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女人花(小說)
一
女人經常做相似的夢,夢里有時緩時急的江水,有矗立在江邊的白塔,夢里有時獨自一人,有時還有一個他,相似的場景配上不同的情節(jié)。從夢里醒來后,女人總會覺得感傷,于是在白天刻意的聽一首歌或發(fā)一會兒呆,當作是暫時的療傷。
又是一個夜晚,女人漫步江邊。寬闊的江面上橫著一座吊橋,橋面鋪著一塊塊木板,歷經江水沖蝕顯得斑駁,若無鐵鏈牽鎖,恐怕早就隨波逐流而去了。女人很自然的踏上橋面,沒有風,橋并不晃蕩,于是女人將一塊塊木板踩出鋼琴的節(jié)奏,像一個小女孩那樣雀躍蹦跳,江水似乎也感染了女人的情緒漸漸歡騰起來,應和著橋面的節(jié)拍起伏跌宕。
女人沉浸在這場合奏中,到了興致的高點覺得應該有幾個重音,于是快速踏出幾步,再將兩手順勢張開,微閉著眼,踮起左腳,輕輕起跳,最后落在木板上。女人還覺得最好再來個優(yōu)雅的謝幕,就像芭蕾舞演員表演結束后那樣深深鞠躬,眼睛盯住腳背,等待大幕緩緩合攏。
女人真的這樣做著,當她把眼神遞向腳面時,發(fā)現(xiàn)腳下的那塊木板突然被抽離,整個人忽的墜入江水,容不得半點掙扎一直往下墜,耳中響起沉悶的嗡嗡聲,胸里堵著一口氣,這時才想到自己落水了,于是胡亂的蹬腳,雙手在水里撲騰,卻無法抓住任何東西。
“嗬!”
女人睜開眼陡然坐起,雙手死死抓著被子,在黑暗里大口喘著氣,好一會兒才感覺到外面的月光透過窗紗淡淡地落在床沿。女人摸索到手機,打開屏幕看到時間顯示為一點四十。
“好吧?!痹鹿庀碌呐藝@了一口氣,輕輕吐出一句,“討厭?!比缓簏c開朋友圈,發(fā)了四個字:噩夢驚醒。發(fā)完把手機丟在枕邊,注視著近旁柔柔的月光,空白的想一些模糊的往事。女人從夢里醒來時常會發(fā)一句心情,并且只是一句,直截了當,天亮的時候又會刪除,不想被有心或無意者打擾。
女人復又躺下,“揭諦揭諦般若揭諦般若僧揭諦菩提薩摩訶?!迸嗽谛睦锬顕L試著慢慢睡去,念完第三遍時手機微微振動了一下,屏幕又亮了。女人瞥了一眼,是他,那個時常參與到夢里的男人發(fā)來的微信。
“夢到我了?”
“怎講?沒有。”
“我不就是你的噩夢?”
女人把這句話反復了幾遍,一時間不知怎樣回復了。
“你怎么沒睡?”
