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扇玻璃緩緩地閃開，陽光傾入賓館大堂內(nèi)。大理石鋪就的地面，浮動著桔紅色波光。那道影子如一尾魚，由大門淺淺地游來。丁克雀躍而起，笑從眼珠跳出。
　　 “微信也不回，崩了。”
　　 “崩了”，他的口頭禪。意思是心理承受不住壓力“崩潰”了，或是頭昏腦脹“爆炸”了的意思。
　　 劉潮沒搭話。她走到電梯口，撳下按鈕，瞥一眼丁克捏著的早餐券，才答非所問：“我不餓?！?br />　　 “咔嚓”一聲，劉潮不見了。沒一會，又一聲“咔嚓”，電梯如魔術(shù)道具，變出個男人。丁克猶豫一會兒，松開摁住按鈕的指尖，收回邁進電梯的右腳，返回休閑處，打開微信發(fā)消息。
　　 “不舒服？”
　　 “沒?！?br />　　 “去麗江的最后一趟動車晚上八點，你看？”
　　 許久沒回音。丁克瑟縮在沙發(fā)一角，身上冷颼颼的。怎么了？凡事有果必有因，他搜腸刮肚找細節(jié)。
　　 前天，倆人逛了一天《天龍八部》演視城，晚上在大理古城露天攤吃燒烤，心情愉快，不必糾結(jié)。今天，待他醒來，樓層服務員告訴他，她晨練去了，倆人還沒節(jié)點。他把推理關(guān)鍵定位在昨天。白天，他們在波光粼粼的洱海上泛舟……難道問題出在夜末央酒吧？
　　 昨晚，酒吧一角。丁克舉目玄幻光影中一對對情侶，你情我濃的，心神蕩漾了。
　　 他放下高腳杯，手順勢朝她身上滑落。她身體微顫，肌肉繃緊，側(cè)過身，附耳細語：“別……別這樣……”
　　 綿綿氣息躥入丁克耳道，毛茸茸癢到他心底。他心猿意馬，愈發(fā)放肆。
　　 “怎么，請我喝杯拉菲，還要付利息？”劉潮如夢初醒，打落他的手，惡狠狠地瞪他——那是一道含嗔帶羞勾人魂魄的眸光。
　　 回賓館，已經(jīng)是午夜，在樓道，他情不自禁將她摟在懷里，貪婪的雙唇貼上她滾燙的臉頰。又一道防線被他突破了。
　　 丁克苦思冥想，兩情相悅，便沒有檢討出什么的什么。朋友們說他情商低，他還不以為然，男女間那些破事有啥看不透。看來他們沒有低估他。想起失敗的初戀，行尸走肉的婚姻，再到這次浪漫的愛情、或者說它是艷遇，他對女人真的不了解。
　　 手機靜默許久，微信提示音響起。
　　 “別訂我的票。到了目的地，再告訴你。”
　　 不是心有靈犀嗎？他們逛翠湖、玩石林、走版納、住阿瓦寨、游蝴蝶泉……下一站理所當然是麗江，難道這已經(jīng)不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目的地了嗎？
　　 其實，她邁進賓館時那副恍惚的神情，已經(jīng)讓他忐忑了。
　　 “為什么？”
　　 “荷爾蒙湮沒了你，也感染了我。再繼續(xù)往下走，無論去哪，我們的目的地只剩一張床。你覺得這張床，究競是我們的開始，還是我們的結(jié)局？”
　　 丁克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一張稍黑的臉膛，剎那間變成絳紫色，有如洋蔥那一層表皮。他不否認，他有奔向那張床的動機。當然，這也不完全是兩性之間生理上的欲望。自從踏上這趟旅程，他的心時時被擠得滿滿的，又時時空空蕩蕩的，常常在清醒時糊涂，又在糊涂時清醒。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到底是去釋放些什么，還是想要索取些什么。
　　 微信提示音，她轉(zhuǎn)來一筆錢。
