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拐杖(小說)
一
已過不惑之年的我,對花花綠綠的世界越來越看透看淡,只想踏踏實實做人做事。老婆看我不再“天天向上”,怨怒道:“你還年富力強,咋就不求上進啦?”
其實老婆的質問是偏頗的,我想踏踏實實做人做事,不是不求上進,是返璞歸真。老婆天天對我冷嘲熱諷,可我想得開,不往心里去。
閑來無事,我在家整理東西,拿出那柄塵封已久的槐樹拐杖,把它擦得干干凈凈的,翻來復去地看,愛不釋手。
老婆不屑道:“一把破拐杖,早該扔了,還寶貝似的,寒磣不?”
我平時不理會她的譏諷,今天聽她說這話,突然血往上撞,瞪圓眼睛,用火辣辣的目光直勾勾地刺向她。
可我還是克制住自己的激動,對她一字一句地說:“奶奶的拐杖是寂寞的無聲的,可奶奶的拐杖在我看來又是鮮活的、溫熱的,它在我心中至高無上!”
不明就里的老婆驚訝于我的震怒,脫口而出,為什么?
我陷入了綿綿回憶。
二
小時四條腿,大了兩條腿,老了三條腿。這樣的凄苦歷程人人必須經(jīng)過,我奶奶就是明證。
我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忙于田間勞動,所以我成了父母的“棄兒”,是奶奶“收養(yǎng)”了我,于是我成了奶奶的跟屁蟲。在我剛有記憶的時候,奶奶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老婆婆——頭發(fā)全白且蓬亂不堪,臉膛黢黑且褶子密布。不過,那時她并不拄拐杖。
奶奶一年四季都是我們家第一個起床的人,至于她什么時候起來的,我并不知道。等我醒來,爺爺、母親、姑姑早已下田干活去了,奶奶做好了早飯,等他們回來。
吃早飯時,奶奶給大家盛飯,端飯,拿筷子,遞勺子,一趟又一趟,她不讓下田干活的人入廚房,讓他們坐在桌邊歇息,還頗有道理地說這樣吃飯養(yǎng)胃。因此奶奶總是最后一個上桌吃飯,等她拿起筷子,桌上的飯菜所剩無幾了。不過她毫無怨言,看見大家吃得香甜,總是瞇瞇笑。她是最后一個吃完飯的人,所有的殘羹剩飯會被她那張并不大的嘴一掃而空。
吃飯時奶奶對我特別關照:一是要我坐在她旁邊,二是總給我夾菜,三是提醒我不準灑飯到碗外,四是不能剩飯,五是不要搖頭晃腦,六是不要隨便說話,七是不要弄臟衣服,八是不要挑三揀四,九是要細嚼慢咽,十是要幫助收碗筷。其他人沒這待遇,但他們一致支持這些關照我的條款。我當時很納悶,奶奶教育我不要欺負其他小朋友,可奶奶怎么帶領一大家子人欺負我這個小朋友呢?
飯后,奶奶刷鍋洗碗,清理灶臺,整理廚具,我就灶前灶后地跟著她,唧唧歪歪地鬧騰,想賴她的懷,可她硬硬地說,有腿自己走,多走長得高。
盡管奶奶是小腳,可她走起路來總是小步慢跑,噔噔噔,響個不停,急匆匆的。
做完廚房里的活,她去剁草料,裝滿一大筐,挎到溝塘里淘洗,挎回來倒進潲水桶里,拌點麩皮,傾一半在牛槽里,剩余的再拌點紅薯葉子粉,傾在豬槽里。干完這些,她的褲腿總是濕漉漉的,致使她后來得了嚴重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我還是唧唧歪歪地跟在她后面,像個尾巴,甩來甩去,偶爾摔倒了,她也不理會,任由我在地上哭鬧,有時友情提示一句,自己摔倒自己爬起來!沒辦法,我只能撅著腚,四肢撐地,慢慢爬起來,自己用自己的袖口擦自己臉上的淚珠。
忙完牛事豬事,奶奶去壓水井處抽水,呼哧呼哧,把一口大水缸灌滿,備下頓用。我在她旁邊抓她的衣袖,奪井把子,想自己壓。她笑呵呵的,騰出一只手,撫著我的頭說,想干活,好呀,農(nóng)民的孩子就得會干活。于是讓出井把,我雙手墜在把上,沒抽出水來。她又樂呵呵地說,快點長大吧。