“年紀大了,被尿憋醒了?!蹦腥思恿艘粋€笑出淚的表情。
“快睡吧,你。”女人也加了一個捂嘴笑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男人沒有再回復,女人知道他感覺到自己不想被打擾,于是也漸漸的睡去,直到床邊的月光退去晨光微露。
女人從被窩里爬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很自然地拿起手機,先將半夜那條朋友圈刪去,再點開和男人簡短的幾句聊天記錄,慢慢地讀了一遍,隨即也刪除了,嘴角掛著淺淺的笑。這樣,男人便完全融入了昨夜的夢,從不曾真實的發(fā)生過。
做完這些,女人習慣性的去陽臺侍弄她的花,她很享受這樣的感覺,大部分女人起床后總喜歡把自己修飾成花,或淡雅或濃艷或精致或可愛,但女人認為花永遠不需要妝扮,花就是花,為什么要弄得花非花呢,卸了妝的女人才是真實的女人同時也是最美的女人。所以女人更喜歡與花素顏相對,這樣才覺得自己就是陽臺花叢中的一朵,或者一朵花中的一瓣,或者花下的一片葉子。女人的陽臺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大大小小的花盆里種著各式各樣的花兒,各式各樣的花兒有著各種好聽的名字:鳶尾、韭蘭、三色堇、球蘭、四葉草?;▋恒逶诔抗饫铮毮鄣闹θ~和小小的朵兒在微風中擺動,似乎也習慣了和女人在清晨開啟一天的美好。女人很仔細的照看每一盆花,比對和昨天有什么變化,哪一盆又綻放新朵兒,哪一盆又長了新葉,這一朵掛著晨露,這一葉彎成了虹,在這不厭其煩中女人總能收獲驚喜,即使只是小確幸。女人把這段時光當作是每天的最美時刻,每每做完這些,女人會覺得壞天氣也變得晴朗,而好天氣則更加燦爛。
將自己收拾得素凈淡雅后,女人便出門上班去。
二
大學畢業(yè)后女人便走上講臺,簡簡單單的備課、批閱作業(yè)、上課,從容淡定,看不出工作有多努力,但學生都信服并依賴她,一茬又一茬的學生流過,女人的身份在安靜的河流中自然地變換著:姐姐、媽媽、老師,對每一個稱呼女人都很喜歡。愛花的女人把每一個孩子們看成一朵花,靜待花開是女人最喜歡的一個詞,在“靜待”中女人一點點的積攢著小確幸,充盈簡單平凡的日子,熨帖生命泛起的褶皺。
每一個人從青春到成熟再到年長繼而老邁,都會不時回望那段青澀歲月,并且總會不斷嘆惋甚至感傷。青春無悔也好,青春易逝也罷,自由、靈魂、肉體,熱血、浪漫、苦澀都不由分說地擺上青春祭壇,在青春祭壇上燃燒,并且烈焰不息,在往后余生烙上深深淺淺的印記。
時光倒流二十年,女人在如花待放的青春遇見了他——簡遠,一個南方男孩,綻放了生命里唯一的一場愛情。
很多人都沒有想到,這段愛情竟然能長達八年,八年的時光將這場愛醞釀成了一杯濃烈的酒,酸澀、甜蜜、憂郁、虐心,滋味混雜,喝完便醉,在歲月的消磨中,漸漸消融成熱淚或是冷雨,最終歸為平靜的水,塑成女人現(xiàn)在的模樣。愛情玉碎的光澤經常虛虛實實地折射進女人的夢境,美好與灰暗,可愛和可恨,笑靨和淚痕都只是跳躍在夢里,盡管白天的女人又做回恬淡安然的自己。
八年的愛情長跑讓女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終場的離歌。
“夢在無夢的夜里,愛與愁讓我清醒,不為你只為自己想起你,這些日子我已學會如何面對沒有你的黑夜里,我的愛人揮揮手吧試著擺脫,夢在無夢的夜里?!迸嗽浐芟矚g這首歌以及唱這首歌的人,在愛與哀愁的邊緣,女人翻來覆去地在日記本里尋問:為什么固若金湯的愛會在瞬間崩塌,一句“我愛上了別的女孩”就被輕易打發(fā),是時間的消磨還是空間的阻隔?還是確實如他所說“我累了?”在那年秋天就要結束的夜里,女人這樣寫道:他怎樣好了?有財?沒有。會關心人?未必。有才?一點點。原諒他?不!但即使這樣寫了,眼里的淚水洇浸了這一頁,撕扯下來的發(fā)絲見證了這一頁,女人還是努力的想原諒,想挽回。這一場拔河直到來年細雨飄飛的季節(jié),女人才放手給他也給了自己自由。
