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作許多年，第一次有機會去海濱城市出差。對于一直生活在西北小城的我，可以親眼看見、親身感受向往已久的大海，內(nèi)心是多么激動和期待??！
　　 我們中午出發(fā)，到達已是夜里八點。簡單吃點東西，不顧旅途勞頓，便迫不及待地去海邊。賓館離海很近，步行五分鐘路程。而此刻，天已黑透，南方城市夏天特有的黏潮悶熱迎面撲來，且?guī)в幸还商厥獾南痰瓪馕?，我想這可能就是大海的氣息。我快步行走，路邊隨處可見的高高椰子樹上，隱藏著小小身影的金蟬不知晝夜地吱吱叫嚷著，聲音非常響亮，高低交疊，此起彼伏，這在我們西北小城也是難得聽見的。因此，雖然這高亢的蟬鳴聲讓悶熱的夏夜顯得更加聒噪和煩悶，但我也滿心歡喜。
　　 當穿越馬路、走上濱海廣場的時候，嘩啦嘩啦的海浪聲已清晰可聞，這是怎樣低沉雄厚的咆哮啊！一波海浪聲還未完全消失，另一波又迅然趕來，一浪蓋過一浪，一層接續(xù)一層，嘩嘩聲連續(xù)不斷地回響，像顫動不止的琴弦，持續(xù)奔向高亢的音階。我循著海浪聲終于站在大海面前了！它是如此廣闊無垠啊，在這暗黑的天幕下顯得更加博大深沉！迎面吹來的溫熱海風，將我的發(fā)絲輕輕托舉，衣衫也隨之飄動起來。腳下傳來清脆響亮的海浪聲，涌來翻滾著無數(shù)小泡沫的浪花，它們是那樣親切友善地拍打我的腳面，就像熱情擁抱遠游回家的旅人，消解了我心頭的疲乏。??！抬頭望向遠處，躍入眼簾的只是一片深沉的幽藍！這幽藍將深邃的大海和高懸的夜空牢牢地凝結(jié)為一體，無法辨別它們之間的分界線，也無法指出其相接處是位于視平線之上、還是之下。只是一片靜靜的幽藍??！那在夜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深沉和黯然的藍黑色輕易地將目光所及的一切籠罩。此刻，對于同處這幽藍境地里的夜幕和大海，我們無法區(qū)分是夜幕更深邃，還是大海更幽靜；無法辨認是夜空更高遠，還是大海更深遠；也不能指出是沉默的夜幕更高明，還是咆哮的大海更武威。它們這樣一靜一動、一上一下，將這蒼茫的天、地（海）、人通通合抱在它的懷里。
　　 溫熱海風送來的咸澀氣息，比我先前出發(fā)時感受到的更加濃郁。這是大海的味道，也是生活在這片海域里的魚、蝦、貝的生命味道。它們在海水里歡快地呼吸，吐納鮮活的氣息，并借助大海涌起的浪濤將其散發(fā)在空氣中，讓海風將這咸腥的氣味傳播四方，告訴每一個臨海遠眺的人，在這波濤起伏的海面之下還有無數(shù)的鮮活生命在游動，在呼吸，在覓食。它們和岸上的每個普通生命一樣，也努力地活著，遵循著自己的生命軌跡，安于生死，也感恩于大海的哺育和饋贈。啊！這深沉廣闊的大海，海中游動的無數(shù)生命，還有連續(xù)涌動的波濤、不絕于耳的嘩嘩的海浪，以及這暗藍色的夜幕和夜幕下深遠的靜謐，一切是這樣自然和諧地共存著，沒有怨懟，沒有遺憾，也沒有貪婪或者虛榮。
　　
　　 二、
　　 我是因參加業(yè)務培訓而來的，早晨的課程一結(jié)束，趁著休息的間隙，便立刻起身去海邊了。中午時分車輛人流稀落，筆直的馬路顯得更加寂寥空闊，蟬鳴依舊爭先恐后地震顫著我的耳膜。沒走幾步路，我的胳膊上立即滲出一層黏黏的汗液。正午的海邊人也很少，只有遠處一兩個如芝麻般大小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我脫了鞋襪，赤腳踩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松軟沙灘上，雙腳立即陷進沙里，蓄滿熱量的干凈小沙粒試圖將我的腳面掩沒。我走向海岸邊，迎面碰上一波白色的浪花朝我奔來，它們歡快地嘩嘩地叫嚷著，推舉著高高涌起的細細密密的白色泡沫，那泡沫在太陽下閃爍著迷人的點點光彩。??！