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草原情(散文)
一
本月十一號清晨,老大、老三倆兒子各駕愛車,帶全家人進行長達五天的草原之旅。
來回兩千多公里的路程,兒女們生怕有個閃失,從孫輩的衣食考慮到我們老兩口的住行,方方面面,周周到到。反之,我倆除去不操心,還期盼這一天早日到來。說實在的,活了大半輩子,坐汽車坐火車坐飛機,唯獨沒享受過坐自家車出遠門的感覺。那種說走就走,說停就停,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旅行,呵呵,想著就刺激,就新鮮。
出城一小時左右,我們就被綠油油,大片大片莊稼所吸引,情不自禁叫停。老少三代全部下車,奔跑在小麥、稻谷、玉米地頭,嗅著油菜花的清甜,享受晨風的輕拂;與白中有紫、紫中有黃的土豆花拍照,共同展望日頭如何沖破朝霞,冉冉升起。
上午近十一點,兩車一前一后,緩緩行駛進我的老家——白音察干小鎮(zhèn)。望著熟悉的廣場街道,老屋大門前凝眸遠眺的老娘,活靈活現(xiàn)浮現(xiàn)在眼前……
“媽,二舅視頻?!迸畠荷掠|疼我似的,聲音柔柔的。
除去新增的白發(fā),二弟還是那么俊眉朗目,板正帥氣。在他的宴請下,我們在飯店與四姐老兩口,外甥夫妻小聚,共訴衷腸。
“小妹呢?”
“不巧,去外地了?!?br />
“唉,老了,都老了。”四姐凝視著我,噙著淚嘆息。
是啊,十二年前母親過世時,我們姐弟妹妹九個齊聚病榻為老母親送終。那時候,近七十的大姐還做買賣,身體硬硬朗朗;六十六歲的二姐還是理發(fā)大師,身體健健康康;屋里有大弟說話的聲音,屋外有六妹買菜回來的行蹤……
這真是: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啊。
二
下午二點多,我們依依不舍告別親人,迎著悠悠夏風上高速一路向北。
離親的失落,少了剛出門時的激情,多了心酸,少了興奮,多了思念。路過風格迥異的烏蘭哈達火山景區(qū)也無心觀望,更懶得拍照。為了不掃孩子們的興,只得強壓心中五味雜陳,閉上眼睛裝困。時間一長,睡意真的襲來,鼾聲陣陣。
猛地剎車,把我從夢中驚醒,往外觀望,太陽已經(jīng)鉆進晚霞,很快就下去了。
“差點兒碾住那兩只小的,想想都后怕!”老大下了車,指著公路上奔跑的羊兒們。
“沒事沒事,有驚無險,有驚無險。”女兒的聲音。
我心抖了下,立馬提到嗓子眼兒,睡意隨車窗的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哥,還有近百公里,要不咱把車開進草地里,稍稍休息會兒?”從青島回來的老三,辦事向來穩(wěn)重。
“天不早了,還是慢慢走吧。三姑不放心,三番五次打電話發(fā)信息,說表弟瑞瑞在旗外岔路口等著呢。剛才怪我,一直和哥哥叨叨小時候在白日烏拉玩耍的故事,攪得他思想不集中。馬上就到了,大家放心吧?!迸畠哼B珠炮似的,甩出一大串話。