四十以后,女人聽歌時突然發(fā)現(xiàn),看似隨意點開的歌曲還是在愛開始時與他依偎著百聽不厭輕聲哼唱的曲目,清風與流水相和的場景讓當時的自己以為這就是永遠,在勞燕分飛以后,他們鐘愛的歌,漸漸成了女人的生活必需,再難更改的習慣。于是,女人隱約知道了當年反復追問的答案,原來當年難以割舍的其實是縹緲但卻又是真實的浪漫。
大學生活的第一年,滿懷憧憬的少男少女們被安置在學校的分部,女人從北方來,南方小城本就讓她覺得新奇,而沒有院墻甚至連校門都沒有的所謂的大學校園,在女孩夢幻浪漫的天空涂抹上濃墨重彩。男女共一棟樓的宿舍,科系共一棟樓的教室,放眼是滿目的山丘,一條小道蜿蜒爬向外面的世界。那里有高而寥廓的天空、不舍晝夜的江水、矗立千年的古塔,有四季風的吹掠、夏日秋夜的蟲鳴,太陽、月亮、星辰,所有這一切構建起足夠少男少女們肆意放縱青春的國度,似乎唯有一場戀情才不至于辜負自然的恩賜,至于戀情轟烈抑或平淡,長久抑或短暫都無關緊要,愛情的火苗一觸即燃,簡遠的闖入徹底點燃枯蓬的野草,從相識的秋天起無論怎樣燒都燒不盡。
又是一個熟悉而新鮮的秋夜,草間的蟲鳴敲擊著周遭的靜謐,女人蜷在他懷里,傾聽緩緩流淌的水聲,還有他略帶煙嗓輕輕唱著的歌,情隨境起,在夜幕拉開的舞臺他們貪婪地啜飲初吻的甜蜜,之后女人羞澀地躲在他的懷里,他的歌聲繼續(xù)在兩人身旁游走,就像是愛情初章的尾曲余音。良久的沉靜后,女人喃喃自語,“遠,會永遠愛我嗎?”這是一個所有少女都會問的很傻的問題,問的是他,但更切確的說問的是自己。
“告訴我明天有幾天,告訴我遙遠有多遠,告訴我真理在哪里,閉上眼,看不看得見……”
沒有回答,他只是在唱歌,現(xiàn)在女人回想起來,其實這就是回答,后續(xù)情節(jié)的大小波瀾與遠的性格一直很匹配——他永遠是一個生活在自我世界中的人,而她只是他的過客。八年的戀情足以讓他們刻骨銘心,只是女人耗費了二十多年的時光試圖與之和解,而他永遠像當時的江水一直逐流向海。
甜蜜的時光總是短暫,大學畢業(yè)后的他們分隔南北兩地,但他們依舊繾綣,直到他想逃。簡遠的逃遁毫無征兆,說來就來,一封信只有一句:心真的好累,我的心想去流浪,漂泊到下一個港口。女人收到信的當天就踏上奔赴南方小城的路,這條路女人每年都走過,不遠千里,輾轉數(shù)日。對突然出現(xiàn)的女人,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奇怪,反而是釋放的坦然,繼而是坦然的決絕。離開小縣城的前夜,女人有一個問題始終沒有問:遠,你為什么選擇逃,我,我家人,我的好友,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你會逃。他,這個男人,知道她想問也知道她不會問。
月明星稀的深夜,兩人躺在床上,女人注視著靜謐的夜空,玻璃窗像是畫框,月亮好似一道彎鉤斜掛在青色幕布的一角,殘月的下方墜著一顆星星,像是掛在臉上的眼淚。簡遠也沒有入眠,面朝房內側躺著,白月光穿透玻璃靜靜的瀉落,再輕輕巧巧拂過女人的臉頰繼而翻越簡遠的背脊,鋪滿房內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許久之后,女人也側過身從后背緊緊地抱著遠。
“讓我們再愛一次,好么?”