當海浪撲向我的腳趾、腳踝，一股清爽的涼意從腳底傳遍全身，將夏天的悶熱消減，也將人生的苦惱消釋。在海浪退走時，細密的白色泡沫在我的腳面發(fā)出嘶嘶的細弱破滅聲，這同時，另一波浪花已從不遠處趕來，伴隨著響亮的嘩嘩聲，迅急地拍打在我的肌膚上，這有力的拍打又濺起新的浪花，這浪花已帶有肌膚的溫度，在空中接續(xù)飛躍的一瞬散射出太陽的七彩光芒。這是多么動人美麗又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刻??！當浪潮返回大海時，也會帶走岸邊的小沙粒。就像追逐熱戀的情人，我感受到窸窸窣窣的沙子正滿心歡喜地跟隨海浪流走，腳底有了細微的流失和塌陷，我用腳趾強力鉤住那些意欲逃走的沙子，然而它們還是靈巧地溜走了。我便像蝴蝶一樣上下?lián)]舞著雙臂，當腳底剛剛建立了新的平衡，又一波海浪接著涌來，它們像千萬只靈巧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撓著腳背、摳著足底，就像小時候媽媽捧著我的腳丫，逗我咯咯咯地笑，這孩童時候的無邪笑聲充滿了我的整個腦海。??！多么久違的溫暖感覺啊，好像媽媽不曾永逝，此刻就在我的身邊，自己也變回無憂無慮的小女孩！真讓人眷戀啊，那些已逝的光陰！
　　 我沿著海岸線走了起來，海浪涌送來的貝殼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彎下腰，一個個將它們撿拾，仔細端詳各式各樣的貝殼和海螺。它們有的厚實，有的輕薄；有的形狀完整，有的殘破不全；有些還富有生命的氣息，有些已被海水沖刷磨損地只剩指甲蓋大小；有的色彩斑駁交錯，顯得絢麗而迷人；有的只是單一的純色，卻也彰顯一種簡約之美；有些表面光滑如絲，有些卻粗糙凹凸不平；還有一些，在年深日久地變遷與海水沖刷中已與其他的貝殼、珊瑚、海螺、甚至石頭牢牢地連接在一起，就像它們生來就是一體似的。在我撿拾的貝殼里，最喜歡的是一個破損的白色海螺，其破損處在最外圈，從斷裂層可以看到其輕薄通透的貝質(zhì)，和里面一圈圈完美的螺旋結(jié)構(gòu)，就像人類神奇的基因序列，螺旋盤曲而上。我將它輕輕放在手心，迎著耀眼的陽光，它顯得更加潔白無瑕和輕盈透亮，簡直就是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那純白的貝質(zhì)彰顯著它的高潔，破損之處暗含了人生的幾許遺憾，內(nèi)部的美麗螺旋結(jié)構(gòu)又與人類的基因形態(tài)不謀而合，??！真是大自然的杰作??！它孑然獨立，安靜從容，毫不膽怯和畏懼，周身散發(fā)純潔高貴的光芒，對大自然安排于它的一切欣然接受，不怨不怒，不爭不搶，在時光的長河里沉淀出一份云淡風輕的高潔氣度。一如在陸地奔走的平凡的我們，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種種磨難和重重困難后，也會如這枚海螺，被打磨出一種從容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也會懂得云淡風輕的意味和境界。
