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城長安，春。太子太傅柳從遷府邸。
　　 夕陽西下，細雨綿綿。蒹葇靜靜地站在窗邊，望著長階前的幾株桃樹。桃花已經(jīng)盛開，在細雨中搖曳著妖嬈的身姿，花蕊含著雨滴，晶瑩透亮，楚楚動人。四周一片寧靜，偶爾一只穿過低空的小鳥，啾啾的鳴叫聲打破了此時的靜謐。
　　 天漸漸黑了下來，雨依然沒有停。蒹葇不知道已經(jīng)站了多長時間，直到婢女夏挽掌起燈，讓屋中變得光亮起來，蒹葇才發(fā)現(xiàn)窗臺不知什么時已經(jīng)躺了幾片花瓣。蒹葇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拾起一片花瓣，如秋水般沉寂的雙眼掠過一絲悲涼。最近一段時間，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變得多愁善感，昔日的無憂無慮早就無影無蹤，相反還隱隱有些擔憂。
　　 “小姐，你又想傅公子了？”夏挽問道。
　　 聽到“傅公子”三個字，蒹葇的心好像被揪了一下。此時，她滿腦子全都是傅瑄的身影，溫潤如玉的面容，輕聲細語的話語，還有他在細雨中舞劍的英姿，讓蒹葇著迷，也讓蒹葇傾心。傅瑄是兵部侍郎傅桓的兒子，蒹葇則是柳從遷唯一的女兒。柳傅兩家本是世交，蒹葇和傅瑄從小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傅瑄受父親影響，從小喜歡習武。蒹葇喜靜不喜動，但很喜歡看傅瑄練劍。三年前，也就是蒹葇十三歲時，有一次她看傅瑄一身白衣練劍，竟然入了迷，連天下了細雨都不知覺。傅瑄見她濕透，收了劍，走過去脫下外衣，輕輕披在了蒹葇的身上。蒹葇的臉第一泛起了紅暈，她那天心跳得特別厲害，仿佛都要跳出胸腔似的。從那時起，蒹葇再也忘不了傅瑄。
　　 “小姐?！毕耐炜摧笕|出神，又大聲叫了一下。
　　 蒹葇嚇了一跳，回頭嗔怪說：“這么大聲干什么？越來越?jīng)]有規(guī)矩了?！?br />　　 “老爺回來了，讓你去前廳見他?！毕耐旎卮鸬?。
　　 前廳的氣氛格外壓抑，父親深邃的眼里盛滿了憂郁。母親的眼角似乎留有殘存的淚珠。蒹葇好像覺得有一股莫名的心悸，仿佛天要塌下來的感覺。
　　 “葇兒，告訴你一個消息。今天上朝，皇帝突然宣布，要納你為妃，三日后你就要進宮。”柳從遷猶豫了片刻，才緩緩說。
　　 “什么？皇帝要納我為妃？”蒹葇聽后，仿佛晴空霹靂一樣。
　　 皇帝今年已過六旬，行將就木，而且后宮早已佳麗三千，就連太子也比蒹葇大很多歲。此時，老皇帝突然宣布納自己為妃，蒹葇非常吃驚?？墒橇鴱倪w卻淚如雨下，臉上顯出愧疚之色。
　　 就在一個月前，皇帝突然下旨，要在王公大臣之家挑選妙齡女子，充實后宮。柳從遷只有蒹葇一個女兒，雖然不舍，但也不敢抗旨，不得已就將蒹葇的畫像送進宮。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皇帝還是看中了蒹葇。
　　 “爹爹，女兒不想進宮，也不想當妃子。求爹爹向皇帝求求情?！陛笕|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如點點桃花，灑落衣襟。她想起那個雨中為她披衣的如玉般的男子，就心如刀絞。
　　 “葇兒，沒用的，圣旨已下，抗旨是要滿門抄斬?！绷鴱倪w無力說。朝堂之上，他何嘗沒有以頭撞地、老淚縱橫地懇求皇帝收回旨意，可是皇帝的臉卻冷如冰霜，絲毫沒有同意，反而讓他立刻回家準備，三日后就要舉行納妃大典。柳從遷在朝為官幾十年，深知現(xiàn)在的皇帝疑心病越來越重，看誰都不順眼，殺伐也越來越重。如今在朝堂上突然宣布要納自己女兒為妃，如若抗旨，必定全家都無法活命。帝王的決斷，誰也無法抗拒，他只有認命了。
