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荒涼的秋天(小說)
一
她漫無目標(biāo)地行走在一條布滿碎石的小路上。那時候,她所經(jīng)過的田野已經(jīng)沒有了綠的顏色,只有無數(shù)白色的東西在隨風(fēng)晃動。她知道,那是死了人后插在墳丘上的引魂幡。她回憶起這一年的引魂幡特別的多,遍地林立,就好象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得了瘟疫一樣。這個情景,在她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一看到那些到處飄揚的引魂幡,她的心就不寒而粟,兩腿不由自主地像得了傷寒病一樣微微顫抖。那些場面也太可怕了,使她整整十天的時間里都不能得到一點兒安生。
蕭瑟的秋風(fēng)猛烈地從那條布滿碎石的小路上刮了過來,風(fēng)中夾帶有火藥的味道和死人的氣息。她踉踉蹌蹌地在這條小路上走了已經(jīng)十天,這十天中,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度過的。記得逃離出那個帶有恐怖色彩和血腥味的村子時,她除了穿著的衣服之外身上幾乎一無所有。她非常感謝那些新堆起來的墳丘,要不是墳丘上的那些皺皺裂裂的供品,她也許早已躺在荒郊野外了。有時候,她坐在墳丘前艱難地啃著供品時,就會想到墳丘下埋著的死人。他們安靜地躺在灰褐色的土壤里,再也看不到那令人恐怖的場面,那該多好呀!她有點兒嫉妒墳丘里埋著的死人了,她也曾想到死,可一想到慘死的公婆兒子,她就想到自己活著的價值。她如果死了,誰去給丈夫通風(fēng)報信?她不能死,她要活下來,無論前途有多艱險,她也要咬住牙活下來!
饑餓,寒冷,疲憊,恐懼,一次又一次襲遍她的全身,當(dāng)她又吃力地爬行過一座墳丘時,她竟然躺在墳丘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有一種清脆的聲音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嚇得她連滾帶爬地躲到墳丘后看著動靜。眼前什么也沒有,只有些蒿草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半個發(fā)了黑的饅頭啃了起來。丈夫在什么地方呢?為甚走了十天了還不見一個人?難道丈夫他們也嚇得躲起來了嗎?不,不會的,丈夫不是窩囊廢,丈夫是個有血氣的男人!公婆和兒子的死訊,一定要讓丈夫知道,一定要讓丈夫引上人馬回來報仇!想到這里,她望了望西邊的天際。天空火紅火紅的,像血一樣。她一看到這血一樣的顏色,十天前那個恐怖的場景立即在她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
二
那是一個令人傷心又讓人恐怖的日子。早上起來,她與兒子、公婆還在幸福地吃著飯,猛然間就聽到了一聲既刺耳又清脆的聲音響在了村里的上空。她趕忙放下碗,豎起耳朵聽了聽門外,下意識中,她預(yù)感要有一件可怕事將會發(fā)生。果然在那聲刺耳的槍聲后,村里亂成了一團(tuán),就聽到有人不住地呼喊著:日本人來了,快跑呀。公婆顯然也聽到了喊聲,都慌張地望著她。她對公婆說:日本人來了,趕快收拾一下東西逃命吧。公婆仍然顫微微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沒再理公婆,走到箱子前翻出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包成一個包袱拉了兒子和婆婆的手就往外走。
他們跑出門外望望驚慌失措的人們,見人們都往東去了,他們也就跟著往東跑。跑了一陣,前面的人又折回來說,東面村口都是日本人。于是,他們又往西跑。那時候,她感到人們就象一只只被獵人追趕得受了驚的兔子,跑起來毫無目標(biāo)。西面的槍聲也響了起來,跑在前面的人倒下了幾個。人們沒處可逃了,東西南北都有了兇神一樣的日本兵。那天村里倒底來了多少日本兵她也記不清了,只記得村里的每個角落和房頂上都站著穿黃衣服的日本兵在不住地放槍。人們都很有秩序地往一塊聚集,在人們經(jīng)過的路面上,躺著許多死了或還在扭動身子快要死的人。她看到那些日本兵對路上死了或還扭動身子沒死的人看也不看一眼,而是在拼命地追趕著一群雞和幾個年輕女人。她看到日本人追趕年輕女人時就想到自己,想到平時村里人們的話:好漂亮的一個媳婦!好水靈的一副臉蛋!