　　 “AA制，尊重我?！?br />　　 近在咫尺的麗江，遙遠了。他好后悔。他想，昨晚若趁熱打鐵，生米變成熟飯了。正如她所說，荷爾蒙沖昏了頭腦。人的行為，往往會被無形的力道拐入理智的盲區(qū)。
　　 “我們不是準備好為那張床負責?！倍】送嗦懵愕奈淖?，搖搖頭，刪除了。
　　 日常生活中，隨遇而安是他人生的真諦，他常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是做工程的，他從不參與毫無把握的競爭，所以也就沒有惡性循環(huán)的惡果。雖然業(yè)內(nèi)人士不把他當成角色放眼里，但卻把他當作正常人。往往，有些老板中標后，還會把一些分標項目主動讓他做。
　　 他突然覺得，這種佛系心態(tài)成了他致命的弱點。雖然在物質(zhì)和精神追求上少了許多挫折和坎坷。同樣，機遇與時遇，他也失去了很多。他決心用行動主宰一回命運。就是綁架，也要挾持她繼續(xù)未了的旅程。
　　 丁克打開手機app，填好兩張前往麗江動車票的訂單。當他欲點擊輸出鍵，勾起的中指懸在半空中。明擺著，兩人沒有了共同的目的地。都說女人們頭發(fā)長，見識短，她們?nèi)裟枚酥饕猓簧鞯难哉Z和沖動，只會令她們更固執(zhí)。
　　 時間一秒秒、一分分過去，丁克越顯不耐煩。他艱難地從沙發(fā)站起，走到餐廳門口，哪有食欲，他把早餐券揉成小紙團，扔到垃圾桶。他踱步到服務臺，面對服務員詢問的目光，他又逃避了。退房？船沒翻先跳河，他不死心。他轉(zhuǎn)到電梯前。房間？是去她的房間求謎底，還是回自己房間里繼續(xù)猜疑？
　　 當他再轉(zhuǎn)身，保潔員提著水桶、拖把站在他跟前，一臉不滿和疑惑。他低頭，地面印著鞋底印，有如神秘的象形符號，零零亂亂的。他沖保潔員露出抱歉的苦笑。
　　 他再次回到休閑處，一屁股陷入沙發(fā)里。他癡癡望著保潔員拖把留下的長長的印漬——這是他走過的痕跡，如果把它縮小n倍數(shù)，絕對是毫無規(guī)則的曲折線。他想起數(shù)學，任意一段直線，都是由無數(shù)的點組成，畫不出直線，一定某點不在直線上。那，哪點偏差了？
　　 他突然一靈光，那男人追到大理了？他越想越沮喪，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
　　
　　 二
　　 那當初，是十幾天前的夜晚。那天，火車站廣場立柱上高懸的白熾燈今夜沒有徒放光茫。雨，在風中搖擺，如一道道透明的幕簾。雨珠落地后，破碎了，躥出一朵朵撲朔迷離的銀花。
　　 丁克跨下出租車，沖進候車室。疫情過后，人們開始瘋狂性報復，探親訪友，商務活動，外出旅游，肆無忌憚了。
　　 今年雨水多，四月天，乍寒乍暖，令人穿著無所適從。他脫下濕漉漉夾克，抬頭看，嵌入墻體的顯屏，數(shù)字正清零，又一天開始。
　　 “嗚——”，氣笛沉悶地嘶叫，仿佛被風聲雨聲捂住了嗓門。兩處檢票口同時開啟了，候車室沸騰起來。
　　 丁克沖前面的女人“嗯哼”一聲。她無動于衷。她身材高挑，一件半長袖鵝黃色高腰短衫，搭配羅紋般小褶的淺翠色長裙，裸露出一節(jié)滑潤細膩的腰段。她左腳尖踮起，橢圓的臀部有如錯位的半球，呈現(xiàn)出非對稱的美。
　　 丁克狠狠咳幾聲。她放下高抬手機的手，瞅瞅前方緩慢挪動的隊伍，又偏過頭，睨他一眼，依然無動于衷。丁克一怔，這對杏眼很熟悉。但他只想登上列車好好睡一覺。為完成一份標書，他三十多個小時沒合眼。