晚上九點多,我們與瑞在旗外會合,順利到達蘇尼特酒店。與早早等待在那里的親人共度晚餐。
大家庭團聚,小姑子(丈夫妹妹)妹夫以及外甥們,選擇了蘇尼特左旗天天紅酒店最大的包間。二妹六歲的孫子與三歲的孫女乖巧懂事,引起我的注意:“劉齊,不要打擾大人說話,哥帶你和這幾個哥哥姐姐一塊玩兒?!?br />
“好吧?!眲R撲閃著毛茸茸的大眼睛從奶奶懷里掙脫出來,向哥哥奔過去。
二妹中年守寡,情到深處,淚眼朦朧。正在玩耍的劉齊見奶奶傷心,小嘴一撇,眼淚圍著眼圈轉(zhuǎn),跑過來給奶奶擦淚,喃喃道:“奶奶不哭,奶奶不哭。”
親情,是家庭最健康的細胞,二妹雖然不幸,晚年有這樣明白事理的孫子孫女陪伴,人生還算圓滿的。
劉齊小兄妹,很像我的孩子們小時候的樣子。
深夜,我們相約第二天回白日烏拉,也就是三個孩子出生的地方。在親人的相擁下回到賓館。
三
行走在公路上,往事歷歷,涌上心頭。
我是1975年7月28日,二十(虛歲)來到蘇尼特白日烏拉草原的。那年的草歡迎我似的長勢出奇得好,坐在顛簸的拖拉機上瞭望,(當時公社不通班車,坐順路車)藍天白云下,蒙蒙細雨沐浴過的綠草如海洋浮動的浪花兒隨風搖曳,一浪高出一浪。羊兒膘肥體壯,馬兒油光閃滑;一峰峰駱駝藐視人似的揚起脖子,左觀右望;牛兒排著長長的一字隊伍,有秩有序地沿著自己的小路走向清澈明亮的小湖。湖邊的天鵝挺脖昂首,野鴨、鴛鴦成雙成對,白鷺時而戲水,時而展翅……
那時候因交通不便,人煙稀少,野生動物也很多。黃羊、野兔、狐貍等,時不時就跳將出來,一驚一乍,箭一般離去,給大草原增添一道神秘的色彩。
今天的草原,天還是那么藍,云還是那么白,柏油路黑黝黝、平展展,比先前方便了不知多少倍??刹莶蝗缭瓉砭G,湖水干涸,曾經(jīng)的牛路不見了,黃羊野兔沒了蹤影,牲畜也少了許多:“賽努(你好),請問,圍起來的草場都是你家的嗎?”老三問。
“賽,賽(好,好)呵呵,對。我家草場有上萬畝呢?!?br />
“這么大的草場,為什么不多養(yǎng)些牲畜呢?”
“這些年天旱,草不太好。控制牲畜,保護草場。呵呵,前面不遠就是我家,進去喝茶吧。”牧人抹了把臉上的汗,黝黑的臉上裝滿真誠。
“我們還要趕路,謝謝您?!?br />
草原氣候惡劣,人心卻坦率真誠。記得我因為看書,做飯燒干鍋是常有的事。在草原人眼里,我就是個“文化人”。為此,他(她)們經(jīng)常找我代筆或讀信。草原生活單調(diào),書本又無處購買,有數(shù)的幾本書又被我翻得千瘡百孔。所以,幫大家寫信、讀信對我來說求之不得。我常用日記的方式記錄草原人家長里短,喜怒哀樂,每一個故事。從中吮吸文學的營養(yǎng)。
白日烏拉早被別的公社兼并,從前的影子徹底消失。我們與三妹夫妻一起,沿著記憶,找到了舊址。