　　 蒹葇一夜未眠，淚水始終都未曾停止，如窗外如織的細雨，打濕了衣襟。
　　
　　 二
　　 “小姐，傅公子來了。”清晨，夏挽進屋對蒹葇說。
　　 蒹葇紅腫無神的眼睛掠過一絲驚喜，她連忙對夏挽說：“快請傅公子。”
　　 傅瑄走進屋，還是一身白衣，身影如玉，但神情憔悴。
　　 “葇兒，我都知道了?！备惮u嘆了口氣，無力地說。
　　 “傅哥，你讓伯父跟皇帝求個情，別讓我進宮，好嗎？”蒹葇如同漂泊在驚濤駭浪中突然抓住一根稻草，眼神殷切地懇求說。
　　 “我父親已經(jīng)被罷官了?；噬蟿傁铝耸ブ迹屛腋赣H立刻舉家前往嶺南，無旨不得返回長安。”傅瑄有氣無力地說。
　　 蒹葇的心立刻如同掉入了萬丈深淵的冰窖，一時說不出話來。
　　 “葇兒，我來向你辭行。我已經(jīng)決定，要跟隨冠軍侯霍將軍，北擊匈奴，報效國家?；魧④娨呀?jīng)答應了，我明日就啟程去邊關(guān)?！备惮u看了一眼蒹葇，緩緩說。
　　 “那我呢？你走了，我怎么辦？”蒹葇的淚水又奪眶而出。
　　 傅瑄語塞了，兩顆晶瑩的淚珠在眼中晃動，但強忍著不讓它落下來。
　　 “葇兒，對不起?；实奂{你為妃，誰也改變不了。你還是忘了我吧。”傅瑄許久才幽幽地說。
　　 蒹葇立刻癱倒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這一生與傅瑄再無可能。
　　 兩日后，長安城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從柳府通往皇宮的道路紅毯鋪地，撒滿了鮮花?；蕦m的太監(jiān)早早就登門宣讀圣旨，皇帝要納蒹葇為妃，并封號為賢妃。賢妃，好一個賢妃！你自己當皇帝不賢明，反而冊封自己為賢妃。蒹葇心中冷笑。但看到門外的御林軍層層疊疊，淚水不由得又涌了出來。她仿佛覺得那條通往皇宮的路，就像一條通往永無天日的牢籠，并要在那里蹉跎一生的年華。
　　 蒹葇無力地被人扶入花轎。一襲大紅華裳，長長的裙擺在腳下，轎簾映照出如詩如畫的倩影，渾身散發(fā)出令人陶醉的花香，但是大紅蓋頭下卻是一張慘白木然的臉和一雙空洞無神的眼。
　　 恍恍惚惚中，蒹葇如同夢游般進了宮。這是蒹葇第一次見皇帝。站在她面前的皇帝，頭發(fā)和胡子全都白了，但是眼神卻如鷹隼般讓人不寒而栗。這是一個心機深厚且難琢磨的人，這是蒹葇對于皇帝的第一印象?；实凵钌羁戳溯笕|一眼后，就讓宮女服侍蒹葇去了長平宮，這是專門給賢妃居住的地方。蒹葇就像一個提線木偶，任憑宮女帶著走入了長平宮。長平宮很大也很富貴，但蒹葇感覺就像一個金絲鳥籠，羈絆著她的身，也羈絆著她的心。蒹葇與生俱來第一次感到恐懼和無助。
　　 夜慢慢深了，長平宮愈發(fā)清冷。蒹葇不由得緊裹了身子。
　　 “皇上到！”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聲太監(jiān)的尖利聲音。
　　 蒹葇渾身一顫，心立刻如同死灰一般。
　　
　　 三
　　 一年后，蒹葇誕下一子，取名劉毓?；实鄞笙玻⒖虒⒇箮г谏磉吪囵B(yǎng)。從此以后，蒹葇母子很少相見，只留下蒹葇日日以淚洗面。
　　 自入宮以來，蒹葇從不卷入后宮的斗爭中，潔身自好，就像一朵無暇的梅花，盛開在皇宮之中。她因此很少見皇帝?；实塾腥龑m六院，日日春宵，嬪妃競相爭寵，似乎早就將蒹葇忘記。蒹葇每天獨守空房，也就門前幾株梅樹與她作伴。當她每次躺下時，總會想起那個身穿白衣且身形如玉的男子。又當想起他為她雨中披衣的剎那，淚水便忍不住奪眶而出。