她確實是村里很出色的一個女人。她剛剛嫁過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村里的許多男人們都像八輩子沒有見過女人一樣,她走到哪里,男人們的眼神就跟到哪里。尤其是村里最有錢的那家的兒子,見到她就像丟了魂一樣,最后發(fā)展到對她動手動腳。每每這個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男人兩眼里噴射著很兇的光。那個有錢人的兒子看到這種兇光后,就嚇得慌忙逃竄。過后,男人不在家時,他卻又嘻皮笑臉地尋上門來。男人氣憤不過,男人氣憤不過時,她就感到男人那很兇的目光里帶有血腥的味道。男人要殺人了,男人果然殺了人。男人殺的不是最有錢那家的兒子,而是殺了他父親。男人是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出去殺人的。男人出去時并沒有帶刀子,他伏在那個最有錢人家的門口等待時機。男人伏了一會兒,就看到從正房里走出一個人去茅房撒尿。黑暗中,男人仔細(xì)地辯認(rèn)了一下尿尿的人就是他的仇人,于是就毫不猶豫地?fù)淞松先?,把那個人的脖子卡住,等那人沒氣了,男人才松開手順勢把那人推進(jìn)茅坑里。男人的這一手干得干凈利落,殺了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那天晚上,男人回來對她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后就走了。男人說他要上山,山上有隊伍。男人走后的第二天,她就聽到那家最有錢的人家在嚎啕大哭,那時,她才知道男人殺死的不是最有錢人家的兒子,而是他父親。從他們的哭聲中,她聽出了那家人好像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他父親是被人謀殺的,是一不小心掉進(jìn)茅坑里淹死的。那時候,她感到很好笑,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她平靜地過了幾天,沒多久,那家有錢人的兒子又尋上門來,都被她公婆擋出去了。為此,嚇得她連門也不敢出了。
俗話說,丑妻家中寶。在她想到因為自己的臉蛋招來許多是非時,突然發(fā)現(xiàn)公婆和兒子都不在身邊了。紛亂擁擠的人們一個個像丟了魂魄一樣,亂喊亂叫。她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了一下,仍然看不到公婆和兒子的影蹤,于是,她驚慌地高聲喊著兒子的名字。隱隱地,她好像聽到兒子在喊叫媽媽。她聽了聽聲音的方位,便奮力地?fù)芾_人群尋找著兒子。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就是那個最有錢人家的兒子戴著一頂日本帽在日本人面前指手劃腳。她心里一怔,這家伙成了日本人的狗腿子。就在她發(fā)現(xiàn)那個最有錢人家的兒子成了日本人的狗腿子時,她又突然聽到了一陣歇斯底里的喊聲:寶寶,我的寶寶。
是婆婆的聲音。她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兒子被日本人拉著,公公婆婆沒命地?fù)渖先ネ負(fù)屪鹤?。日本人見狀,一刺刀就扎在婆婆的身上,婆婆倒下了。她的兒子叫了聲奶奶后,就上去咬了那個日本人一口。當(dāng)時,她很為兒子的行為感到欣慰,兒子像他爹。緊接著,一幕她最害怕發(fā)生的事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兒子被那個日本人刺倒了。她一陣暈眩,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失去了知覺。
三
她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到了黃昏時分。她睜開眼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一個很陌生的地方。這個地方的環(huán)境非常雅靜,沒有喧鬧的聲音。她爬起來誠惶誠恐打量了一下屋子,就喊起了兒子的名字。這時候,一個蒼老而慈祥的聲音傳了過來:唉,你總算醒了。
你是誰,我這是在什么地方?她看到了一位很富態(tài)的老女人坐在了一張?zhí)珟熞紊?,就向那位老女人問道?br />
閨女,你醒了就好,炕角邊有暖壺,你自己倒上水喝吧。老女人坐在太師椅上說道。
你是誰?我兒子呢?我公婆呢?
老女人嘆了口氣,唉!都怪我那喪盡天良的兒子!
你兒子是誰?
就是你最恨的那個混蛋小子!
