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選 擇(微小說) ————日本降伏,爸爸要去當工人
選擇
——日本降伏,爸爸要去當工人
1945年秋。電臺里反復播送新聞:“大日本國天皇裕仁以廣播投降詔書的形式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爸爸躺在炕上聽著電匣子傳出的聲音,不知是禍還是福。媽媽進屋,提著空空的米袋子,見爸爸手上點著一支煙卷,對爸爸說:“少抽點吧?!敝灰姲职痔鹱笫职选肮麻T”煙卷放進嘴里用力地抽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從鼻子里涌了出來,向四周迅速地散開了。
“都沒糧食了。要么再找貴武借兩塊錢?!?br />
“回來拿嘛還呢?”
“也是。”媽媽嘬嘬牙花子。
爸爸坐起來掐掉手上的煙卷說:“聽張六爺念叨,比(利時)國電燈公司要招工人,你說,我能行嗎?”
“去試試唄,咱總不能在家干挨著,餓死啊?!?br />
媽媽端來蓋碗茶,冒著熱氣,放在炕琴。爸爸在炕上折餅兒,翻來覆去不舒服。想到十年來走到了這一步,心里別扭極了。那怨誰呢?還不是自找的。
十年前大哥出生后,爺爺奶奶看著爸爸就越發(fā)不順眼。他們嘀咕爸爸是過繼的,和他親娘有聯(lián)系,這又添了男孩子,福臨棧的家產(chǎn)保不住了。不行就讓爸爸自己過去吧。爺爺奶奶找來張六爺說了想法。張六爺是爸爸媽媽的媒人,爺爺?shù)拿诵值?。張六爺聽了,想到以往爸爸在家里惹家大人著急生氣,直搖頭。
“就沒有這樣的,好日子沒好過,吃完炸果子,拿竹簽子捅紙窗戶,破的跟篩子洞一樣。多氣人哪”
“拿鐵簽子剁門口的牌匾,‘孟嘗君子店,千里迎客來’幾個字都成麻眼了。”
爺爺說,主要是他親娘,那個李嬸三天兩頭來,說是討口吃的,實際是引誘孩子。你看,貴武干得多好,折騰個買賣越來越大。給貴文點錢,讓他自己闖去吧。
結果一紙合同,解除了爺爺和爸爸的父子關系。
秋末冬初,天氣蕭瑟。爸爸去庫房領分家錢,爺爺坐在堂屋跟賬房說:“甭一個一個數(shù)了。多少錢,拿面口袋子,往里裝?!被镉嬘么箬F锨鏟地面上的大洋,問:怎么裝法,這一千大洋,就兩三鐵锨。爺爺已經(jīng)下定決心轟爸爸走,不在乎錢了,他沉著臉,撅著嘴說:“你就裝吧,裝滿為止?!?br />
那福臨棧是爺爺在漠河幾年冒死淘金的辛苦錢,拋家舍業(yè),每顆金沙粒滲透著滴滴血,串串汗的。
爸爸揣手站在一旁說:“管那干嘛,你就裝滿了唄。”
伙計背著面口袋,陪著爸爸到堂屋找爺爺要了字據(jù),幾間房產(chǎn)的地契還有爸爸的浮產(chǎn)證明,回到自己家。
膽小懦弱的媽媽沒有經(jīng)歷分家這么大的事情,心里不安寧,這將來的日子怎么過呀?
