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舊時光】縣城記憶(散文)
縣城在我的印象中,是夜晚街邊暈黃的路燈,是被灰塵和雨水長年污漬的燈罩,是燈罩下一圈一圈飛來飛去的白蟻和隱翅蟲。那時的我在縣城上幼兒園,晚飯后,母親單位宿舍院子里的女孩子,會聚在院子門口玩耍。
我喜歡和比我小的蓉妹兒玩,我們倆啥也不干,就坐在電信局營業(yè)大廳門口的臺階上,吸著鼻涕看長長翅膀的蟲子飛。我的臉上常常是臟兮兮的,白天在幼兒園,我瘋跑個不停,咯咯咯地邊跑邊笑,汗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臉上的顏色已有好幾塊黑乎乎的印痕,衣服和褲子也不甚干凈。我的母親經(jīng)常上晚班,照顧不到我,我由奶奶帶著,我會一直等到晚上睡覺前,讓視力不好的奶奶幫我洗漱,有時奶奶難免會忘記給我換干凈的衣服。這讓我總是比別的孩子要黑一點。
蓉妹兒安靜地坐著或站著,她的臉上和身上比我干凈很多。她手里捏著兩塊好看的玻璃紙包著的糖,是下午幼兒園老師發(fā)的。我也發(fā)了兩塊糖,老師剛分到我手上,就被我囫圇吞棗放入肚腹。蓉妹兒舍不得吃,放學后帶回家給父母看。晚上睡覺她還是舍不得吃,緊緊地捏在手心里睡覺。我對屬于自己的食物很上心,第一時間放入自己的肚子里,這會讓我很快樂。但我從來不討要別人的東西,別人的好東西在我的眼里,我常常沒心沒肺視而不見。
直到我幼兒園畢業(yè),我母親都沒有機會看見我?guī)Щ乩蠋煱l(fā)的零食,她只能從同事蓉妹兒母親那里知道這些事情。
我意識到我的好動是一種疾病時,應(yīng)該是讀了初中以后。
幼兒園和小學時的我,好動,但動作很隱蔽,大人們很難發(fā)現(xiàn)我可能存在的問題。
電信局宿舍的后院,藏著一個堆滿電纜線的露天雜物場。木轱轆又高又大,中間密密匝匝纏滿又黑又粗的電纜線。寒暑假時,我喜歡呆在這些不會說話的笨重物品中間,我透過一個木轱轆中間的空洞,像看電影一樣觀察來來往往的人。
這里是院子里最偏僻的地方,會走到這里來的大人,似乎都有一些秘密。我看見有人偷偷用工具割下不少電纜,用裝過米的蛇皮袋悄悄運走。我看見有人上班時間,溜出來躲在木轱轆里面的木架上睡懶覺。我看見有兩個人,一前一后鉆進來,偷偷親嘴兒。這些大人幾乎我都認識,我再在宿舍里碰到他們時,會低著頭在心里竊笑,原來他他他,是這樣一個人。但我從不告訴父母和其他人,使得我的這種樂趣一直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后來,我在看電影時,總能找到別人看不到的有趣和好笑之處,或許就與我小時候的這種經(jīng)驗有關(guān)。
我會不停地在院子里奔跑,尋找各種新的玩具,到了飯點,我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慢慢走回家里,讓母親和奶奶感覺我是一個很乖的孩子。
記憶里,只有一次我不幸被抓了現(xiàn)行。
有一天,食堂的后墻處,突然多出了一架老舊的木梯,我在猜想是不是誰在食堂的樓頂上藏了好東西。于是,我悄悄地攀著木梯爬到了房頂。站在房頂我可以看到母親上班的辦公大樓,可以看到宿舍圍墻外來來去去的人流,偶爾會有一二輛稀罕的小汽車駛過。我還可以看到食堂生火燒飯的炊煙,從煙囪里猛烈地跑出來。等我一個人玩夠了,我才發(fā)現(xiàn),木梯子如何下去我搞不明白。我彎腰用手去抓梯子,發(fā)現(xiàn)用手是下不去的,我又用腳伸了一伸,覺得這樣也不對。沒想到我只會向上爬梯子,不知道如何下梯子。我焦急萬分,在樓頂上跑來跑去,想不到好的辦法,有點驚慌失措的我,很快被食堂做飯的阿姨發(fā)現(xiàn)了危險的行蹤。不一會兒,我看見我的母親尖叫著從辦公樓里朝我這跑過來,她的后面還跟著幾個踴躍來救我的叔叔。
