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立民握住鋼筆的三根手指，怎么也止不住劇烈的顫抖，怎么也寫不下趙立民三個字。
　　 隔離反省室里的一張木桌上，擺著兩張紙片，一張題頭上寫的是：我的檢查。另一張題頭上寫的是：協(xié)議離婚書。
　　 第一張白紙上，他一個字也沒有寫。第二張白紙上，是妻子孟霞扭扭歪歪寫下的幾行字，最底下是妻子孟霞的簽名，下一行應該是他的簽名。由于握住鋼筆的手指止不住劇烈的顫抖，他怎么也寫不下趙立民三個字。
　　 他只好放下筆，來到窄窄的窗前，他想平靜一下心情，他看見窗外一棵高大銀杏樹上兩只喜鵲，歡叫著，嘻戲著。像是一對情侶在談情說愛。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又把視線投向天空，瓦藍的天空上，有一朵雪白的云朵，正緩緩地向東北方向飄游，他不知道它要飄向何方，它會不會飄到松花江畔的那個百花園。他和依蘭每個星期天都要到百花園去復習功課，其實也是談情說愛。
　　 趙立民和依蘭兩個人都熱愛古典詩詞。
　　 “立民，你最喜歡哪個詩人的詩詞？”依蘭問立民。
　　 “辛棄疾。”立民回答說，“那首《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胺Q千古絕唱?！?br />　　 “蘭，你最喜歡哪個詩人的詩詞？”立民問依蘭。
　　 “當然是李清照了?！币捞m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并順口念出李清照《聲聲慢》里邊的詩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才是千古絕唱呢！”
　　 “眾里尋他千百度。你要尋誰？”依蘭調(diào)皮地笑著問。
　　 “尋尋覓覓。我終于尋到了你?！绷⒚褚舱{(diào)皮地回答說。說著一把把依蘭拉進懷里，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依蘭的學習成績一直在班級名列前茅，；立民外語的成績卻一直都在及格分數(shù)以下，依蘭便全力以赴幫他一起下苦功夫背誦單詞，猛攻外語，所以，他高考外語也考出了高分，終于考上了理想的北方農(nóng)業(yè)大學?？墒牵捞m卻因為家庭政審不過關而名落孫山，只能去一所小學當了一名小學教師。趙立民在校期間入了黨，被選為學生會主席，畢業(yè)時地委辦來要人，經(jīng)過推薦和嚴格考核，被招進地委辦，進了地委機關，成了地委辦的一名干部。然而，他對依蘭的感情卻沒有絲毫動搖和改變。
　　 可是，當他向家里提出他要和依蘭結婚時，父母親和姐姐都堅決反對。其時在銀行工作的姐姐，正在積極要求入黨，作為后備干部，也是銀行副行長的最佳人選，父母親也都說：“你作為地委機關干部，更要保持高度的純潔性，怎么能和一個家庭政審不過關的女人結成伴侶？那不僅毀了你的前程，也毀了你姐姐的前程?！币舱沁@個時候，他的頂頭上司地委辦一位副主任，也是他父親在部隊時的一位老戰(zhàn)友，向他父親提出，要把他的外甥女孟霞介紹給他。孟霞是地委辦后勤處的一名干部。盡管他抵制了半年多，還是沒能抵抗到底，加之那位窈窕淑女孟霞，千般嫵媚百般纏綿，一次酒醉后兩人睡到了一起，生米煮成了熟飯，他再也無法抵抗了。
　　 勤奮務實能干肯干的趙立民，多次下鄉(xiāng)蹲點扶貧，工作成績突出，作為地委后備干部，被下派到山林縣任縣長。地委老書記親自找他談話：“立民同志，我得如實告訴你，山林縣是全地區(qū)最典型的貧困縣，八山半水一分田，土地又大都是鹽堿地，土質(zhì)惡劣。收成微薄，農(nóng)民吃飽飯的問題，還沒有得到根本解決?！崩蠒浾Z重心長地說，“我老了，干不動了，欠農(nóng)民的債恐怕今生也沒有機會償還了，只能靠你們年輕人去還了。你下鄉(xiāng)包隊扶貧這幾年的業(yè)績，我都看在了眼里，我認為你能擔起這副重擔，改變山林縣的貧困面貌，我看好了你，相信你能完成這項使命。這也是我們共產(chǎn)黨人的使命。”
　　
　　 二
　　 使命。趙立民心里清楚，對于他這個極貧困縣的縣長來說，最起碼的使命就是叫農(nóng)民能吃上飽飯，叫土地能多打糧食，只有叫土地多打糧食，老百性才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土地，糧食——趙立民，你腦袋瓜里，除了土地和糧食，還有沒有一點階級斗爭觀念？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你天天講的是什么？”