　　 五年后，又是一春桃花開。這天，皇帝身邊的貼身太監(jiān)衛(wèi)公公突然出現(xiàn)在長平宮，宣旨讓賢妃陪同皇帝在未央宮接見冠軍侯霍將軍的報捷使者。蒹葇聽到“霍將軍”三個字，心中莫名一動，忍不住問衛(wèi)公公是何事。衛(wèi)公公告訴蒹葇，霍將軍帶領(lǐng)大軍北擊匈奴，大獲全勝，已經(jīng)將匈奴逐出邊境七百里，從此匈奴不敢南下放馬?；魧④娞匾馀啥简T尉將軍回長安報捷。
　　 未央宮內(nèi)，當蒹葇看到了都騎尉時，眼神竟然凝固了。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這位都騎尉竟然就是傅瑄。此時的傅瑄，早已經(jīng)褪去了當年的書生意氣和如玉般的芳華，取而代之的是久居塞外領(lǐng)兵打仗的沉穩(wěn)和風霜。此時，傅瑄已經(jīng)成為將軍了。
　　 傅瑄看到蒹葇，眸光中閃過一絲驚喜，但很快就恢復如初。他上前施禮：“末將傅瑄，覲見皇上和賢妃娘娘?！?br />　　 皇帝看了看傅瑄，又看了看蒹葇，慢慢說：“傅將軍，朕看到了霍將軍的報捷奏報，這次你們率大軍深入大漠，直搗匈奴的王庭，大獲全勝。霍將軍為國家立下大功，朕要重重賞賜。而傅將軍又是率領(lǐng)先鋒隊，第一個攻入王庭之人，并且俘虜匈奴王后、王子、貴族、大臣百多人，重創(chuàng)匈奴的實力，也是功蓋天下，朕更要重封于你。朕已經(jīng)決定，封你為將軍，都亭侯，率領(lǐng)大軍常駐邊關(guān)，協(xié)助霍將軍繼續(xù)打擊匈奴，讓匈奴不再為我國家之患。”
　　 傅瑄立刻跪倒謝恩說：“謝皇上厚恩。末將肝腦涂地，也報答皇上。”
　　 皇帝微微點了點頭，叫傅瑄起身后，突然意味深長地問：“傅將軍，你可否有婚配？”
　　 傅瑄心中一愣，看了一眼皇帝閃爍點點寒光的眼，只好如實回答道：“末將未曾婚配?！?br />　　 “那你可有意中人？”皇帝似是無意瞟了蒹葇一眼，繼續(xù)問傅瑄。
　　 “末將并沒有意中人。”傅瑄回答道。
　　 “那好，朕看傅將軍乃國家棟梁，豈能孑然一身？朕今日同賢妃一起來，就是想問明傅將軍是否婚配。如果傅將軍有婚配，那就算了。如果傅將軍沒有婚配，那就讓賢妃為傅將軍選一門親事，由朕做主，下旨賜婚，不知傅將軍意下如何？”皇帝目光炯炯且?guī)е频目谖钦f。
　　 蒹葇的臉不由得變得慘白。傅瑄看了一眼蒹葇，立刻跪下說：“皇上，末將跟隨霍將軍多年，早已經(jīng)視霍將軍為榜樣。霍將軍常對末將講，匈奴未滅，何以成家。末將始終銘記在心。末將早已發(fā)誓，不掃滅匈奴，絕不成親。如今匈奴王庭雖然被占，但單于仍然逃走。匈奴地廣兵多，仍是我之大患。末將懇請皇上，等擒住單于，再議末將婚配之事。”
　　 皇帝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冷笑，緩緩說：“天子一言，豈能違抗？傅將軍難道不知皇命難為嗎？朕意已決，不容更改。賢妃就好好為傅將軍挑選夫人吧?！?br />　　 傅瑄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实鄣耐雷屗蟊扯急焕浜勾驖瘛］笕|不敢看皇帝，低下頭不語。
　　 皇帝冷笑一聲說：“賢妃，你與傅將軍是少年就熟知的朋友，朕想你應該知道傅將軍心儀的女子是什么模樣。你與傅將軍好好商量一下，不要讓朕失望。”說完，便起身帶著身邊的太監(jiān)離去。