對,這就是我家房子的墻根基。在這里,我與生命的另一半結(jié)婚成家,孕育了二兒一女三個孩子;在這里,我挺著大肚子挑水,和泥托土坯給丈夫當小工,修房蓋房壘院墻;在這里,做好飯的我,常抱著女兒拉著兒子去坡那邊撥沙蔥(草原上的野菜)眺望下班回來的丈夫;在這里,我度過生命中最最青春的十二年……
對,這就是我家門前的小路。在這條路上,懷孕四個多月的我趕著牛糞車回來,不留神從車轅中間掉下去,眼瞅車軸貼面而過;在這條路上,數(shù)九寒冬零下四十度的天氣里,醉酒的牧人從馬背上掉下,我們夫妻扶他回家,第二天才清醒;在這條路上,超生孕期中,我白天不敢出門,夜深人靜在這里徘徊,為腹中的胎兒擔憂……
對,我家糞垛就在這個位置。每年一進陰歷二月,盡管風沙大作,比冬天還要寒冷,丈夫都會放下所有的活兒,套上借來的牛車早出晚歸,用近一個月的時間去幾十里外的草原撿一年的燃料——牛糞。每當糞車滿載而歸,我和孩子都會歡天喜迎出來,卸車、碼糞。大塊牛糞碼外面小塊堆里面,下邊大上邊小,一層一層往里縮,齊齊整整,碼成大蒙古包形狀。無論多大的風雪,氣候如何惡劣,我家糞垛都穩(wěn)如泰山,從沒倒塌過。
對,往東走大約兩百米的廢墟,就是婆婆的老屋。南邊十幾米就是她的菜園。我的婆婆三歲沒娘,是嬸娘用熟土豆喂大的。因為營養(yǎng)不足,勉強保命,身高不足一米五。在草原短暫的夏秋中,她種的菜園可算五花八門:韭菜、香菜、小蔥、西胡蘆、土豆等等等等,畦畦勃勃生機,生機盎然,畦畦水茵茵、綠油油的。記得為給我醫(yī)腳,婆婆嘗試種茄子,果實雖小,秧苗挺壯,用它治好了我腳上的凍瘡。
如今,我的婆婆早已長眠在大草原上??烧驹谄牌旁?jīng)的菜園里,她那瘦小彎曲,辛勤忙碌的身影卻栩栩如生。有挑水的、有施肥的、有鋤草的、有抱著小枕頭那么大的西胡蘆,笑咪咪往家走的……
重返故地,往事歷歷可數(shù),真真切切,如若昨天。記得來這里的第一天,我從供銷社免費得到一本“黨的基本路線”;記得半家戶(丈夫一人有戶口)糧食不夠,草原人慷慨解囊,送糧本、布票、棉花票;記得管計劃生育的蒙古族姑娘,按政策罰過老三超生款后,心生不忍,為我送的兩袋白面……
懷著復雜的心情祭奠完公婆,我們告別白日烏拉,去草原上的母親河——恩格河游玩并就餐,晚上返回旗賓館。
四
緣分,向來神奇,可老大與牧民阿迪亞的緣分,更加神奇。
三年前,利用休假跑網(wǎng)約車的老大從火車站接到一對從草原來的蒙古族父女。望著嶄新的蒙古服裝,老大來了興致。
“哪里人?”
“錫盟蘇尼特左旗。”
“我姑就住蘇尼特左旗?!?br />
“我是牧民,不住旗。我的營子(村子)歸巴彥烏拉公社,也就是現(xiàn)在是巴彥烏拉蘇木?!?br />
“巧了,我就出生在白日烏拉公社!爸爸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媽媽住了十二年,我們兄妹弟弟全部出生的白日烏拉。離開那年妹妹一年級,我三年級。”也不知對方漢語僵硬,還是老大沒聽清,竟然把巴彥烏拉聽成了白日烏拉,“哥們,叫什么名字?”
“阿迪亞。”
“咱倆誰大?”
“你哪年哪月,屬啥?”
