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秋草漸黃向季節(jié)深處漫溯，亂蛩在秋夢里細(xì)道寒涼。
　　 立冬幾日了，云淡風(fēng)輕，陽光明媚，真是小陽春的天氣。本是個宅人，休息日多半在家看書，喝茶，發(fā)呆。昨夜讀放翁詩《山園草木-其四蓼花》一一
　　 十年詩酒客刀洲，每為名花秉燭游。
　　 老作漁翁猶喜事，數(shù)枝紅蓼醉清秋。
　　 讀到“老作漁翁猶喜事，數(shù)枝紅蓼醉清秋”這樣的句子，實則被驚艷到了。在古往今來大詩人之中，最喜歡蓼花的也許是陸游。他的很多詩都提及蓼花。《漁父》中的“蘋葉綠，蓼花紅，回首功名一夢中”；《秋日雜詠》“忽然來到柳橋下，露濕蓼花紅一溪”?！袄献鳚O翁猶喜事，數(shù)枝紅蓼醉清秋。”此時的放翁，放下功名，人生多了幾分從容和通透。詩酒相伴，見慣名花，閑居鄉(xiāng)里后，垂綸為樂，田園風(fēng)光，秋來傍溪而開的蓼花紅艷熱情，醉秋亦是醉人。名花傾國，蓼花亦是清歡，實在是分不了高下的。
　　 昨晚又決定了今天去看鄉(xiāng)居的母親，心里又蔓生了別樣的心思，想去看一看野地里是否還有蓼花老秋風(fēng)。其實，很多年沒有采過蓼花了。記憶最深的是小時候，夏天晚上在堂屋里睡覺，家貧買不起蚊香，母親總是采了大把的馬蓼回來點著了熏蚊子，蚊子沒熏著，倒是把人個個熏得眼淚直流。一直以來，對蓼花沒有好印象。馬蓼就是蓼花，那時候鄉(xiāng)野遍生，在農(nóng)人眼里都是芒蒿野草之流，溝渠濕地塘坳溪邊，清淺地開，從暮夏開到晚秋。今天，去村后面轉(zhuǎn)了一大圈，幾口池塘邊不見蓼花?；膹讲莘?，嶺頭柿紅，菜碧田疇，歲月經(jīng)行處，自然草木年復(fù)一年，同行的母親步履蹣跚，那從水邊采蓼花的母親真的是老了，記憶中的蓼花也褪去了一抹紅艷。尋尋覓覓，在一處低洼的荒地之中，一大片蓼花開得正好。母親說，你外婆在長港的時候用這個花做酒麯，釀米酒。外婆已仙逝多年，她釀的米酒我也不曾喝過。巧的是，我將今天見到的蓼花圖片發(fā)在朋友圈，一位遠(yuǎn)在湖南的文友告訴我叫辣蓼，可以做酒麯。時空相隔，不約而同的話語讓我在同一天聽到，人生，有時就這么奇妙，與一種花相遇，竟有這么多巧合，是必然還是偶然，還真是無法甄別。今天又在朋友圈看到好友馬靜發(fā)的圖片，有蓼花，更有蘆花。北宋詩人黃庚的“三分秋色無人管，半屬蘆花半蓼花”無疑是最著名的，最平常的野草凡花，此刻卻成為秋天的主角。不知道她是在哪兒拍的照片。我在想，若是在東湖濕地，碧云天，波上寒煙翠，乘一葉扁舟，穿過蒹葭蒼蒼，紅蓼花繁，一紅一白，管領(lǐng)一湖秋色，直教人慵?xì)w去呢！
　　 說到蓼花，民間有一則關(guān)于蓼花的經(jīng)典故事，說有一位姓鐵的官員，要去遠(yuǎn)方就職。臨別之時，各路朋友都來相送。送別者中以文人居多，但也有一名看似粗鄙的武官，文人們打算為難這位武官，于是提出，到場的每個人都即興作一首詩，贈給這位姓鐵的官員。當(dāng)這群文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吟誦出詩句之后，終于輪到武官了。文人們猜想，一個武官能有什么才學(xué)，等著看他出丑吧。只聽武官開口:“你也作詩送老鐵，我也作詩送老鐵。“這兩句詩太俗了，文人們暗自得意，正想著怎么嘲笑他時，武官的后兩句詩，卻令他們震驚——江南江北蓼花紅，都是離人眼中血。這首詩雖然樸實，意境卻非常契合送別的情緒。
　　 唐朝詩人司空圖，寫過一句關(guān)于蓼花的詩:“河堤往往人相送，一曲晴川隔蓼花?！眲e情依依，蓼花艷艷，秋水渡頭那一叢叢次第開放的植物一一蓼花，作為代表離別的有情野花，在古人的生活中正式登場。蓼花本是平常物，一入詩篇便不同。讀到《詩經(jīng)·鄭風(fēng)》里有詩句說:“山有橋松，隰有游龍?！币馑际钦f，山上生長著高大的松樹，而潮濕的水邊則生長著蓼花。原來，蓼花，早在《詩經(jīng)》里以游龍之名，倩影臨水，風(fēng)致清婉了。在《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寶玉道：“越發(fā)背謬了?！厝伺f舍’是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蓼汀——汀，汀洲，水邊平沙。“蓼汀”一詞當(dāng)從唐代羅業(yè)《雁》詩“暮天新雁起汀洲，紅蓼花開水國愁”想來，但意境蕭索，所以元春看了說：“‘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除了花溆之外，大觀園里還有多處有紅蓼花，如紫菱洲、蓼風(fēng)軒等。蓼花，想來是入不了大觀園中一幫癡兒女的眼吧，作為一種離別的花，隱喻著大廈傾塌，風(fēng)流云散的命運，真真是離人眼中血呀！
　　 此時此刻，我不在送別的渡頭。一束蓼花，在案頭裝點我人生的秋天，白發(fā)紅花，相互映襯，心境竟也是平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