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住得久了，不知為什么，總是會想起村莊，想起村莊里的那條小河。
　　 自我記事起，便認識了那條小河。其實，小河離我家并不遠，只是相隔一個河岸。當初我曾站在最高的地方去看它，它仿若一條長長的絲帶，被風吹動著，緩緩地向遠方流去。只是時常要受季節(jié)的影響而變化，河道時有干枯，時有充盈。
　　 幼時，我并不敢獨自走近小河，只能在家人的陪伴下遠遠站在河岸上，去看大一點的孩子們在河里玩耍。我會因為他們的歡呼而開心，又會因為他們的開心而歡呼，我覺得那些最初的探索欲望，就是在那樣情景下萌生的。我也曾想著能夠向河的位置靠近，但總是不能如愿。于是我時常抬頭望向天空，望向天空的云，望向天空飛過的鳥，我期待著自己能夠快些長大，去擁有屬于自己的天地。
　　 那時候，有個叫輝的小友，他家也住在河岸附近。輝比我大兩歲，也比我高一個年級，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們擁有共同的興趣。每逢上學時，不是他喊我，就是我喊他。時間久了，我們便成了好友。
　　 起初下河，是輝帶著我，他走在前頭，我跟在后頭，即便有他的護佑，我也并不敢真正走進河里，雖然河道邊坡上長著許多樹，但是我只能很小心地扶著每一棵樹，才能緩慢地靠近河邊。輝下了水，我怔在原地不敢動，他就用手撮起水向我潑來，潑得急了，我也彎腰向他潑水，不知不覺我竟然走到了河里去，他笑我，我笑他。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河水帶來的清涼刺激，我也清楚地看到了那條河最真實的容貌。我覺得眼前的河屬于我，我也屬于河。我仰著身子躺在河水里，河水潺潺，愜意流淌，我想我那時一定是把信任和愛都給了河，要不我也不會那樣恣意妄為。兩岸的花兒、小樹，在柔和的陽光里，慢慢地生長，我悄無聲息地便和它們?nèi)谠诹艘黄?。我時常認為，這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靠河而生的我，是何其幸運。我曾多次站在河里，用心感受河水經(jīng)我的身體穿梭而過，雖然它并不純潔，可我卻深深地愛著它。從河里上了岸，我的身體，如水那般柔弱，沒有了支撐，于是我就地躺在那里，不去想任何瑣事。當陽光透過兩岸的樹葉，灑在身上，眼前的日子，好似在一瞬間就漫了下來，我沉浸其中，不知何時，竟忘了歸途。
　　 和輝下過幾次水之后，我的一些忌憚便煙消云散，多少次趟著河流來去自如。我覺得，是河流收納了我，更確切地說是收納了我的靈魂和肉體，仿佛只要我的雙腳踏進河里，渾身就會充滿能量。我可以不吃不喝，但不可以不下河玩耍，即使有時候，我的衣服被河水打濕，我的涼鞋被河水沖走，我仍然不會覺得有任何失落，我覺得小河里有一種磁場，可以把每個人吸引到來，讓人感受快樂，獲得幸福。
　　 小河最大的歡樂，往往在夏季。暴雨過后，那些四面八方的水，就活躍起來，它們像是被誰下了指令，紛紛流向橋面的落水口。嘩啦啦，嘩啦啦，孤注一擲，不斷循環(huán)。那些落下的河流，是我在村子里見過最壯觀的場面，后來才曉得，那被稱作瀑布。當然只要雨水夠大夠猛，河流就流得湍急，流得迅速。那些水流，時常還伴有轟隆隆的聲響，似有千軍萬馬之勢。它們從十幾米高的地方，跌落橋底，瞬間就濺起白色的水花，那些水花晶瑩剔透，落在河的兩岸上，落在我的頭上、臉上，給我?guī)砬逅挠|感，我永遠忘不了那種透入肌膚，沁入心脾的涼意，我認為那是童年里，最幸福最美好的遇見。
　　 每逢清晨，當?shù)谝豢|陽光透過窗戶，把溫暖灑在我的臉上，我睜開睡眼，推門而出。那河畔的風輕柔拂面，我再次走進河邊，感受河水的脈搏，聆聽河水的呼吸。
　　 到了晚上，河水仍然潺潺而動，它打破了村莊的沉寂，那些聲音，時常在月色皎潔，或者暴風驟雨的夜晚陪伴著我，伴我進入每一個夢里。在夢里，仍然會有與河相關的故事與我纏繞著，那充滿鄉(xiāng)村氣息的河流，穿越我的身體，交織我的思想，經(jīng)過村莊，流向一個未知的地方。