奶奶忙完家務就帶我出門,去田里干農(nóng)活。她挎一個大包在身上,一手抱著我,一手提著工具,邁著小腳,噔噔噔,小步慢跑。此時此刻,奶奶不讓我自己走,嫌我走得太慢,誤工。奶奶走路時挺直腰背,昂著頭,目視遠方,一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樣子,不像老婆婆。我雙手勾住她的脖子,唧唧歪歪地問她,韭菜的葉子咋是長的?玉米咋長那么高?云咋能在天上跑來跑去?太陽咋早晨涼中午熱……她常?;卮鸩簧蟻?,但很認真地跟我說:“等你上學了,老師會教的。嘿嘿,俺這孫子愛動腦筋,將來準是個學問家?!?br />
田地離家有些距離,奶奶在路上要換幾回抱我的胳膊,每次都停頓。我抓撓著她汗涔涔的頭頸,不停地催她快走,因為我想盡快到田里捉青蛙、逮蚱蜢、抓蛐蛐、尋鳥蛋、挖蒿根、掏蟹窟、掘鼠洞等,好玩呢。
我越長越大,奶奶換胳膊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頭上的汗珠越聚越大。在她換胳膊停頓時,我總氣惱地責備她,干嘛停下來?
夏天,奶奶下地多半是鋤地。她鋤地特別快,因為她不四顧,不停手,專注土地與禾苗。我在田邊耍,熱得滿頭大汗,她無暇顧及我,只專心致志地鋤地,任由我自娛自樂——捉青蛙、逮蚱蜢、抓蛐蛐、尋鳥蛋、挖蒿根、掏蟹窟、掘鼠洞等。不過,奶奶鋤兩個來回時,就逮住我這個灰泥鰍,拉到地頭的渠溝里,洗去滿身的汗水和泥土,我也趁機在渠溝里撲騰一陣子,像個混水蛟龍,把水攪得渾濁不堪,水里的小魚小蝦驚得探出頭來,驚慌失措地看著我,好像在憤怒地質問,你是小哪吒?奶奶到遠一點的干凈水區(qū),把她擦汗的毛巾浸在水里洗凈,回來后把我從水里揪出,擦干凈全身,嚯,我這個灰泥鰍瞬間又變成了孩子形。這時,奶奶擒著我的手,坐在地頭上,從大包里取出一個竹殼暖水瓶,倒出一杯加糖的綠豆湯,給我喝。我迫不及待地喝著,咕咚,咕咚,一氣呵成。那溫熱的湯灌下肚,從嘴到腚都清爽!三十多年過去了,再也沒有嘗到那清爽了,任何豪華的奶茶店、別致的咖啡屋與那地頭的竹殼暖水瓶相比,都相形見絀。
近晌午就不好玩了,田野里像燒火的灶膛,我肚子還嘰里呱啦地叫。奶奶心知肚明,她準時地從大包里取出一個疊好的干凈毛巾,層層揭開,里面包著一塊薯餅,夾著一撮咸菜。她讓我捧著毛巾吃餅,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吃完。偶爾餅渣掉落幾粒,奶奶不吭聲,趕緊撿起來,塞到干癟的嘴里。吃好了,我指指天上火辣辣的熱頭,鬧著要回家??赡棠桃欢▓猿职涯且粔诺劁z到頭,不留活茬子。我嘟著嘴,懶洋洋地站在田埂的高處涼風,看到奶奶臉上的汗珠越聚越大,啪嗒啪嗒砸在綠葉上,像下雨了。
我和奶奶回家了,姑姑、媽媽、爺爺還在地里干活,奶奶帶我提前回家是為了準備午飯。
三
我再大一點,奶奶就讓我挎著竹籃,跟在她背后,拾她鋤掉的草。奶奶鋤到地頭,我也拾到地頭,把籃里的草倒在田埂上,跟著奶奶折返,再拾。奶奶身后留下一行規(guī)則的小腳印,可在這規(guī)則中會有無數(shù)不規(guī)則的小腳丫子。要是我拾草不盡,或者絆倒禾苗,奶奶就停下來,唬著臉,指給我看。我無話可說,趕緊拾起遺草,或者扶起倒下的禾苗,奶奶就勢在那苗根培上土,讓苗站直。從那時起,懵懂的我無師自通地領悟到一個淺表的道理:不除草苗不長,沒了苗就沒了糧,沒了糧就餓肚子,餓肚子就長不高,長不高就沒老婆,沒老婆就沒有娃,沒有娃就……