從這一天起,母親開始關(guān)注我頑皮的行徑,但我總是悶聲不響,讓她無從下手。她被繁忙的工作時間糾纏,很快就放棄了對我的研究。
奶奶大部分時間,要看管著我的妹妹和弟弟,我能按時回家,不給她添亂,偶爾還能幫她提水端飯,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
我像被大家忽略的真空地帶,由著自己的性子肆意生長。
讀小學時,我需要沿著縣城的護城河,走很長的一段路。我喜歡在太陽耀眼的日子里,站在河堤上數(shù)波光粼粼的水面星星,水面與太陽反射之后,它們發(fā)出的粼光真的和星星一樣亮晶晶,璀璨地鋪滿了寬闊的河面。鄰居家一位哥哥也迷戀水上星星,結(jié)果他出事了。聽說他放學后,一個人忍不住下河去撈水上星星,結(jié)果淹死在這條河里。因為這件事,我很怕下水,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秤砣般見水就沉,是家里唯一一個不會游泳的人。
學校的另一面,是一塊山坡地,從這里翻過去,上學的路可以減少一半。我不是為了早去學校而走這條路,而是為了在路上能多玩一會兒。我會和路上遇見的同學,邊走邊撥出根子紫紅紫紅的草,拂掉上面的灰塵,大膽放進嘴里嚼,甜甜的,還有一股天然的青草香味。我們會在山坡上賽跑,比賽輸了的人,需要背贏了的人翻過山坡。
我的姑姑住在縣廣播站,她在縣糧食局工作。縣廣播站就在我讀書的小學旁邊。我經(jīng)常會在放學的路上碰到姑姑,她總是笑呵呵的一把牽住我,帶我到她家,將蒸得又大又圓的饅頭塞到我的手中。我們南方人主食是米飯,不太吃面食。我的姑父是山西人,家里面食不斷。我把不常吃的饅頭當零食吃,吃得津津有味肚圓腰肥。吃罷,姑姑幫我洗干凈臉手,又裝了一袋好吃的,牽著我送我回去,她去看望她的老母親,我的奶奶。
我們隨母親工作地住在縣城的時間,父親遠在千里之外的部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全靠姑姑隔三岔五地來幫襯。有時候,母親和奶奶實在照顧不了我們?nèi)齻€孩子,姑姑就會把我接到她家里去住。離開縣城很多年后,我還常常想起姑姑的大蒸鍋揭蓋時,白煙四起,面香撲鼻。姑姑在床上捂熱我冰冷的手腳,姑父用一口濃重的山西腔慈祥地問我是不是生病了。
姑姑自己有四個孩子,她的能干和豪爽在縣城里赫赫有名,比當縣廣播站站長的姑父名氣更響。她教會母親用縫紉機做小孩子的衣褲。姑姑家孩子們時興的衣服,都是她自己設(shè)計裁剪的。沒有她不會干的事,啥事她都一學就會,也沒有比她更熱心幫助人的人。姑姑的人緣好得很,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她總有辦法弄到各種緊俏的食物,讓我們大塊朵頤,感恩至今。姑姑還很幽默風趣,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段子手,出口成章包袱不斷,人一到,滿屋里都是笑聲,喜歡她的人特別多。
縣城是一個熟人社會,我隨母親在這里生活了7年,直到父親轉(zhuǎn)業(yè)到市里工作,把母親調(diào)回市里,把我們的家遷回市里。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生活在縣城的每一天都是快樂的,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是熱情純樸的,孩童每天都是無憂無慮的。那時沒有小鎮(zhèn)做題家,父母從不追問我的學習,我眼中的世界是湛藍色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簡單善意,我常常如坐在云尖兒上,天馬行空,無限遐想,快樂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