簡遠沒有回應,任憑女人噙著淚水的雙唇悲傷地吻著自己的脖頸,女人無奈地含著他瘦弱的肩頭,最后用力地咬住直到留下深深的吻痕。
“睡吧,我抱著你睡?!焙嗊h轉過身把女人攬入懷中,摩挲著女人的長發(fā),輕輕的拍著女人的后背,喃喃地哼起歌:
“讓我擁抱你如夢,讓我伴你到永久。”
白月光、歌謠、遠,女人慢慢地閉上眼睛,漸漸睡去。
第二天一早,女人坐上最早一班車,輾轉千里,踏上北方的歸程。班車發(fā)動的一刻,女人沒有去看車窗外的簡遠,女人想:南方的天空不會再飄起北方的雪。這樣想的時候,淚水奪眶而出,女人將臉朝著窗外,讓淚水肆意地流淌,窗外的一切在飛快地后退。
回到屬于自己的北方,女人很快地將自己嫁出去了,還特意給簡遠寄去請柬,出嫁那天,女人在等待,守著電話機,等待鈴聲響起??粗依铮ㄇ写_點說應是娘家)這部粉紅色的固定電話,女人淚如雨下,多少個白天后的黑夜和黑夜后的白天,千里之外的纏綿就靠了它維系著。這天女人是可以肆意地哭,所有人都不會感到奇怪。但電話機卻一直固執(zhí)的沉默。女人想,我必須要打一個電話,不然以后的以后這個電話我還是會打。于是女人毅然地提起聽筒,快速地撥出那個撥過無數(shù)遍的號碼,聽著電話線那頭的“嘟嘟”聲,一邊收起眼淚,平復心緒。
“喂?”還是略帶沙啞的嗓音。
“今天我出嫁,他在來接我的路上。”
“嗯,祝你幸福!”
“還有呢?”
“還有,好好過日子吧!我以前在你那見過他,挺好的一個人,相信會對你很好。”
“是嗎?我怎么知道?”
“會的,起碼比我好。”
“掛了。”女人咬緊嘴唇。
“嗯?!?br />
耳邊傳來輕微的“咔噠”聲,女人終于放肆地大哭,在這個即將成為別人的新娘的時刻,洶涌的淚水是揮別過去的最適合的方式。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被迎親隊伍簇擁著走進房間,看著滿臉淚水的她,一時不知所措。
第二年,女人與丈夫生了個大胖小子,新生命的降臨讓女人無暇顧及其它,只是在偶爾看見可愛的兒子甜甜睡著的片刻,女人不禁感嘆:浪漫確實很美,但有時說放下也確實不難,現(xiàn)實生活的不斷疊加,很輕易就能把它壓在思緒的最底層,或許還會泛起小浪花甚至大波瀾,但最終還是會碾碎成塵。
三
時間是療傷的良藥,時間能改變一切,所有這些其實是很天真的想法,情感的河流從來不是船過水無痕,所以美好的時光雖然容易讓人記住但也會輕易地讓人忘記,而自以為撫平了的創(chuàng)傷卻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加深,即使結了痂剝落后仍舊會留下難以抹平的疤痕。
現(xiàn)實生活的轉移確實讓女人慢慢忽略簡遠的存在,但隨著兒子的慢慢長大,尤其在某一個隱秘的瞬間,女人還是會從現(xiàn)實抽離,由失落造成的空虛落寞仍然會固執(zhí)地托著簡遠的臉龐和歌聲,從心底的最深處漸漸明晰地浮出記憶的海。放手固然是莫大的悲傷,但殘留在心頭的掛牽經常會跳出來擁抱自己。有了丈夫亦有了孩子的女人已說不清楚這樣的狀態(tài)是喜還是悲,曾經覺得遠就是另一個自己,現(xiàn)在覺得這個“家伙”就是一個“謎”,完全讓人看不清讀不懂,關于“謎底”或許簡遠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答案吧。也正是因為這個,女人知道自己這輩子或許無法將他從生命中抹去,可以不把他當成愛人,但也不可能把他當成陌生人,即使分隔千里,甚至是這輩子不會再見面,女人知道自己還會牽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