　　 還有一件另我驚訝不已，簡直如獲至寶一般珍愛。它是一塊由海底的許多沙粒凝聚而成的石片，如巴掌大小，細密排列的小細沙帶來天然的粗糙紋路。最神奇的是，在這些細沙之間竟鑲嵌著一塊彩色的扇形貝殼，還有被海水打磨得圓潤的小石頭以及少量珊瑚殘枝。它們已深深嵌入這片石塊中，成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不禁感嘆，這需要經(jīng)過多少年代和光陰，需要怎樣一個偶然又似乎是必然的機會，才能將這些有生命和無生命的個體凝結(jié)在一起，并以如此不可思議的方式存留下來??！它簡直是一幅海底斑斕的縮樣圖，小小的石面上生動得上演著數(shù)不清的風浪洶涌和海洋億萬年的變遷，還有生活在這片海域中的所有生命體的無常命運。它就像海洋的一個切面，這個切面雖靜止，卻同時蘊含著大海的過去與將來，彰顯著它曾經(jīng)的咆哮發(fā)怒和此刻的安寧平靜。通過它，我仿佛聽到了大海年深日久的海浪澎湃聲和魚蝦貝細小的呼吸聲，仿佛看到了潮汐的晝夜起伏和日月的輪轉(zhuǎn)變幻，感受到大自然的神奇?zhèn)チ腿祟惖拿煨〈嗳酰?br />　　 還有一塊拳頭大小的通體灰色的圓潤石塊，上面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圓形洞穴，這是被海水常年沖刷所形成的。我將它高高舉起迎向咸澀的海風，立即傳來音韻有致的嗚嗚聲，那音質(zhì)和諧、舒展、清暢，似乎在敘說故事，也好像在歌頌大海！它獨特的圓潤形態(tài)，給人帶來一份悠然的無限禪意，充滿一種茶道精神，一種順其自然的無為哲學思想。
　　 就這樣，我一邊踩著浪花，一邊撿拾被海水沖上來的貝殼。比起那些飽滿完美的，我更偏愛破損不全的，甚至是被海水長久沖刷已磨損成輕薄、圓潤、如硬幣大小的貝殼殘片。我知道，那里也曾包裹過一個柔軟的生命，它也曾生機勃勃地暢游在海洋的波濤里，而如今，生命體不僅消亡，連它堅硬厚實的貝殼也被海水打磨得比蜻蜓的翅膀還輕薄了。我感慨著，沿著彎彎的海岸線緩慢前行。突然，一只仰面朝天的螃蟹赫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它一動不動，兩只鉗子無力地耷拉在一旁，慘然地暴曬在太陽之下。我的心緊繃著，想確認下它是不是還活著，當我將它小心地翻過身，看到背部有個巨大的空洞！維持生命的那些柔軟的內(nèi)臟器官已不知去向，顯出一份空空蕩蕩的生命悲歌。不知為何，我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我蹲下身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想起美國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所說的“海洋是不可思議的生命幻影”，豈止海洋，我們?nèi)祟惖纳埠螄L不是幻影！每個存在的生命個體不得不順從來自死亡之影的召喚：回到你來的地方吧！而我眼前這只失去生命的螃蟹來自海洋，最終也該歸于海洋，不應這樣殘忍地暴尸于沙灘。我擦干眼淚，將它輕輕推向涌過來的海浪，讓浪花帶它回家吧，讓它葉落歸根吧！就像我們?nèi)祟?，從土里來，依靠土地生活，最終也將歸于塵土。
　　
　　 三
　　 傍晚課后，我的腳又邁向了海邊。
　　 黃昏夕陽的暖色光芒為大海帶來柔和的神韻，讓原本洶涌的深不可測的海洋，顯得溫柔繾綣了許多。海浪依舊嘩嘩地拍打著海岸，雪白浪花勾勒出的大海的美麗裙邊不知疲倦地蜿蜒涌動。在距離白色裙邊不遠的地方，翻騰起的海水因裹挾著黃色的干凈沙粒，顯出一種清澈的卡其色。那些被海浪沖起的飛舞的無數(shù)小沙粒，此刻正充當著天然染料。更遠一點的海面是深藍的，再遠一點，遠在歸航的客船或漁船發(fā)出嗚嗚鳴笛的地方，被黃昏的夕陽染印成大片的美麗金色。那些在大海勞作了一天的帆船，正沿著夕陽鋪就的金色地毯駛向休憩的港口。這一刻，海洋所展現(xiàn)和變幻的色彩是多么豐富和細膩?。∵@色彩之間又分明又不甚分明，隨著海浪的每次起伏和夕陽的沉落又時刻發(fā)生微妙的變化。??！這簡直就是一副流動不息的多彩油畫，大自然的神筆每時每刻都在變幻它的筆觸和色彩，它的調(diào)色板是這樣博大豐盛，仿佛永遠取之不盡。