　　 輝曾告訴我，順著河流一直向南，就可以走到小河的中樞區(qū)，那里河道寬廣，有魚有蝦。我十分好奇，就讓輝當引路人，我們這些小友便成了一個探險團。我們順流南下，穿過石橋，穿過密密麻麻的河草，幾經(jīng)周折，果真來到了輝說的區(qū)域，只是我們僅靠雙腳不能深入，只能在淺水區(qū)止步。如輝說的那樣，果真有魚，有蝦，并且還有蝌蚪。那時我家還沒有電視，這些玩意兒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果非要說見過，那我只是在書本上見過。眼前的景致，著實打開了我的眼界。透過水面，我看到河里的魚，黑色脊背，成群游弋；我看到河里的蝦，身體透明，獨自戲水。我把手掌放在水里，它們就游進了我的手心，這些小魚瞬間被我捕獲,我便把它們放在準備好的玻璃瓶里。幾個小友紛紛來效仿我，頓時笑聲與追逐聲，不絕于耳，整個河面也沸騰起來。
　　 自從有了那次經(jīng)歷后，我的膽子變大了。河流中心區(qū)域的水很深，可以沒過我們的身體，我曾見過水性好的小孩，獨自赤著身子在那里游泳。由于我們幾個水性不好，為了防止有落水的危險發(fā)生，我把父親汽車里胎充滿氣體，我們合力再將它扔進河里，當作游泳圈使用。記得那天，上面一共爬了五個人，不巧的是，我們沒把握好平衡力，五個人全部側翻下來，落進了河里。在河里有人順手抓住了輪胎，有人順手抓住了樹根，偏偏就我最倒霉，我頭腦朝下，宛如一根柱子，直線下沉。危急關頭，輝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我的腳踝，其它小友也跟著來幫忙，幾人廢盡全力才將我拖拉上來。我被河水嗆得，鼻子酸痛，咳嗽不止，等我吐盡臟水，我們趕緊劃著輪胎靠近淺水區(qū)，大半天過后，才恢復了體力。其實除了扎猛子和憋氣外，我并不會游泳，我是真的嚇怕了！自那次遭遇之后，我好久也沒去河里玩耍。這件事像一道印記那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如鞭策也如警醒，或許是深怕父母擔憂，直至今天我都從未提起。
　　 仍然記得，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們經(jīng)過石橋時，輝告訴我，他要做一件壞事，我讓他具體描述，他卻不肯。此時一輛吉普汽車疾馳而來，剛到石橋中段位置時，輝便拿起了一塊石頭，用力向吉普車的擋風玻璃砸去，一聲巨響，車子被迫急停，輝拽住我的衣服說，跑！我跟著他一口氣就跑下了河岸，跑進了河里。我嚇得瑟瑟發(fā)抖，輝問我，刺激不？我說，你瘋了，這是犯法啊！而他卻只是笑笑，不以為然地說，沒事，我量他們也不敢追來。果然如輝所說，吉普車停了一小會兒就走了。這件事，深深刺到了我的底線，我時常給輝提起，我告訴他，今后堅決不能再干這樣出格的事。他聽后笑我膽小，之后便轉身而去。
　　 后來，我們家離開了農(nóng)村，搬進了城市里。
　　 在外日子里，我聽說村里下了一場暴雨，附近的村子有房屋倒塌，有樹木折斷，有人員受傷，有牲畜沖走，唯獨我們村子完好如初。后來大家晃過神來，才曉得是那條河發(fā)揮了作用，它吸收了暴雨，保護了村莊里的一切。
　　 多年以后，我又聽說輝在與人飆摩托車時，不幸發(fā)生了事故，由于沒有及時得到救治，年輕的輝，就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輝的離去，我傷痛了好多年，我時常會想起他，想起他的勇敢，想起他的頑劣，想起他的機智，想起他所有的音容笑貌。那么年輕的生命，那么熱血的生命，就這樣永遠定格在了那個悲傷的雨季。有時候我安慰自己，或許輝已于另一種形式存在于這個世界了吧，他化做了土的顏色，化做了河水的顏色。唯一不變的是，在我的心底，我們的友誼已被深深地封存下來，成為一種永不褪卻的顏色。
　　 前些年，有人跟我說那條小河被工程垃圾填埋了一大截。后來為了得到證實，我驅車前往。當我站在那片厚實的土地上時，眼前的一切，早已經(jīng)變換了天地。頓時我的內(nèi)心起起伏伏，從前的往事，不由得再次浮現(xiàn)眼前，突然一種難忍的痛楚感涌上心頭。我方才發(fā)現(xiàn)，許多事情誰也無法去左右，這些年來，我已失去了很多很多。
　　 那條默默流動的小河，它見證了村莊的變遷，恩澤了村莊的百姓，也陪伴了我的童年，我愛它，更愛那片厚重的熱土。它看似消失，卻深藏在了我的心底，它將會一直流淌著，一直流淌著。
　　
　　 寫于2023年8月20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于江山文學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