　　 蒹葇和傅瑄送走送皇帝后，偌大的未央宮就剩下他們二人。蒹葇望著傅瑄，心中百感交集，似有千言萬語卻無法說出口。傅瑄也望著蒹葇，眼神中帶著一絲溫柔?？墒嵌硕紱]有說話，因為他們都知道皇帝肯定安排耳目在監(jiān)視。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蒹葇才開口說：“傅將軍，你還是遵從皇上的旨意，選一門合適的親事，成家了吧，這樣伯父和伯母也安心了?！?br />　　 傅瑄聽后，眼中立刻盈滿淚水，緩緩說：“我父母在兩年前就病故了，如今我孑然一身?！?br />　　 蒹葇愣住了，她真沒有想到印象中慈眉善目的傅桓和和藹可親的傅夫人竟然不在人世。
　　 傅瑄接著說：“我父親不服嶺南水土，再加上體弱多病，在到達嶺南后就一病不起。母親日夜照顧他，也染了病。我父母離世時，我還在隨霍將軍在塞外征戰(zhàn)，沒能趕回去見他二老最后一面，我真是不孝?！闭f完，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蒹葇的眼淚也流了下來，她也想起自己的爹娘。自從進宮之后，就很少再與爹娘相見，最近更是數(shù)月未見，也不知爹娘現(xiàn)在狀況如何。
　　 沉默了片刻，蒹葇問：“傅將軍，那你將來有什么打算？”
　　 傅瑄說：“我現(xiàn)在真不想成婚，只想返回邊關(guān)，一心追隨霍將軍為國殺敵，還請皇上和賢妃娘娘成全?！?br />　　 蒹葇看著傅瑄，傅瑄也看著蒹葇，二人用目光對視，好似萬語千言都都通過眼神傳遞。過了很長時間，蒹葇才說：“傅將軍，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去向皇上求情，請皇上收回旨意?！?br />　　 傅瑄走后，蒹葇來到皇帝居住的養(yǎng)心殿，向皇帝說明傅瑄的心意，并懇請皇帝答應傅瑄的請求。皇帝震怒，立刻以傅瑄抗旨為名，打入天牢，還出言要殺傅瑄。蒹葇跪著哭求皇帝，可是皇帝絲毫不為所動，拂袖而去，只留下蒹葇一個人在養(yǎng)心殿傷心哭泣。
　　
　　 四
　　 長平宮內(nèi)。蒹葇茶飯不思，愁眉不展。她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綿綿的細雨，淚水止不住地流。她想起昔日和傅瑄在一起的情景，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傅瑄在雨中舞劍的白色身姿，還有為她披衣時的溫柔目光，依然在眼前浮現(xiàn)。傅瑄是她的初戀，也讓她最初品嘗愛情的甜蜜。雖然如今她進了宮，成為了皇帝的賢妃，可她和皇帝在一起，絲毫沒有快樂，只有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伴君如伴虎，她深知皇帝的冷酷無情，她真不想讓傅瑄死。蒹葇思前想后，突然打定主意，求情，繼續(xù)為傅瑄求情，哪怕為傅瑄求情而死，她也愿意。
　　 “娘娘，該用晚膳了。”宮女點上燈，將晚膳食盒放在桌上，對蒹葇說。
　　 “皇上如今在哪？”蒹葇絲毫沒有食欲，開口問。
　　 “皇上在未央宮?！睂m女回答說。
　　 “更衣，我要去未央宮見皇上?！陛笕|堅定地說。
　　 未央宮外。衛(wèi)公公告訴蒹葇，皇帝要批閱奏章，誰也不見，并讓蒹葇回去。蒹葇突然雙膝跪下，只對衛(wèi)公公說了一句話，她今天必須見到皇上，否則一直長跪不起。此時，雨越下越大，打濕了蒹葇的衣服，也打濕了蒹葇的臉，但蒹葇依然紋絲不動地跪著。雨中的空氣很冷，但她的心更冷。
　　 雨一連下了三天，蒹葇也跪了三天。未央宮的長明燈就像皇帝的目光，在陰森地看著她。她要和皇帝比耐心，還有比死的決心。她只有一個信念，哪怕跪死，也要救出傅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