我的小妹也已出嫁生子，父親感到他的責(zé)任完成了，他竟然蓄起了胡須。辛苦了一輩子的父親，感到終于可以歇口氣了。他確實太累了，他要卸下身上的擔(dān)子，“馬放南山”。
　　 看著蓄須的父親，我很不習(xí)慣，我沒有做好與父親角色轉(zhuǎn)換、當(dāng)家作主的心理準(zhǔn)備。
　　 那天，父親突然走了。
　　 我親口向他說的或暗自承諾的，要治好他的手，要讓他不再辛勞受苦，要讓他吃好穿好住好，哪一樣也沒有實現(xiàn)，我心里無比的內(nèi)疚自責(zé)。
　　 父親沒有等到我的報答，他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兒女的報答，他一生就是為兒女而活，為了兒女的幸福而活。
　　 我多么懷念我的父親，我有時會突然間情不自禁的想起父親，想起與父親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
　　 父親離開我們四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他在我生活中的樁樁件件，常常在我的腦海中閃現(xiàn)，他對我的撫愛如陽光一樣永遠溫暖著我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