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詩里逢秋(散文)
冷雨一夕,秋風一更,在那雨聲瀝瀝的清寒之夜,聽雨在窗外敲打我的無眠,聽風在窗外吟唱悲秋的詩情。
如春陽初照春花始榮般的少年,在高柳亂蟬的嘶唱下轉(zhuǎn)眼絕塵遠去。兩鬢的微霜,無情地昭告嘆老嗟卑的秋天終是來臨了。
秋風呼嘯而過,萬竅生音,彌空漫野,葉落花殘,這樣的時刻,我的心里,一樣大風起兮云飛揚。
悲秋之情,古往今來,大概共同吧。吳文英說:“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人生,最難過的是,那個心愛的人,常常也都是在秋天離我們而去的!秋風里的背影,漸行漸遠,水闊魚沉了!屈原說:“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輕輕展卷,曠古的悲秋之風迎面吹來,屢遭打擊,流放湘江的屈子,他的心理,生命,也如冷雨淋漓的秋日般肅殺吧?昏君當?shù)?,佞臣弄?quán),國家存亡之秋,豈不正是屈原的弟子宋玉在《九辯》中的長太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還是宋玉,他說:“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緣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飏熛怒?!眹也恍?,詩家亦不幸,自然界的秋風秋雨真是愁煞人,然起于楚國大地的政治風雨,更是比那汨羅的江水,更加冰涼入髓吧!
時序四季,春發(fā)夏繁秋肅冬凋,人生際遇,歡喜悲憂別于四時,在”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秋天,引發(fā)的是不同感受,尤其是你的遭逢或生命面對的又正是秋日的肅殺,那么悲秋之情便無獨有偶,無可厚非了。放眼古今,身處國家與社會生機勃勃,生氣活潑的人們,特別是詩人們,都覺得天生我材必有用,個個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盛唐的詩人筆下,少有蕭瑟悲涼的況味,多的是清華高遠的意境。張九齡在《感遇》中,既贊美春天的“蘭葉春葳蕤”,也禮贊秋天的“桂華秋皎潔”,而無論春與秋,都是”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王維在他的《山居秋暝》中寫道:“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魚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比坞S春華消歇,他的秋日清高悠遠,臥看云舒云卷,閑話樵子漁父,如詩如畫,自可流連與留戀。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的李白,許是樂觀放達的天性使然,他筆下的秋光總是一派爽朗明麗。早年的《秋下荊門》中寫道:“霜落荊門江樹空,布帆無恙掛西風。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一帆高掛,秋風高遠,何來一星半點悲秋之嘆?他在流放夜郎中途放還,再游岳陽仍是秋日,他仍然不忘飲酒賞月,逸興遄飛:”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身處困頓,幾遭殺身,卻要他低吟淺唱悲秋之曲,那亦是難于上青天的。
然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個人命運與家國氣數(shù)密不可分。安史之亂之后,盛唐已然是蒼煙落照了。意冷心寒的秋聲,紛亂地落于詩人的筆端紙上,蕭然黯淡的秋色,在我展卷之時,越干年時光,侵襲眉間心上,不禁打了幾個寒噤。杜工部便是一個典型代表。他一生樂少苦多,憂國憂民,流離顛沛,筆下多是“國破山河在”的凄愴,也難怪,國家瘡痍滿目,個人命運更是風雨飄搖,他寫秋天,“曲江蕭條秋氣高,菱荷枯折隨風濤,游子空嗟垂二毛”,“闌風伏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馬來牛不復辨,涇濁清渭何當分”。長安困守十年,悲秋之歌已然不少,及至身如轉(zhuǎn)蓬徙西南,更是悲聲難禁,秋聲滿紙: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余不禁有思:杜甫若生今朝,如此成就,廣廈萬間,實在易矣!絕不至于局促于破敗茅屋,屋漏又遭連陰雨?!帮L急天高猿嘯哀,渚請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首《登高》,悲苦潦倒的哀秋之音,讀罷心頭仿佛墜了千斤巨石。一片悲涼的晚鐘,響徹中晚唐清秋寂寞愁腸似結(jié)的詩壇風景。
然而,在萬聲同奏中仍有裂帛而鳴的異篇,如厚重的云層被撕開一條縫,一道炫目的光,照亮思緒哀怨的沼澤。劉禹錫的《秋詞》二首,的確是勁風拂紙,豪氣凌云: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宵。
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紅深出淺黃。
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
其時,劉禹錫所處大環(huán)境惡劣,小氣候也多舛,獨居無友,壯志難酬,壓抑痛苦之情狀堪比先賢。然而,他寫秋色,詠秋光,一洗前人舊調(diào),唱出了秋日勝春朝的壯歌,如出籠之鳥振羽藍天的歡唱!那么,與劉禹錫比肩的該是杜牧,他在《山行》中明麗的秋景,毫無衰颯之風: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這首詩,一掃晚唐詩中的蒼涼,悠然的晨鐘在秋風中悠場。一個王朝,難免沒落,一個詩人,情懷不會沒落,詩情與詩心,如天邊星辰,永恒閃爍,人生代代無窮已!
不只李太白,不只劉夢得,不只杜牧之。近代中國,唐宗宋祖稍遜風騷的偉人毛澤東,深秋季節(jié),獨自站立在橘子洲頭,秋山如畫,望著滔滔的湘水向北奔流,對寥廓宇宙發(fā)出:“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驚天一問。一個革命青年對國家命運的感慨和以天下為己任的豪情壯志,在秋風四起的崢嶸歲月,也不見半分悲秋之情。
此刻,秋風敲秋韻,生命也抵達秋之驛站,在氣若游絲的蛩音里,蓬勃熱烈的青春如梧葉老秋聲。青春難留,縱是生命的尾聲,也該讓一腔熱血,沸騰人生的歸渡,也該一路行吟“道是無情卻有情”的《竹枝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