我姥爺來了說:“上我那兒去吧。我那院子五間大北房空著三間,正好你們搬過去,也熱鬧?!?br />
要了一輛馬車,裝上爸爸的家具。車到西北城角四合院,卸下家具貨物,家人聽姥爺指揮?!鞍讯脿?shù)募沂舶岬奖狈康臇|屋?!?br />
爸爸死活不干說:“黑二爺,您這是羞煞我了,我們小字輩住西屋就挺好了?!?br />
我姥爺原住北房的東屋,后騰出來,將爸爸的家具搬入,東屋布置得富麗堂皇:除大立柜是我姥爺?shù)?,那里的鏡臺、躺箱、炕琴擺滿房間。而西屋只有一個大漆立柜,炕上被閣子,簡單炕琴,幾個西洋油畫的畫鏡裝點在東西兩面板墻上,一條大炕橫在南面的窗臺下。爸爸有自知之明,身為小字輩不能住正房東屋,必須搬到西屋。
從此,爸爸住在了姥爺家里,受到岳父的熱情款待。每逢外出工作或玩耍到深夜,姥爺總在家看門等候。遇有下雨陰天,翁婿二人,把盞小酌,從此悠哉游哉地過日子……
媽媽坐在炕沿,看著爸爸低聲地說;“你那瓶‘二鍋頭’還有半瓶,也得續(xù)酒了。下酒的老虎豆,大果仁也沒了。唉,要是咱以前勒著點過日子,咱也到不了這地步。”
爸爸說:“這怨誰呀?是你們黑家都把這錢花光了。老黑家要面子嘛。出了個舉人卻沒錢去北京做事,我得出錢買車票,置行套;黑大爺過生日,艷春樓全包,我們花錢;老黑家五個爺,除了黑大爺不抽,那四桿煙槍,不都是我供著,多大挑費;你弟弟辦婚事,從聘禮,過嫁妝,到娶進門,哪一步不都是我的錢……”
爸爸越說越急,眉頭擰成了疙瘩,從炕上爬起來,蹬上“老美華”便鞋,戴上“盛錫福”帽子,沒吃也沒喝,氣哼哼地去找到貴武借錢去了。
貴武說:“我手頭也緊呀。大哥,當初你分家時的那幾口面袋大洋,比我現(xiàn)在多。如果你也干個買賣,也不至于到現(xiàn)在這種情況。
“過去了的事情,那就別說了。此一時,彼一時。我倒是想找個活兒干,掙點固定的小米兒吃。哪兒找去?”
“得了吧,大哥。你說從福臨棧出來,哪家工作你干長了。光明汽水廠,叫你當記賬員,那是看姐夫的面子,是個閑差,你半道給撂了,上鳥市聽相聲去;后來回三爺那里缺了管庫,你去了,上班鎖上大門上南市飯館吃飯,艷春樓的一桌子頂你一個月的工錢……別說了,干嘛嘛不行。”
爸爸不言語,他沒回話。他沒有弟弟那樣口才,利齒靈牙的。
聽兄弟念叨,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逃學,亂花錢。匯文學校是美國基督教會辦的教會學校,不是誰都能進的,花了那么多銀子,卻不好好念書,幾乎天天逃學。每天家里給幾個大子兒花,從來沒剩過。后來又跟周圍同學鄰居一塊擲骰子,推牌九,打牌,賭博。
“再說嫂子的老黑家,那叫沒落貴族。祖上是四品,現(xiàn)在沒錢嘛也不是。就是二品也沒用,拿錢來。窮得都掉底兒了。家庭貧困,靠黑二爺行醫(yī),掙不了養(yǎng)家的錢,靠王家爆發(fā)戶撐著,能維持多久?”貴武說。
爸爸聽人家數(shù)落一頓,惹一肚子氣。他回家跟媽媽一說,媽媽知道人家不愿意幫咱。那就算了,人家走陽光道,咱走獨木橋。
看著爸爸耷拉著腦袋,情緒低落,有氣無力的樣子,媽媽心疼地說:“可要是給外國人干活,你受得了那罪嗎?”
“那怎么辦?前幾年在塘沽鹽場挖鹽,不也挺過來了嗎?這電燈公司活兒比那里可能輕松些,再苦再累也得做啊。咱家里還有嘛東西可以當?shù)?,賣的,你找找。對了,還有坑沿胡同的幾間房子,如果不住人,就出手賣了?!?br />
“那就幾十塊錢的事兒?!?br />
“那也能換些錢,對付些日子?!?br />
兩人嗆嗆好半天。
爸爸自言自語,媽媽真沒聽懂:什么前院于國興家有難,女兒珍珠病死,咱花了錢給料理的;那犄角屋張俊沒錢娶媳婦,咱幫助十個大洋買了人販子的丫頭;萬二奶奶的房子著火,咱們接濟這個孤苦老人,……我們都是做的積德行善的事情,怎么走到這一步呢?媽媽看出來了,爸爸的精神狀況不是那么好,沒接他話。爸爸說:“咱這半輩子沒做壞事啊,怎么走到這么倒霉的一步呢?”他思前想后,琢磨了一個上午,然后從椅子上站起來,穿衣打扮好,徑直奔電燈公司報考去了。
午后,爸爸在家里聽電燈公司給回信兒。他焦躁地掏出煙抽了起來。抽完了一支,他又拿起煙盒想再抽一支。可是,煙盒已經(jīng)空了,他用力地攢癟了煙盒,憤怒地拋到地上。這時,貴武的大閨女給送來兩塊錢,說:“大伯,我爸爸讓我給您送來的?!卑职职褍蓧K銀元放在手心,掂量掂量。心想:“這不是打發(fā)要飯的嗎?”
送孩子離開屋到院子里,就順手把兩塊銀元扔到房頂上的草窠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