社教總團團長何云山聲色俱厲地教導說，“社教運動，就是要用階級斗爭的利劍，斬斷資本主義復辟的魔爪，才能保證社會主義永不變色，才能防止像蘇聯(lián)那樣演變成修正主義?！?br />　　 何云山又盡量把語氣放得平緩一些，顯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說：“立民，老同學，我是為了挽救你，才又找你作最后一次談話，懸崖勒馬。為時未晚。你把李世坤那個大右派反動權威交出來，認真深刻地寫一份檢查。我爭取叫你過關。否則我就愛莫能助了?！?br />　　 他和何云山是農(nóng)業(yè)大學同班同學，也都是李世坤的學生，何云山作為社教團的團長，已經(jīng)找他談了三次話，說他是在極力挽救他。然而，趙立民對他的談話越來越反感，特別令他不能容忍的是，他對恩師李世坤的冷酷無情，一定要追殺到底，覺得他完全喪失了人性，是他不能容忍不能原諒的。
　　 他的耳畔常常會響起在勞改農(nóng)場的小屋里，他跟老師李世坤的對話。
　　 “立民哪，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也知道你不完全是為了救老師?！崩钍览ど硢〉穆曇糁共蛔∮行╊澏?，“作為一縣之長，你是為了徹底改變山林縣的貧困面貌，改良土地，改良種子，能叫土地多打糧，能叫農(nóng)民吃上飽飯。你說這是你的責任和使命。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把我這個大右派接到你們縣里，會惹出多大的麻煩呀！”
　　 “老師，我一來就跟您說過了?！壁w立民耐心地說服道，“請您作我們縣農(nóng)業(yè)改革的顧問，是縣委集體決定的。老師，記得您在那次座談會上發(fā)言說過，‘位卑未敢忘憂國’，作為一名農(nóng)業(yè)大學的教授，不能用自己的科研成果，幫助農(nóng)民富起來，是一種最大的失職。您終生致力于研究土壤改良，培育先進良種，提高玉米大豆的產(chǎn)量，不就是為了幫助農(nóng)民叫土地多打糧，叫農(nóng)民脫貧致富嗎？你也知道，黨派我到全地區(qū)最貧困的山林縣，不是叫我去做官，是叫我去改變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貧困面貌。怎么改變？那里的土地百分之八十是鹽堿地，畝產(chǎn)只有二百多斤。不徹底改變這種現(xiàn)狀，怎么能脫貧致富？老師，您幾十年的科研成果，正是付諸實踐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了。一切手續(xù)我都辦好了。您就跟我走吧。您的住房，我已經(jīng)安排好，師母也可以到我們縣的教師進修學校工作，還是老本行。師母也同意了，出了問題，一切由我負責?！?br />　　 “趙立民，你還有沒有一點黨性？有沒有一點階級立場？”何云山用手指狠狠敲擊了幾下放在桌上的那張只寫了一行字的白紙，“到現(xiàn)在你還頑固不化，還要包庇大右派。他當年大放厥詞，說什么合作化束縛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只有叫農(nóng)民單干，才能叫農(nóng)民富裕起來。如此反動的言論。你不僅不劃清界線，還極力包庇，委以重任，連他的老婆你都無微不致，你知道你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嗎？如果你現(xiàn)在把李世坤交出來，還可以將功補過。我代表社教總團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何云山又用手指重重敲擊了幾下桌子上那張白紙片片，狠狠瞪了趙立民一眼，轉身走出了隔離反省室。
　　
　　 三
　　 一輛老舊的綠色吉普車在鄉(xiāng)間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著，和李世坤并排坐在后排座位上的趙立民，展開一張圖表，給李世坤看：“老師，這是這兩個公社的土地地形圖。我想在這兩個公社先搞試點。按照您制定的方案，馬上就開始行動。您先實地看看這些土壤，是不是合乎您制定的方案？”
　　 兩人走下車，走進一片鹽堿地，兩人蹲下身，捧一把土放在手心里，李世坤把捧在手心里的土碾粹，對趙立民說：“這種土質(zhì)，正是我擬定的那個方案最適合改良的土質(zhì)?！?br />　　 “老師，那太好了！”趙立民興奮地說，“我也正打算從這個生產(chǎn)隊的這片地做起。這塊地很有典型性代表性?！?br />　　 趙立民剛說到這里，就見司機飛跑著過來，附在趙立民耳邊說了幾句話，就聽趙立民對司機說：“按照咱們原先制定的計劃，你們先走?！庇洲D身對李世坤說：“老師，叫小王先送您到紅星林場住一段時間。到時候我去接您。”
　　 李世坤點了點頭說“好”，于是，司機小王拉著李世坤鉆進了吉普車里，吉普車一溜煙開走了。不一會兒就見一輛警車開了過來，停在路邊。