??!她一聽自己睡在了那個最有錢人家的炕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褲。
老女人見她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就走過來安慰她說,你放心好了,那個狗雜種沒功夫動你,他把你從日本人手里背回來就又去伺侯日本人了。
聽了老女人的話后,她的心才安穩(wěn)下來。這時,她好像才想起了上午發(fā)生的事。兒子,婆婆都讓日本人給捅死了,而且她還看到捅死兒子和婆婆的那個日本人臉上長著一顆很大的黑痔。這家伙真太可惡了,她一定要告訴男人,讓男人回來報仇!可公公呢?于是,她問說,我爹呢?老女人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你爹也死了,讓那些強盜們捅死了。你爹死的很值,他看到你兒子和婆婆死了后,就趁一個日本人不注意搶過他的槍,把那個捅死你兒子和婆婆的日本人給扎死了。后來,日本人就亂槍打死了你公公。
公公也死了。她的家在眨眼間就變得家破人亡。不過,公公死得很輝煌,為兒子和婆婆報了仇,公公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她為什么就不能這樣做呢?為什么偏偏在那個時候暈倒了呢?這時候,她才感到自己是一個女人,女人的力量是微弱的。家里的人全死了,自己卻沒有死,男人回來怎么交待?一個做母親的連兒子也保護(hù)不了,還有臉再活在世上?想到這里,她跳下地就往墻上撞。
老女人見她這樣,趕緊拉住她,你真傻,你這樣做就能報了仇嗎?
報仇?她突然聽到了一個非??膳碌淖盅?。男人就是因為要報仇才誤殺了眼前這個老女人的男人,按理來說她家與這個老女人家是有刻骨仇恨的,可她偏偏在仇人家躺了半天,并且得到仇人的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使她免遭日本人的毒手。假如她要落在日本人的手里,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的。她非常感激老女人,如果老女人知道自己的男人是被她的男人殺死的,那她還會救她嗎?想到這里,她渾身哆嗦了一下,額頭上便滲出了大滴的汗珠。
閨女,你趕緊逃命吧,不然的活,我那兒子回來,你可就遭殃了。
逃命?對,得逃命。要把兒子和公婆的死訊告訴男人,讓男人回來報仇!
她給老女人跪下了,說了句感恩的話后,就從老女人家的后門跑了出來。那時候,日本人己經(jīng)都聚集到村公所里喝酒取樂,村口只留下了幾個來回游動的哨兵。
四
她知道男人在東山上,所以她逃出日本哨兵的眼睛后就沒命地往東跑。跑了整整一夜,她感到肚里咕咕地叫,渾身又困又乏。這時,她才意識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吃東西了。她站在田野里四處搜尋,突然看見不遠(yuǎn)處的一個墳丘前有幾個圓圓的白色的東西。她緊走幾步,終于看清了那幾個白色的東西是供奉死人的饅頭。她一陣欣喜,也就顧不了許多,抓起那幾個白色的東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吃了一氣,才覺得渾身又有了力量。于是,她站起來又跑。跑了沒多久,東面的大山頂上已經(jīng)迸射出了耀眼的光澤,很快太陽升起來了。她朝遼闊的田野望去,并無一個人在走動,只有不少墳丘上插著的引魂幡在不住地晃動。在以后的許多日子里,她仍然看到許多引魂幡,而沒見到一個人。有時候,也路過一些村莊,但她沒敢進(jìn)去,因為她看到村里的房舍和樹木都變成了黑色的形狀,到處殘椽斷壁,還散發(fā)著焦糊的氣味。在那些焦糊的氣味中,她發(fā)現(xiàn)有許多鳥鵲在發(fā)出凄泣的叫聲,村里有許多狗亂竄亂跑,它們吐出了血紅的舌頭向她虎視耽耽地看著。
又看不見太陽了,她終于接近了東面大山的山根底。這里好象比她所經(jīng)過的地方要暖和些,沒有了狗吠,沒有了烏鵲的鳴叫,但是仍然不見一個人。前面就是黑黢黢的大山了,在暮色中,她感到眼前的大山非常猙獰可怕,那些粗糙的沒有棱角的石頭就像日本人的帽子,她都不敢正眼去看它。她找了個背風(fēng)的地方躺了下來,就感到肚里又在咕咕地叫。她掙扎著坐起來,極力地向遠(yuǎn)處望去,在她的視線里,看不見了隨風(fēng)飄動的引魂幡和隆起的墳丘,四周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吃的東西。她索性閉上眼睛,等待著睡眠的到來。她知道,人只要一睡著了,饑餓就能熬過去。小的時候,她常常是這樣熬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夜晚。