　　 黃昏在海岸邊散步的人很多，比一天中的任何時刻都顯得熱鬧和熙攘。但凡情侶們都充滿溫柔而愉快的神情，沿著海岸線牽手漫行，愛情的蜜意讓人生如此值得，也是這樣彌足珍貴！海灘上最歡快和喧鬧的就是孩子們。他們一只手抓著鏟子、耙子，一只手拎著小桶，高高地撅起小屁股快樂地挖著沙子，建筑他們心中的家園或城池。有時突然襲來一個猛烈的浪頭，當白色的浪花沖毀了他們的一座花園或一段城墻的時候，便聽見孩子們同時發(fā)出的“哎呀！啊！”的尖叫聲，他們沒有想到傍晚竟有如此厲害的浪頭，可以伸長手臂拍打到這么遠的地方。一陣叫嚷之后，又見他們撅起小屁股開始修補毀損之處了。陪伴在一側(cè)的大人們悠閑地坐在沙灘上，有的聊天，有的望著海面出神，而大部分在玩手機，手機的屏幕燈光一閃一閃，從遠處看竟像從夜空散落下來的無數(shù)星星，為漸漸暗下去的大海增添無限活力。年紀大一點的老夫妻，一前一后，相隨慢行，卻又顯得滿不在乎對方似的自顧自地走，這情景既讓人好笑，又倍感溫馨。我想，當趟過歲月的長河，經(jīng)受世事的磨難，個性和棱角早已被打磨得圓潤，雙眼雖變得混沌，卻包容和原諒了所有一切。即使曾經(jīng)彼此相厭相棄，但相幫相扶走過這一生，也終相憐相惜了。一位身材曼妙的年輕媽媽，懷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從我身旁經(jīng)過。小孩有著粉嘟嘟的臉頰，穿著夏天短短的棉布小裙子，胖乎乎的小手在媽媽的肩頭揮舞著。我望著她，忽而很羨慕她。在生命之初就可以這樣幸運地親近大海，感受海的呼吸和海風的輕拂，在無言中聆聽大海的諄諄教誨，她的生命底色里便有了海洋的廣闊印記。
　　 流連在海岸邊的人絡繹不絕。人們踩著浪花，說笑著，蹦跳著，在溫柔的夜色里，在不斷騰起的浪潮中，消解著白日的喧囂和疲倦，帶給心靈無限的慰藉。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海邊的安全指示燈和路邊的昏黃燈光都亮了起來。我折返身，心里懷著與大海親近后的滿足，懷著與海邊散步人們共度了一個黃昏的喜悅，準備返回賓館了。海風撫摸著我的脊背，浪花已追不上我的腳步，海岸上人們說笑打鬧的聲音也漸次遠離。在接近賓館的昏黃光影里，我突然看到一只大海螺，竟有半個拳頭大，坦坦蕩蕩地躺在路中央。我將它撿起來，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只活體海螺，它柔軟的身體緊緊蜷縮在軀殼內(nèi)！海螺是灰黃色的，螺尖有點破損，但螺殼卻厚實且堅硬。不知是它自己從海邊爬行這么遠，還是采螺人或某個孩子不小心丟下的。但不管怎樣，我欣喜得將它帶回了房間，并將裝著茶葉的小鐵桶騰空，往里面注入清水，輕輕地將它放進去了。它今夜將在這里度過屬于它的奇幻一夜，明天一早我將送它回家。
　　
　　 四
　　 在東方魚肚皮還沒有泛白的時候，我就早早地起床了。趕在培訓課之前，我想去海邊看日出，也要將大海螺送回家。清晨的空氣舒爽很多，我邊打著哈欠、邊往海邊走，也留神觀看小桶里的情況。昨夜在我熄燈一切變得安靜后，大海螺才開始緩緩地舒展柔軟的軀體，不久就聽到厚重的螺殼與鐵桶底部刮擦發(fā)出的呲呲聲，這表明它已經(jīng)開始探索這個新天地了，稍后又靜默了一陣。在它第二次行動起來之前，我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了。此刻，它的兩片扇子樣充滿黏液的足部緊緊地貼在桶壁上，兩根觸須在空中緩緩轉(zhuǎn)圈，如小雷達一般，像在探測大海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