　　 從車里下來的兩個社教團員公事公辦地對趙立民說：“趙縣長，總團派我們來帶走李世坤，請你配合?！?br />　　 趙立民搖了搖頭說：“我沒有看見李世坤，他早不在我們縣里了。”
　　 兩個社教團員冷笑了一聲說：“趙縣長，你還是配合點好。沒有必要再給自己增加一條罪名?！?br />　　 趙立民也冷笑了一聲說：“我本就沒有什么罪名，也談不上增加。至于李教授的去向，恕無可奉告。你們回去向總團就如是匯報吧?！?br />　　 送走了社教團的警車，又見一輛手扶拖拉機嘟嘟嘟地開了過來，從車上跳下一個人，趙立民認出是楊柳河村的大隊會計。那大隊會計急慌慌地走到趙立民跟前，帶著哭腔說：“趙縣長，救人哪！我們的老支書，被公社抓走三四天了。還說要判刑……趙縣長，救人??！”
　　 趙立民終于聽明白了，原來是楊柳村在大山里開小開慌的事被有人舉報社教團了，大隊老支書被公社抓走了。
　　 趙立民跳上拖拉機，跟大隊會計一起來到青山公社。青山公社的領導班子正在開會研究對楊柳村私自在大山里搞小開荒的事該怎么處理。領導班子的幾個人看見趙縣長走進來，都站了起來，也都把眼睛盯住了他。趙立民知道，大家為什么把眼睛都盯住了他，他掃視了眾人一眼，毫不隱晦地說：“我知道你們想說什么，是的，楊柳村在大山里搞小開荒，是經(jīng)我批準的。你們心里也清楚，楊柳村地少人多，百分之八九十的土地都是鹽堿地，畝產(chǎn)只有二百來斤，除了交公糧，家家的口糧只夠吃半年多，那幾個月就得靠康菜度日，寧可自己挨餓，公糧一斤不少交，我們的農(nóng)民是有覺悟的呀！他們想出了個辦法，在大山里開點小開荒，種點玉米大豆，就能補充糧食的缺口，讓家家都能吃上飽飯。何錯之有？有人說這是走資本主義。難道我們搞社會主義，就不讓老百性吃飯了嗎？連溫飽都不能解決，還叫什么社會主義！農(nóng)民自力更生，解決了溫飽問題，不是一件大好事嗎？我知道社教總團向你們興師問罪，你們可以向社教總團說，全是我趙立民的責任。你們把老支書放了，我去向社教總團說清楚。”
　　 這時一個公社干部急急走進來，向趙立民報告說：“趙縣長，縣里來電話，請您馬上回去開會。”
　　
　　 四
　　 隔離反省室里，趙立民握住鋼筆的手指，還是止不住顫抖，但他還是用顫抖的手指，在離婚書的下面，在妻子孟霞簽名的下面，簽下了趙立民三個字。這時他一直強忍在眼眶里的淚水，終于有一滴圓圓的淚水珠兒，“啪嗒”一聲滴落下來，滴在離婚書的那張紙上。
　　 其實先前也有一滴圓圓的淚水珠兒滴落在那張紙上，那是孟霞的眼淚珠兒。
　　 “孟霞呀，我是代表組織最后一次找你談話?！毖Υ蠼阋浑p溫柔的眼睛溫柔地瞅住孟霞，語重心長地說：“你是共產(chǎn)黨員，是地委機關干部?，F(xiàn)在是考驗你黨性的時候了，能不能和趙立民劃清界線，也是能不能和右傾機會主義劃清界線。關系到你能不能保住黨籍，能不能留在地委機關。你好好考慮考慮吧?！?br />　　 “立民，我沒有別的選擇，咱們的女兒還小，她漸漸長大了，孩子是無辜的，她不能身背著一個右傾機會主義父親的罪名，那會毀了她一輩子。”
　　 她握住那支鋼筆的手指，也在劇烈地顫抖，但她還是終于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孟霞。那顆圓圓的眼淚珠兒，正是滴落在孟霞兩個字上，
　　 趙立民用手指抹去禽在眼眶里的淚水珠，卻忽然仿佛看見了另一個女人的淚水珠。那不是一滴淚水珠，是一串淚水珠，她低聲地啜泣著，肩頭劇烈地聳動著，淚水珠不斷地從她的手指縫中流淌。忽然，她從百花園的椅子上跳起來，飛跑著跑走了，沿著丁香花叢中的一條小路，飛快地跑走了。
　　 他飛快地追了過去。
　　 “依蘭！你別哭！別哭！別跑！別跑！我等你！等你一輩子！”
　　 一輩子。一輩子——他沒有等她一輩子。大學畢業(yè)的第二年，他就和另一個她，一個叫孟霞的女人走到了一起。雖然不是他心甘情愿，他還是服從了，服從了家庭服從了組織，卻徹底背叛了她。所以，當他手捧著那張結婚證書時，禁不住流下了一滴眼淚。也是圓圓的一滴淚水珠兒，孟霞以為他是激動和幸福得流下了眼淚。卻不知他是為依蘭流下的眼淚。
　　 所以，當孟霞常常拿話敲打他，說他對初戀情人念念不忘，心里還裝著另外那個她，他們的愛情是不純粹不純潔的，她嫁錯了人，哭鬧了一場過后，她又會死死緊緊地摟抱住他不放手，說她永遠不會叫他離開她，永遠不會叫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叫依蘭的女人得逞。
　　 “立民，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辦法，我不想離開你?？墒俏覜]有別的選擇。為了女兒……”
　　 為了女兒——他劇烈顫抖的手指還是在那張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