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明】孤勇(隨筆)
很久沒發(fā)視頻給我的,遠在家鄉(xiāng)的表妹突然發(fā)來視頻邀請,忍不住心里一驚,畢竟她會經(jīng)常去探望我那九十高齡的老外婆,莫不是有什么意外吧?
視頻接通,卻見表妹趴在床上,翹著雙腳來回搖動,把臉湊在屏幕前,格外顯大的臉盤,眼睛,還有尚未退卻的青春痘,我都忍不住數(shù)一數(shù)了。
表妹壓低了聲音,一邊用眼睛瞟向窗口的方向,一邊神叨叨地讓我猜:誰來了?誰來了?
我怎么知道?偌大的家族,七大姑八大姨的,我怎么會猜到?我皺皺眉,表示不想猜了!
表妹便慢慢轉(zhuǎn)了攝像頭到窗口,一個久未露面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頻里——那是勇,一如從前的刺猬風格發(fā)型,一如從前的運動衫,把衣角掖入褲腰;一如從前的濃眉小眼,甚至一如從前的任憑青春痘在面龐恣意。他在和別人語音聊天,一如從前的笑成一朵燦爛的花。
只是此刻,勇沒有對著我笑。他坐在椅子上,靠在墻邊上,雙腿舒展,雙腳搭在另一張椅子上,正投入地聊著什么,不時地揚起手來比比劃劃。
表妹舉著手機對著勇十分鐘之久,勇從未轉(zhuǎn)移過視線,從未搭理我,一個表情,一句言語。
表妹退出房間,在視頻里擠眉弄眼,撇嘴齜牙,表示著自己的不滿。走到客廳,她才大聲抱怨:三年沒見了,回來就冷冰冰的,誰欠他似的。
是的,于表妹,于其他家人,勇,離別三年而歸;于我,雙向離別,已近十年。
十年里,聽了太多關(guān)于勇的故事:
近點的,三年前,勇的父親在癌癥手術(shù)半年后,突發(fā)癥狀,臥床幾分鐘后猝然離世。勇和其他家人們從不同的城市同時奔赴而歸。據(jù)說,料理后事的過程中,勇沒有幾份悲傷,甚至會和大家談笑風生。大家還沉浸在生離死別的痛楚中時,勇已經(jīng)登上了返程的航班,遠走高飛了。
稍近點的,大齡未婚的勇是全家關(guān)注的重點對象。我們還在時常念叨,勇的母親去投奔兒子,卻哭啼著回家,聲淚俱下地訴說,勇早已娶妻生子,置辦家業(yè),只是我們都不曾知曉;勇的妻不敬婆婆,常常冷對或者爭吵。勇的母親受不了委屈,選擇放棄兒孫。家人們在微信里談論評說,無不唏噓一片。
往遠一點聊,勇的事業(yè)應該是家族里順風順水的獨一個兩個技術(shù)男、程序員,愛鉆研、嘴巴靈,從老家一路混到北京,從打工一路坐到老板。開了公司,還是那種資產(chǎn)管理公司,成日里忙于大資金流轉(zhuǎn),呼風喚雨的仿佛《西游記》里的鹿力大仙,聽說辦齊了北京各大銀行的信用卡呢。家人提及,都覺得勇的確風光。忽一日,去北京尋求資金外援的一個親戚悻悻然回來,痛訴勇的無情無義,忘恩負義。當然,幾分恩幾許義,咱們也不得而知,總歸就是空手而返了。從親戚口中得知,勇遭遇了“爆雷”,身陷困頓。家里老太太卻聽成她的寶貝孫子遭遇了地雷,忙忙乎問受傷了沒有?或許吧,受傷的都在心里,千瘡百孔。表妹也在不久后收到了一封來自銀行的律師函,函內(nèi)是勇的信用卡催付通知,金額十好幾萬,而表妹是緊急聯(lián)系人。表妹打電話給我的聲音都急促了許多,因為銀行聯(lián)系不到勇。
是的,勇是我家老外婆的嫡孫,長房長孫。
勇在考大學前,都是住在我家里的。我的父母不忍勇深居內(nèi)陸小縣城而失去受更好教育的機會,于是苦口婆心勸服了勇的父母,轉(zhuǎn)學到我們身邊,并且轉(zhuǎn)到了我們當?shù)睾芎玫闹袑W,讀了初中,讀了高中。勇是安靜的,勇是勤勉的,勇是踏實的,勇寄人檐下,卻依然考上了大學。家人們便常以勇為榜樣,教育其他的孩子們。值得分享的,除了勇的勤勉,還有勇的乖巧,比如洗碗擦地,購物跑腿。勇考上了我們那所城市的大學,我們都成就感滿滿,我卻在勇的QQ說說里看到他的表述:終于不用寄人檐下,終于脫離苦海,終于不用被人頤指氣使,終于不用看人臉色。那一刻,心里忍不住翻騰,有點痛,揪起來擰的那種痛。原來,有些你以為的無私,以為的幫愛,在別人眼中,竟是一種不堪,一種束縛,一種無謂,一種逃避。
其實,勇在小學前也經(jīng)常來我家住,因為我的老外婆,他的親奶奶心疼他常年跟著父母生活的條件艱苦,缺吃少喝,便有機會就接來照料陪伴,談不上錦衣玉食,但努力讓勇吃好喝好穿好住好。猶記得每次勇來的時候,都是瘦瘦弱弱,黃土高原的風打造的那兩個紅臉蛋格外醒目,很少與人交流,說話都唯唯諾諾的樣子,看著都讓人憐惜。于是,我們?nèi)抑φ樟?,不消一月半月,勇就胖胖乎乎,言談清晰,還能學很多知識。
我們疼惜勇,其實從更早的時候起就開啟了。勇出生時,他的母親就被接到我家,住在我家附近的醫(yī)院,我們?nèi)逸喠髡樟希鲥X出力。勇出生時不負眾望,白白胖胖,平安健康。勇出生第一個月,是我們?nèi)叶荚凇白伦印?。勇夜里不睡,哭鬧不休,全家女人起床輪流換抱,在我家老外婆,我母親,我舅媽,以及他自己的母親,夜夜不眠,吵得我也只好坐在床上,無助,憤怒。于是我會在放學路上,揉著眼睛,踮著腳,大聲念電線桿上的黃色小條:天靈靈,地靈靈,我家有個夜哭郎。因為我記得樓下阿婆說過,虔誠地念,可以讓勇安靜下來。
我便信了,雖然也沒有什么用!
想到了勇的夜夜不眠,便想到勇的女兒有沒有夜夜哭鬧?和我們這個家族已經(jīng)近乎割裂的勇,他過得好嗎?從前那許多年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的勇,終也隨著歲月遠去了嗎?
九十高齡的老外婆已花了眼、聾了耳、坨了背、掉了牙,卻依然會端著鍋子在屋里晃,輕聲念叨一句:“各做各的人,各做各的事,想那么多,就活不長了!”