二人越說越近,稱兄道弟來到賓館酒店。這時候,老大手機進了新的網(wǎng)約訂單,沒時間陪阿迪亞聊天,只得喊好友來陪客。不久,阿迪亞便來我家做客。是草原情讓他倆相識,并成為最要好的朋友。
巴彥烏拉于白日烏拉一南一北,離旗也是九十公里,與蒙古國交界。聽說我們到來,好客的阿迪亞夫妻安排親戚收拾了兩間蒙古包,煮手把肉,蒸羊肉餃,做新鮮奶豆腐奶皮熬奶茶。夫妻倆親自開車來旗賓館迎接我們。
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身材消瘦,其貌不揚的阿迪亞多才多藝,那么優(yōu)秀。整潔的蒙古包里,掛滿了他與兒子歷年那達慕賽馬的獎狀獎杯。阿迪亞嗓音獨特,聲音優(yōu)美,在盟里的一次比賽中,評委為他選送的“天堂”脫穎而出,得了三等獎。
我們的到來,驚動了遼闊的巴彥烏拉大草原,除去阿迪亞親屬,幾十里外的老鄉(xiāng)也來湊熱鬧。上百平米的蒙古包內(nèi)歌聲不斷,笑聲陣陣。奶茶喝了一壺又一壺,奶制品上了一盤又一盤。我們帶去的“鹿王”白酒,也成了餐桌上的主角。
夜幕降臨,草原陰云四起,風聲陣陣,一瞬間,大雨“嘩嘩”,傾盆而下。牧人們一個個喜笑顏開,都說是遠方的客人給帶來的。
我在白日烏拉居住了十幾年,夜宿蒙古包還是第一次。那晚,怒吼的風聲如地震,也如咆哮的獅子;時而“啪啪”,時而“嘩嘩”的雨聲卻像揚沙,也像圍攻在蒙古包周圍擂鼓將士的吶喊聲。
午夜,氣溫下降十幾度。除去阿迪亞家厚厚的被褥,二弟送的羊絨被也很暖心。
草原的風雨像草原人的性格,來匆匆去也匆匆。起床時陰云翻滾,雨水淋淋,茶(早飯)還沒喝完就晴空萬里。我們在阿迪亞夫妻的引領下,來巴彥烏拉蘇木祭腦包(小型那達慕)會場?;啬c蕩氣的民族樂器,沁人心脾的馬頭琴長調(diào)蕩漾在藍天白云之間,此情此景,讓我再次想起白日烏拉的那達慕盛會。
阿迪亞十二歲的兒子恩克清,騎著他家的黃花俊馬參了賽,得了個四等獎。
五
返回旗賓館,我們相約幾十年沒見的老朋友鐵山共度晚餐。雖然微信有過視頻,可真實的鐵山出現(xiàn)在眼前,還是讓人驚詫萬分。只見他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筆直的雙腿成了八字形狀,高大的身軀矮了一大截。
鐵山還是那么幽默風趣,老太太似的癟著嘴問:“好哇,你們兩口子消失了這么多年,終于出現(xiàn)了?”
“你好吧?!闭煞驌ё∷曇纛澏?。
“耳聾眼花,滿口假牙,高血壓,腰腿疼,其他零件呵呵,還行吧?!?br />
鐵山還是那么健談。從白日烏拉的過去談到現(xiàn)在,從原單位的倒閉談到新單位的重用;從張三的家庭談到李四的緋聞,從王五的離世談到趙六的離婚;從愛妻的匆匆離去談到兒女到現(xiàn)在不結(jié)婚,抱不上孫子的失落……
年輕時的鐵山,板正偉岸,濃眉大眼,是丈夫他們單位最帥氣的一個。他與丈夫性格投緣,共事多年。記得我家搬離草原時,他已去電視臺上了班。盡管工作繁忙,瑣事一堆,不忘過來請我們吃飯,為我們送行。
鐵山退休后,工資高待遇優(yōu),條件很不錯。本應安享晚年,老伴卻得急癥離他遠去。加上留學歸來的兒女都不愿結(jié)婚,成了鐵山的一塊心病。
“你倆結(jié)婚多少年了?”鐵山問。
“虛數(shù)四十九年?!闭煞虼?。
“明年就是金婚。辦辦吧,人家銀婚都辦。”
“不辦。越辦越老?!?br />
“呵呵,什么邏輯。”
第二天大清早,鐵山帶上草原最好的禮物,牛肉干奶豆腐送我們上車。車轉(zhuǎn)彎還在原地招手。
丈夫感嘆:人生知己,一個足矣!
六
晚霞,像爐中之火,為天邊抹上一片紅。五天之旅的我們,探望了白音察干的姐弟,與蘇尼特親人、朋友相聚重逢,追憶白日烏拉舊址,完成公婆墳頭的祭奠。濃了草原情賞了草原景,順利完成預期的目標,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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