　　 丁克不顧秩序了，一不留神，搭在肘彎的夾克，把她那件橫在行李箱拉桿上的白色風衣掛落了。她流露出不滿，似乎在譴責他莽撞的行為。大庭廣眾之下，若被女人呵斥，很沒面子的。他投去謙遜一笑，彎下腰，撿起風衣，撣撣，遞給她。接著，討好地提起行李箱，說：“我來?！?br />　　 這里是X城老北站。智能型新南站還沒完全投入使用，一些過境的列車，依舊?？坷媳闭?。檢票員一手拿著驗票器，一手忙著接送乘客遞來的車票，一雙眼睛卻心不在焉地在候車室空間亂溜達，但絲毫不影響他們熟練地在每張車票上留下小孔孔。
　　 他跟著她，最后一個走出檢票口。
　　 列車?？刻鞓蚰且欢?，空中飄著雨，她沒上天橋。他們拾階而下，往右拐，往左繞，走出地下通道。
　　 老北站不售座位票，人們爭先恐后朝車廂擠。
　　 找到位子的乘客，忙著往行李架上塞行李。也有故意將行李放在座位上，慢呑呑地在桌面上擺放茶杯、水果、零食什么的。他們有目的，待人們各就各位后，再挪開行李，曲膝一躺，座位變成硬臥了。
　　 穿過幾節(jié)車廂，他們找到座位。他忙著幫她擺放行李箱。她當仁不讓，落坐小桌前，取下身上那款鑲嵌著亮晶晶水鉆的銀灰色小挎包。如今大街上，小挎包成了許多女性的時尚品，那纖巧的背帶，從她們左肩或右肩斜過胸間，凸顯出女性的特征。她很豐滿，他不以為然。
　　 她從包里翻出小支架，摁在桌面，把手機背面粘在支架上方的小吸盤。
　　 “放心，不影響你休息?！彼驴谡?。兩片成熟的嘴唇，跟她那顆少女般稚氣的虎牙矛盾了。這不是X城的網(wǎng)紅劉潮嗎？他是她鐵粉。他喜歡她富有磁性的播音，喜歡她風情萬種的舞姿。
　　 她打開視屏，甩甩蓬松烏黑的柔發(fā)，捋捋額前的留海，調(diào)節(jié)好臉部在視屏里的位置。她把耳機塞到耳窩里，拿出另一臺手機，跟粉絲們交流。她不介意他偷窺，她在線上推銷一款新出的男式休閑鞋。
　　 手機鈴聲響起，丁克猶猶豫豫摁下接聽鍵。那頭蹦出劈頭蓋臉的奚落，他不吭聲。那頭更爆躁，聲音猶如鐵鏟在刮鍋，剮心似的鬧人：“假惺惺，別拿孩子找托詞，他姓張，是我張家的種。”
　　 他臉上一陣抽搐。在X城，本地人瞧不起上門女婿，生下的孩子跟女方姓，這是鐵打的規(guī)矩。他來X城幾年后，有人給他介紹她。介紹人說，別看她家是農(nóng)民，那可是城中村農(nóng)民，絕對潛在股。投資她，至少省略十幾二十年的奮斗。
　　 她喋喋不休：“你個人精，難怪心里只有規(guī)劃和預算。你娶我，還不是早就規(guī)劃好我們城中村要拆遷，還不是精心預算利用我在X城立足。”
　　 “我挪用過你的一分錢？”婚后，他辭職后，創(chuàng)業(yè)之初的確利用過她家本地人的人脈資源。但他絕對沒動過她家的拆遷款。
　　 “你這是用心歹毒，當初不離婚，看似原諒我，卻采取冷暴力折磨我、摧殘我。我死了，所有的家產(chǎn)還不是歸你。”
　　 這話不可能出自她的口，絕對是那個律師教她的。幾年前，她被男人騙去一筆錢，明察暗訪之下，他知道她背叛了婚姻。而他之所以接受她懺悔，正是因為兩人沒感情。他想，多少感情破裂的家庭，不都是在為了名聲、孩子將就地維持著。
　　 他氣急敗壞道：“你還理直氣壯了？”
　　 “法院傳票發(fā)出好幾天了，有種你別躲呀?！迸艘矚饧睌牧?，看來這回她下定決心破釜沉舟了。
　　 他氣休休地掛斷電話，賭氣地把身上挎包丟在座位上。當他一臉濕漉漉返回，發(fā)現(xiàn)挎包有被打開的跡象。
　　 “別多心，剛才乘務員來巡查，我以為車票放包里?！彼抗馔断蛩菑堈タ谡值哪?，十分愕然。她死死盯住他，有如相命師，似乎想要從臉上找出他的前世和來生。