她的命很苦,在她還不懂人事的時候,她爹就去世了。她娘引上她后嫁了一個每天只顧喝酒的男人。她的后爹樣子很兇,在她的記憶里,她娘經(jīng)常被后爹打得鼻青臉腫,而且不給她娘倆飯吃。后來,她長大以后,后爹就以十塊大洋的價格把她賣給了婆家。婆家對她很好,男人也對她很好,她終于能吃上飽飯了,可娘呢?娘再也忍受不了后爹的折磨,投井自盡了。
天色徹底地暗了下來,而且刮起了猛烈的西北風(fēng)。她躺在背風(fēng)處聽見了山外面好像有千軍萬馬在走動,是風(fēng)的聲音。嗚地一聲狼叫,把她嚇得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山里有狼,狼不吃好人。娘常常這樣說。狼真得不吃好人嗎?她曾經(jīng)問過娘。娘搖頭說她也不知道,是老人們這么說的。她不信,她始終認(rèn)為狼要吃人,還管什么好人壞人。此刻,她聽到了狼叫,就產(chǎn)生了一個僥幸的心里,但愿娘說的是真的。
狼仍然在嗚嗚地叫,那時,她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睜大眼睛四處搜尋起來。她終于摸到了一根干枯的樹枝,她把那根干樹枝緊緊地握在手里,準(zhǔn)備與狼進(jìn)行最激烈的拼殺。
那個晚上,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樣熬過去的。四周不時地有狼叫的聲音傳了過來,她很害怕,直到天色放亮?xí)r,才聽不到狼叫的聲音。狼沒有吃她,她是好人,娘說的對,好人會有好的報應(yīng)。
五
她又上路了。
崎嶇的山路,高低不平,那些個沒棱沒角的石頭像給她設(shè)置了一道道障礙,使她那本來就酸軟無力的雙腿行走起來更加吃力。肚里咕咕地叫個不停,饑餓加疲乏,她的兩腳踏在山路上,竟然有些不由自主了。突然,她感到一陣暈弦,兩腿一軟,就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才醒了過來。她努力地向遠(yuǎn)處望去,心里渴望能看到那些像帥旗一樣的東西。然而,卻使她很失望。山區(qū)的原野里,除了粗糙的石頭外,再就是猛烈的西北風(fēng)。難道她要餓死在這里嗎?不能!她還沒有見著男人,還沒有告訴男人兒子和公婆的死訊。她一定要找著男人,告訴男人引著隊伍回去報仇,把那些個日本人都?xì)⒐?!那個有錢人家的老太婆,救了她的姓命。不能讓男人殺她。她仇恨的是日本人,日本人對她家犯下了滔天大罪,今生今世她永遠(yuǎn)會記住這個仇恨的。
她吃力地向前走著。那時,她感到自己的兩腿就像不是踩在堅硬的山路上,像是踩著一堆堆的棉絮。她搖搖晃晃地,像一只隨風(fēng)飄動的風(fēng)箏東倒西歪地擺來擺去,兩腿不由她使喚。她只感到腳下一滑,身子竟然向山坡下滾去。她可真成了一只風(fēng)箏了,是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被風(fēng)吹來吹去,最后重重地掉在了山溝里。
她終于能和那些墳堆里的人一樣,安靜地躺在地上了。那時候,她就像睡熟了一樣,忘記了報仇,忘記了饑餓,她全忘了。
六
過了許多天,有一支很不整齊的隊伍從這條路上經(jīng)過,他們發(fā)現(xiàn)了躺在山溝里的死尸。那時,人們很奇怪這個女人為什么死在這里,看那樣子,顯然不是剛剛死的。山里有狼,有野獸,可這女人的尸身還完好無損。有人把她抬了上來,這時候,隊伍里突然跑出來一個人,這個人不顧一切地?fù)芾_人們撲到女人身上放聲痛哭起來。你怎么會在這里呢?你怎么會在這里呢?爹娘和兒子呢?那個人拼命地?fù)u晃著她那已經(jīng)僵硬的身軀。
她終于看見男人了。
喂,孩子他爹,你可得給咱家報仇呀,爹娘和兒子都讓日本人給殺了,你能聽到我的話嗎?不過你去報仇時,可千萬不要殺那家最有錢人家的老太婆,是她放我出來找你,要不然,你連我也見不著了。
她看到了男人后,那張灰白的臉上仿佛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男人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見他雙目噴射著很兇的光在向他們村的方向看去。然而,他卻什么也沒看到,只看到了一片荒涼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