半天下來,我能積一堆草?;丶視r,奶奶總是把鋤杠當扁擔,一頭掛著草兜,一頭吊著籃子,那籃子里坐著我。路人都咯咯笑,說奶奶一頭挑的是草,一頭藏的是寶。我也笑,奶奶也笑,她笑時臉上的汗珠子就順著褶子溝簌簌往下掉。
回到家,奶奶把我泡在木盆里,給我洗裸體澡,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不愿意她親自動手,可她不依不饒,嫌我洗得不干凈。唉,拾草時把我當大人使,現(xiàn)在咋又成了孩子?然后,她在門口的大槐樹下找出最濃蔭的地方,掃凈,鋪上葦席,讓我睡在上面乘涼。我困得直打哈欠,不一會兒就進入夢鄉(xiāng)。
等我醒來,揉揉眼,一定會發(fā)現(xiàn)肚子上蓋著一件布衣。奶奶像算準了時間,恰逢其時地趕來,端著可口的熱飯,要我快吃。雖然都是南瓜湯、窩窩頭之類,可我吃得特別香。這時候,大家都在歇晌,靜悄悄的,奶奶小心翼翼地洗鍋碗刷瓢盆,廚房里只發(fā)出輕微的“交響曲”。之后,她再去淘草料喂牛豬。
奶奶沒午睡的習慣,從清晨起床到晚上回床,都是瞪大眼睛、腰背挺直、昂著頭顱,忙里忙外,滿臉汗涔涔,滿頭亂蓬蓬。
下午,奶奶照舊帶我下地。
要是突然下雨了,奶奶就坐在田埂上,把我攬在懷里,捂上我的耳朵,怕雷聲驚了我。雨停了,奶奶濕透了,她蓬亂的頭發(fā)貼在頭臉上,可我大半還是干爽的。
奶奶一年四季都在忙碌,但總不會忘記帶著我,我是她鐵打的跟屁蟲。
四
大姑已經(jīng)成人,有人來提親。對方是知根知底的好人家,就是家里窮。奶奶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大姑覺得委屈,奶奶訓導大姑,千好萬好不如人好。大姑思來想去,覺得好人牢靠,便認了這門親事。
奶奶去鎮(zhèn)上買只大紅木箱,給大姑當嫁妝,壓箱底的50塊錢,奶奶攢了很久,克了爺爺很多煙酒。
大姑嫁了出去,家里田里的活呢,奶奶干得更多了。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腰背不是很直了,但步子還是噔噔噔響,小步慢跑狀。
有天晚上下雨了,奶奶一個人趕緊起床收拾院子里的東西。以前都是勤快的大姑和奶奶一塊起床,其他人都呼呼大睡。黑燈瞎火的,一個響雷當頭炸開,奶奶驚得摔了一跤,關節(jié)一陣劇痛。她強撐著,硬是把東西收拾完,也沒哎呦一聲。
第二天,爺爺看她走路有點跛,硬拉她去檢查,呀,骨裂了幾處。醫(yī)生要她臥床休息,她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不干地里活了,可在家忙來忙去,沒一刻休息。從此,她走路就歪了腿腳,速度降了不少,噔噔噔的響聲被噗嗒噗嗒聲所取代。
爺爺從香椿樹上鋸下一根枝丫,親自給奶奶做個拐杖。奶奶呢,白天不用,爺爺提醒她,可她還是不用。其實,她怕家人和外人說她老了。她在晚上出門時用,走路的搖擺減弱了許多,爺爺也放心了許多。
二姑又長大成人了,有人來提親。奶奶只問媒人男孩品行咋樣。媒人拍著胸脯說品行端正,十里八村都難找。奶奶又爽快地同意了。二姑拉長臉說,要問問男方其他條件咋樣。奶奶沒吭聲,只反復叨咕人品最重要。二姑思來想去,也覺得品行端正的人牢靠,也就同意了。
奶奶讓木匠把俺家里最大的那棵椿樹鋸倒了,給二姑做了一大一小兩個箱子,外加兩個小凳子,還用樹根做個木墩子。壓箱錢100塊,奶奶也攢了很久,克了爺爺很多煙酒。奶奶用100圖個吉利,想要二姑百年好合。大姑羨慕得只吧嗒嘴。奶奶解釋說,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嫁妝當然要多些。大姑于是不再吧嗒嘴,但噘著嘴。