　　 票擱褲兜里，丁克訕訕一笑。他本想跟她套近乎，告訴她，他是她鐵粉，曾經(jīng)一次性跟她買過幾十雙休閑鞋發(fā)給員工作福利。但念頭一轉(zhuǎn)，還是不說好。在主播們眼里，所謂鐵粉，十有七八是沒有腦袋的二百五。其實她已經(jīng)扭過頭，胳膊肘支撐桌面上，掌心托著半邊臉，另一只手五指在窗玻璃上擦試，似乎想抹去外面濃濃的黑。
　　 列車風馳電掣般穿插風雨中，暗夜藏藏掖掖的，點點燈火時不時劃破窗玻璃的詭秘。
　　
　　 三
　　 在直播間，劉潮才藝是舞蹈。今晚，她僅聊天，圍觀雖不多，也賣出幾雙鞋。他們都是她鐵粉，買鞋自然想到她。
　　 “妹，鞋不鞋甭提。加V私屏，哥開心了，給你刷火箭?！边@個游客，潛水了許久。平臺上，一個愛心火箭上千元，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劉潮仿佛看到一張猥瑣的臉、或是一雙色瞇瞇的眼。她沒搭理他。在直播間，很多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酸酸溜溜的瘋話，不甚入耳的穢語，劉潮已經(jīng)麻木了。主播玩平臺，憑三分才藝七分顏值。為吸粉，她們不得不別出心裁打包裝。有醫(yī)學美容的效果，有智能美顏的支持。那些時尚的服飾，更是招惹人們的眼球。食色人性也，世間幾人能達到清心寡欲的境界。
　　 粉絲大多下線了，剩下夜貓子。這些個夜貓子，無聊透頂，正為北約會不會岀兵俄烏戰(zhàn)爭起爭執(zhí)。什么俄粉烏粉的，一言不合便開罵。在虛擬網(wǎng)絡里，人們圖釋放，他們無需粉飾、抑制自己的本性。眼看直播間變成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這不僅影響粉絲的和諧，過份了，還得被平臺禁播一、二天。她道聲“晚安”后，結(jié)束了直播。
　　 冷不丁，肩頭受撞擊。她把驚叫硬生生壓下嗓門。車廂睡著了似的，空氣中彌漫著粗聲細氣的呼吸。
　　 他剛剛還腳跟搭在座位的邊緣，環(huán)手摟小腿，額頭抵緊膝蓋，臉埋雙腿間，弓著腰，如滾水里撈出的大蝦。是故意？是無意？她不動聲色，將手機支架轉(zhuǎn)向他，按下錄像鍵。
　　 顯屏那張臉，略顯清癯，籠罩著淡淡的憂郁。額頭的皺紋，有如鉛筆輕描淡畫的一絲絲線條。他眉峰緊鎖，即使在夢里也沒舒展開。這些歲月舔出的痕跡，只會留給那些對每一件小事都過于審慎周密的人。
　　 他睡覺不老實，鼻翼一翕一翕的，嘴巴不停地巴咂，發(fā)絲有意無意蹭著她玉頸，癢到她心里。她臉上熱烘烘，胸口“撲通”跳。也許是先前淋過雨，他發(fā)絲間揮發(fā)出一股特殊味兒的潮氣。她沒有尋覓到記憶中的氣息。惆悵、失落之下，她無端恨起他那雙緊閉的眼睛，這是個目中無人的家伙。
　　 那時，她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女生，陷入一場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暗戀。
　　 她自嘲一笑，覺得這很荒唐。自怨自艾一番，還是惱他，甚至把自己不幸婚姻跟他扯一起。是誰讓他無聲無息地消失。
　　 她職高畢業(yè)，母親著急為她張羅對象了。母親說，女人就算花一朵，也漪漣不了幾春秋。挑肥揀瘦的，到頭看，還不如當初那些不上眼的角色。晚婚的男人，要么條件差，要么心理有障礙，要么因為感情受挫折，要么……總之，母親眼里，錯過花季的女人就像扎在牛糞堆里的狗尾巴草，拱來拱去只有屎殼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