二姑風風光光嫁了出去,家里地里的活奶奶干得更多了,她的腰背明顯弓了,步子遲緩了許多,身子晃悠得越來越明顯。可她白天還是不拄拐杖。
那年冬天,奶奶早起做家務,滑倒在院子里的冰面上,骨折了,爬幾次都沒起來。醫(yī)生讓她臥床休息,她不得不答應。
做早飯成了問題,爺爺、三姑、四姑都不會做飯,奶奶急得不行,每天還是起床很早,坐在灶臺旁,指導三姑、四姑做飯,不停地啰嗦著不到位的地方,傳授著技巧和經(jīng)驗,關鍵時刻還欠身仔細示范。等姑姑完全領會了,她才慢慢坐回去,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憂心忡忡的大姑請木匠給奶奶做個龍頭拐杖,槐木的,沉甸甸的,穩(wěn)固又順手。大姑聽陰陽先生說槐是木鬼,能降住奶奶身上的邪氣。奶奶覺得有道理,就天天拄著槐木拐杖,特別欣賞那個不咋像的龍頭,天天顯擺給沒拐杖的老人看。人家看著那四不像的龍頭,嘻嘻笑。奶奶說人家是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
爺爺做的那把樣丑貌陋的拐杖退休了,可奶奶舍不得扔掉。
三姑也長大成人了,有人來提親。奶奶不敢做主,三姑上過學,是民辦老師,屬文化人,奶奶拿不準文化人的心思,就問三姑有啥想法。三姑不假思索地說,自己的婚姻自己拿主意,不要老人亂操心。奶奶同意,不過她還是不放心地啰嗦道,要緊的是弄清楚男孩的品行。三姑噘起嘴來,品行、品行,除去品行就沒有別的啦?文化、性格、愛好、長相、窮富,哪一條不要緊?奶奶被三姑沖得無話可說,趕緊走開,腳步的噗嗒聲和拐杖的噠噠聲都很散亂。
奶奶讓木匠把院子里的槐樹、河邊的椿樹都鋸倒,給三姑打了箱子、柜子、桌子、凳子、盆架等。壓箱錢漲到200,也攢了很久,克了爺爺不少煙酒。奶奶用200也是圖個吉利,期望兩個孩子都能長命百歲,白頭偕老。大姑、二姑都羨慕,嘴撇得斜了二里地。奶奶解釋說,老三平時在家干活少,可她拿的工資從不亂花一個子兒,都幫襯家里了,哦,你們的壓箱錢就有她的幫襯。家里有啥文差使,都是老三出頭露面,給俺家撐了臉,你們說她容易嗎?大姑二姑都悶住了,撇嘴變成了噘嘴。
三姑風風光光嫁了出去。閨女永遠是娘的心頭肉,三姑還是不斷給奶奶零錢花,盡管只一塊兩塊的。奶奶總是不要,還拉下臉說,你有公公婆婆要孝敬,有小家要張羅,處處都要花錢哩。
奶奶不要三姑的錢,也不要大姑、二姑的錢,她生活很節(jié)儉,一條爛毛巾能補很多次,分不清啥顏色了,還在用。
沒有三個閨女的幫助,奶奶的活更重了,她的腰背弓得越來越厲害,步子慢得讓人著急。晚上休息時,她總用溫水泡腳,那雙小腳像兩個大饅頭——腫得厲害。
有一天,奶奶歪倒在牛槽里,還好沒骨折。
辛苦了。
看到你熱情洋溢的編安,木春備受鼓舞,也深深感謝。
社里您最忙,多保重!
謝謝您對木春拙文的關注。
謝謝您鼓勵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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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小說寫得很好,值得木春學習。
遙祝秋安!
謝謝你的推薦和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